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用心牽掛的阮和生, 此刻正在祠堂主殿。
主殿的吊頂極高,有三層,梁上和四角掛著有精致流蘇的燈籠, 暖色燭光將這片空間的大致布置蒙上一層昏暗的色彩,陰森、壓抑的氣氛與寒意一同限製著人的呼吸。
當然, 最為矚目的, 是放在神龕和靈牌前面、與來人隔著一道香案的血紅棺材。
香案一角掛著一盞亮著幽幽燭光的黑紙燈籠,案上香爐中立著一柱正在緩慢燃燒的香,嫋嫋擴散開的煙氣充滿一股怪異的腥臭與竹香味。
於是看上去, 竹村的村民在祭拜祖先和神靈之前,都必須先給這具棺材上一炷香。
啊這……“孝出強大”?
掙錢後先翻新祠堂的竹村村民, 為了求生, 也能不顧良心地踩祖先的臉呢。
獨自走入主殿內的年輕人, 緩緩地打量這一切, 神色不見任何恐懼, 隻是目露恍然地敲敲手中所拿的燈籠, 不知道確認了什麼。
接下來,他並沒有在主殿內四處探查, 而是徑直邁步向前, 奔著棺材就去了。
在他接近香案、再有幾步就能觸及棺材時,香案邊照著棺木的黑紙燈籠忽然劇烈地搖晃起來。
一聲“劈裡啪啦”的炸裂聲響徹房間。
在阮和生因此停下腳步時,爆裂並不是一次, 在他的注視下, 伴隨著烈焰的劈啪聲和四濺的火星, 燭火湧出,將整個黑紙燈籠淹沒,凶猛燃燒的火團出現在香案上。
跳動的火光一瞬間格外明亮, 在無法照亮的房間投射出扭曲的陰影,而陰影又蠕動著,活了過來。
無數個模糊卻猙獰的身影從中湧出,整個空間都逼仄、陰暗起來。
映入年輕人眼中的,是絕非正常產生的怪物,青翠竹木所具備的自然顏色與扭曲的形體混合,枝節尖銳,步伐淩亂,看上去像一群比人還高的竹節蟲。
阮和生冷靜地:“Yue。”
下一秒他踢翻香案,在一地香灰中掰下一條桌腿,又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躥到了目標棺材旁邊。
——都是詭異了,不要在技能上考慮實際,把昆蟲也組合進來啊!
植物係的詭異都有病吧!
上次是蚜蟲,這次是竹節蟲???
饒是阮和生並不害怕昆蟲,都有點麻爪子。
在竹節蟲們逼近之前,他拿著桌腿“咣咣”地敲起棺材,四個角都敲了一通,發現一處鬆動時眼睛一亮。
這個今年二十歲、日常行事算得上遵紀守法的年輕人,掀起棺材板的行為稱得上順溜,特彆順溜,比洗腦的小故事都要不顧邏輯,好似天經地義。
“砰!”
棺材板落地,躺在裡面的屍體也見到了光。
阮和生下意識:“……哇哦。”
並不明亮的光線下,屍體並不如想象中的腐爛為白骨。
慘白的、如同睡著的屍體,穿著嶄新的喜服,靜靜地躺在棺木底部。
這是“林興耕”?
他有些困惑地盯著它。
[藤女]的力量,草木巨人的力量,相近的另一類,都能從對方身上感覺到。
但這看上去就是一具保存完好、如同活著的屍體。
他頂了頂腮幫子,丟開桌腿,道:“還不出來嗎?都這時候了,總得說會話吧,把我拉進來的詭異。”
沒有聲音回應,但竹節蟲們逼近的步伐慢了下來,或許是眼睛的部位,沉默而令人發寒地凝視著棺材邊的年輕人,壓迫感卻比之前更加鮮明。
阮和生環顧一圈,沒什麼特彆的情緒變化,笑著踹了棺材一腳,語氣無所謂道:“你要是不願意,那就算了,反正都得打的。”
反正都會成為卡牌,倒也不是很想通過交談和外來詭異們建立交情。
話音未落,灰霧便自他腳下冒出,以勢不可擋的速度擴散、蔓延,在轉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
主殿四角掛著的燈籠光芒微弱,卻不受影響般執著地照出了下面發生的事情。
竹節蟲們被灰霧覆蓋、如同陷入泥沼般,在察覺前就被限製了行動,它們的觸角和肢節互相摩擦,發出尖銳且刺耳的嗡嗡噪音。
灰霧中攢動的影子猶如一場荒誕的皮影戲,旁觀者注視一切,神色不變地轉過頭。
棺材裡的屍體,和他對上了視線。
那是一雙隻有眼白的、空洞的眼睛,但“注視”的感覺卻格外明顯,甚至如針紮般令人感到一陣刺痛,無形的力量席卷而來,要將人的靈魂禁錮其中——
“真沒禮貌。”
灰色的虹膜在微光下好似平靜的深夜海面,阮和生眨了下眼,踹了棺材第二腳,氣鼓鼓地道,眼尾撐起微圓的弧度。
這個人類一點害怕的情緒都沒有產生,特彆是他反應過來後的話語,讓氣氛一點都不正經了。
屍體·林興耕:“…………”
占據這具屍體的詭異,緩緩地打出一個問號。
是他在山裡待的太久,光和蠢人們打交道了嗎?
