迎面刮來生冷的風,皮膚與空氣摩擦，猶如刀割。
方銘心境卻十分平靜，僅是低望著愈加靠近的地面。
就在他即將墜地之時,原本空無一物的空間忽然生出無數道黑影,將他團團包裹。接著提拉往上,硬生生將他拉回了原位。
少頃,方銘落地，腳下再次踩向堅實的地面。
而包裹他的黑影也鬆開，再度自空中消失。
方銘回過頭，往原本空無一物的位置喚了一聲。
“小悠。”
沒有反應。
方銘沒動,依然望著那個地方。
因為他察覺到了，在黑影出現的瞬間、再度注視自己的視線。
他目不轉睛望著那裡。
終於，像是忍受不住一般，一道身影自虛無中現身。
大半身子都包裹在交錯的觸手當中,既像是被保護，又像是被拖曳。
唯一能瞧見近似於人的，隻有那張瑰麗的面孔。依舊一如往常，蒼白而精致。
方銘賭對了。
祂注視著他，張開口：“為什麼。”
方銘朝前踏上一步：“為了引你出來。”
“如果猜錯了，你會受傷。”
祂周身的黑影越發湧動。
“痊愈，需要時間。你會很疼。”
“但你來了。”方銘並無所謂。
祂不說話了,周身的觸手糾纏著。少頃,齊齊往下,像是歎息。
“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為什麼要消失。”方銘反問。
“我不想,讓小銘痛苦。”
方銘微微頓住。
僅僅一步之遙，他站立在了祂面前。那些平常煩人的觸手小心避開了他，不再纏上。
“……不會了。”方銘音量壓下。
“我不會,再把你們分開看待。”
人類異變以後，哪怕可以短暫地保持理智，隨著汙染加重，異形的那一面也遲早會占據上風。
宋長鳴就是如此。或許他原本還能夠保持理智，能夠聽他弟弟的話，遵照他弟弟的指示行動。
但當面對更強大的敵人，本能讓祂吞食周遭的一切。於是，連最親愛的弟弟也給吞進去了。
這無關於宋長鳴的人格，而是作為異形的本能。
方銘曾經懼怕這點。
但是現在他準備接受了。無論以何種形式，小悠的人格畢竟仍然存在。
就算未來，會被吃掉也沒關係。
“我想陪著你。”
方銘直視著身前，張開雙臂。
“你能接受我嗎。”
祂定住了。
周身的觸手湧動愈發頻繁。那粘膩的吸盤好幾l次覆了上來，複又收回。
像是想要擁抱，卻又不敢。
方銘乾脆踏前，直到湧入那糾纏的黑影之中。
他幾l乎整
個身子淹沒進去，脊背、後腰、大腿，都有黑色覆上。他卻毫無所覺，雙臂愈發收緊，主動擁入那非人的黏膩。
可是，對面依舊沒做出回應。
方銘抬起頭，映入眼簾幽藍的瞳孔。
“你倒是給點兒反應。”方銘道。
“我覺得，像在做夢。”
全楚悠垂眼看著他。
“反應太大，會醒。”
方銘：“……”
方銘：“這不是夢，小悠。”
風自兩人身間掠過。全楚悠發絲微動，隱約能瞥見藏於其中的藍色吊墜。
祂道：“你原本有機會過平常的生活。”
方銘：“什麼叫平常的生活。”
“我看見了，”全楚悠道，“你去了人類聚集地，為什麼不留下。”
方銘：“你希望我這麼做？”
全楚悠不說話了。
方銘同樣也不再開口。
此前他拚命想要遠離，全楚悠卻不肯放過他；如今他來找祂，祂卻反而不接受了。
“是因為之前的事？”他問。
全楚悠一頓。
“我想讓你跟我一起死。”方銘道，“你哭了。”
他清楚瞧見，祂在他面前落下了一滴淚。發生太快，在他對此做出反應前，便已經被黑影吞沒。
他沒能有機會與祂有更多交流。
或者當時，他也無法有其他更多想法。
不過現在，他總算能問出當時的疑問。
“為什麼要哭。”
那滴淚，絕不代表著懼怕死亡。因為那之後，祂朝他展露了弱點。
沒有誰會特意暴露弱點，恐怕連全楚悠自己，也不知道槍支無法起上效果。
當時他們，都同樣抱著赴死的決心。
“……”
話問出口，卻沒有得來回應。大約是不願回答。
方銘沒再追問，手撫向身前人臉龐。對方皮膚細膩，卻同樣很冷。
“我不想再有這種事發生。”
“……需要我怎麼做，你才會信我？”
周身的黑影再一次出現波動。全楚悠面上不露情緒，這些黑影就代表著祂的心情。
祂注視著方銘，緩緩彎下了身。
“什麼也不需要。”
方銘聽見耳旁輕聲。
音色帶著冷質，一如常往。
有雙臂環來，包括觸手在內，近乎包裹了他的全身。
“就算反悔也沒關係。”
“我會在原地等待。”
方銘被一重又一重的觸手圍起。
那些觸手並不會傷害他，隻是層層包裹，令他感到有些窒息。
他抬手扯住那些觸手。
“等等。”他不悅皺眉，“我不是一時興起。”
包裹他的舉動停止了。
“不信的話，就讓時間證明吧。”
“小悠，我會接受你，包括你的本體。”
方銘被無數觸手糾纏，面上卻沒有絲毫變化。
“我知道你現在不是人類，也知道你的本能。”
在這個前提下。
“我會陪在你身邊。”
“……直到你吞噬我那天。”
他聲音平靜。
那冰藍的眼瞳注視著他。
周身的黑色如同沸騰一般，猛烈開始顫動。
.
人類聚集地調查隊察覺到了不平常的波動。
異變分明已經消失許久，這突如其來的異化令人感到不安。
他們紛紛停下手中工作，望向了遠方。
此時此刻，天空陰雲密布。光線隱約暗下，似乎馬上就會下雨。
樓頂天台。
方銘做出了告白，全楚悠的狀態卻不太尋常。
周邊環境受到影響，方銘注意到，附近的植被一時間都枯萎了。建築牆壁隱隱蔓延裂紋，似乎從內部出現了空洞。
“彆說這種話。”
良久，方銘聽見身下沉聲。
他被交錯的觸手高舉起來，需要埋頭，才能瞧見全楚悠的臉。
對方眼底沉著鬱色：“我不會吃掉你。”
方銘：“……”
他嘴角微鬆，向來面無表情的面孔像是露出了笑。
“嗯，我信。”
全楚悠一頓，連帶著周身浮動的黑影也停滯了。
“我信你。”
“所以，你也相信我吧。”
方銘曾一直在逃避。
陷入無限的糾葛之中，直到死過一次。
但是現在，他終於明白對自己最重要的、以及他最想做的。
“我想和你在一起。十年、二十年……直到我們一起變老。”
方銘的雙臂被觸手糾纏，力道卻並不大。他輕易探了出去，半攏住全楚悠的頭。
“無論你是作為異形、人類。無論你變成什麼樣。”
全楚悠眨了下眼，速度極緩。
睫毛濃密纖長，蓋住眼瞳，複又掀開。
此時天空下起了雨，淋在兩人身上。
淅淅瀝瀝，如同綿密的蛛網。
身前人漂亮的面孔同樣被雨水打濕。水痕沿面頰滑落，就像是淚。
方銘抬起手，想要拂去。
而在即將觸碰之時，他的手卻被先一步抓住，帶著他往前一拽。
下一秒，他投入一冰冷的懷抱。
他被雙臂緊箍，外邊則是交纏的觸手。
身前的軀體沒有溫度，如同冰冷的屍體。可那巨大的力道緊緊箍來，令人無法忽視。
力道大得有些疼，方銘幾l乎能聽見自己骨頭吱呀作響。他似乎明白，為什麼從前全楚悠不懂控製力道了。
怪物喪失了對“普通”的標準。
“我在怕。”
耳旁傳來低語。
“我想要，留在你身邊。”
“但那對小銘而言，似乎很痛苦。”
方銘忽然明白了全楚悠哭泣的理由。
此前自己的所作所為，在對方看來，大約是痛苦到寧願去死、也不願意和祂在一起。
所以祂選擇了放手，從他面前消失了。
方銘進一步攬住了人。
他打算承認。
作為怪物的全楚悠、作為人類的全楚悠。於他而言，無論以哪種形態存在，都同樣重要。
全楚悠是否會是特殊的那個，是否會一直保持自我——這一點，他並無法確認。
但哪怕面臨最壞最糟糕的結局，他也依然想要與全楚悠在一起。
這是他的覺悟。
雨淅淅瀝瀝下著，淋在兩人身上。
大約是察覺到回抱的力度，包裹周身的觸手逐漸消失。全楚悠徹底恢複了人形。
這時，方銘聽見耳旁男聲。
語氣很低，幾l若未聞。
“我相信。”
“我不會吞掉你。所以，你也絕對不會背叛我。”
方銘眼簾微垂，隱隱扯開了笑。
“沒錯。”
這是他們對彼此的承諾。
隻要一方不違背，另一方殘忍的結局便永遠不會倒來。
此時，落雨沿著方銘脖頸下滑，沾濕了衣領。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全楚悠注意到，鬆開了手。
兩人四目相對。
全楚悠白淨的面容上依然有透明的水滴滑落。
但與那晦暗的天空不同，灰藍的眼瞳隱隱帶上了亮光。
澄澈的藍。猶如明鏡，碧藍如洗。
方銘探出手，想要擦淨對方臉上的水痕。手即將觸碰時，對方輕閉上了眼。
方銘一頓，沉默片刻，腳尖向前靠近。
臉頰有溫熱拂過，全楚悠倏地睜開，露出藍色的眼瞳。
身前人輕吻過祂面上的水珠，動作輕柔。
那溫熱的觸感，與冰冷的雨滴融化在了一起。
天台風冷，全楚悠卻皮膚溫度驟升。
少頃，方銘退開，沒事人一樣牽過全楚悠的手，朝前行去。
“去哪兒。”全楚悠問。
“躲雨。”
“之後呢。”
“之後……”方銘回看，“在變成小老頭之前，考慮一下要做什麼。”
全楚悠笑了，發絲間有水珠垂落。
剩下的對話隱於門後。
嘭地一聲，天台的門合上了。
雨仍然在下。
這是急雨。來得突然，去得也很快。
天空密布的陰雲，一柱光束隱隱穿透出來，恰好落於建築物陰影的植苗上。
野花又生了好幾l簇，近乎成了花圃。
柔嫩的葉瓣盛了露珠，面朝投來的光束，輕微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