這世界的年輕人,對詭異的態度果然有點不對勁吧?
如果它見到被伊戚留下心理陰影的伊戚,或許會和紙新娘挺有共同話題的。
當然,在它們正常交談之前,最有可能的是彼此廝殺。
“你身上有母親的氣息。”屍體從棺材裡坐起,平靜地看著他說道,“母親不會要人類作為孩子,所以你是竊取母親力量的紀念品。”
年輕人歪頭,露出了思考加回憶的神情。
“哦——你說那個草木巨人?”他恍然大悟,笑嘻嘻道,“我就說,你的氣息和它很像,原來是母子關係嗎?”
“我得強調一件事。”他忽然嚴肅起來,晃晃手上的黑紙燈籠,“不是竊取,是收集。因為你的母親,貌似是分.身的那個巨人,是被我打敗了哦。慌不擇路的跑得超快,多虧了它的慷慨,我的能力也增強了。”
阮和生是真覺得委屈——“竊取”這個詞,弄得他好像人品有多卑劣似的,吃與被吃,殺與被殺,對方那麼囂張地想要傷害自己,沒道理他就得被區區敗者譴責。
嗯、敗者的親屬也不能譴責!這是汙蔑!
敗者的親屬被他的話激怒了。
“怎麼可能……你這小人!”平靜的表象被打破,屍體咬緊牙關,皮囊上浮現青色的脈絡紋路,竹葉簌簌的聲音越發清晰,“母親可是最強大的存在之一!就算是分.身……也絕不會被你這種家夥打敗!”
“對於沒看見的事情,原來就算是詭異也會抱有幻想嗎?”阮和生長長地歎了口氣,用“學到了”的口吻說道,“相信自己是好事,但也得看情況啊。”
假林興耕火冒三丈,再也不願從嘴上打探這個人類到底和母親經曆了什麼。
“無法原諒!我要把你獻給母親!”
伴隨著怒吼,竹節蟲們在刹那間爆發出巨大的力量,無法掙脫灰霧的化為灰燼,剩下的融合在一起,變成一個巨大的竹節蟲,朝棺木邊重重砸下。
話不投機半句多,阮和生並不意外,隻是稍微可惜了一下,怎麼紙新娘都能和伊戚好好交談,這外來的詭異都這麼沒耐心的嗎?
他不避不躲,背對著上方砸來的、能穿透血肉的尖銳肢節,翻進了棺材裡!
假林興耕驚呆了。
年輕人幾乎砸在它身上,骨節分明的手徑直扼上屍體的喉嚨,黑紙燈籠被摔到一邊散了架,他朝假林興耕露出惡作劇的笑容。
“好——我抓住你了!”
手下猛地一扭,“哢嚓”一聲,並非喉骨被捏碎的脆聲響起。
而緊接著,他帶著屍體一滾,從天而降的肢節擦著他的腰側紮進棺木底部,從悶響聽來,估摸已經紮透了。
“好凶器。”阮和生起身時咂舌,翻出棺材時低頭看了眼假林興耕。
像被抽了塞的水槽,數不清的、翠綠的竹葉從屍體的七竅裡流了出來,如有生命一般彙聚起來,而癟下去的人皮臉上的還殘留著驚恐和憤怒交織的表情。
誰會想到阮和生會這麼做啊!
一般而言,不都是先面對近在咫尺的危險嗎?!
假林興耕百思不得其解,彙聚起來的竹葉在棺材中組成翠綠的人形,細碎的竹葉紋路是與藤女不同的、讓人生出密集恐懼症的風格。
“明明是那麼合適的人皮……”怨氣滿滿說話的詭異,是竹葉簌簌模擬出的人言,“你竟敢、竟敢破壞它!”
“我一向膽大。”阮和生自信地比耶,隨即掏出手機,“來,看鏡頭!”
“哢嚓!”
閃光燈閃爍,被晃了一下的竹木詭異氣得要死。
“你當是在景點嗎?!”
“嗐,這不是為了救人都沒怎麼看過這山裡的好景色嘛嘛。”對它本意絕非詢問的話,老老實實回答的阮和生臉上的笑容欠揍極了,他收起手機,“彆生氣,我和你母親的分.身也有合照!還是和朋友一起呢!它超配合的!”
竹木詭異:“…………”
“不要用你那張臭嘴提起母親!”
竹節蟲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身形再縮小,與成人同高,看上去更加堅硬和鋒利。
阮和生嘖了一聲,一點都不聽話地道:“脾氣好差,怎麼不學學你們的母親呢?”
草木巨人離開前,可還發自內心地誇讚了他的優秀水平呢!
灰霧在不知何時已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藤蔓瘋長,向四面八方爬升,如同狂野的蛇,隻是幾個呼吸便將領地擴張至整個祠堂主殿,將其化為巢穴。
占據主導地位的赤紅與鮮亮的綠色線條覆蓋空間,在視覺上形成強烈的對比,充滿一種可怖的、令人作嘔的暈眩美感。
站在這巢穴中央的年輕人面上噙著燦爛的、毫無陰霾的笑意,猶如傲慢的群蛇之主,荒誕又萬眾矚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