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名叫黑夜的饕餮巨獸吞沒晚陽的最後一抹餘輝後，徐錦鳳便換上一件尋常的布衣，走進了城北。
還是那家酒肆。
他要了一杯啤酒，幾碟小菜，吃了起來。
而今孔府酒坊已經擴建了，每日生產的啤酒那是供不應求。
尤其是在這夏日裡，喝上一口冰鎮的啤酒，這滋味，真是從頭爽到腳。
古人的智慧可不能小覷，用硝石製冰已經得到了廣泛的應用。
徐錦鳳也是讓孔家放出了話，隻要願意遵守二十稅一的商人，可以優先以批發價購入啤酒。
商人都是逐利的，心中盤算一番，便有了明確的答案。
這商業稅收製度，便被徐錦鳳撕開了一角。
星星野火，亦可燎原。
他相信，大梁境內稅收製度全面改革，今年就能見到成效。
酒足飯飽後，徐錦鳳七拐八繞，來到了張婆婆家。
“誰？”
林小虎倒也警惕，徐錦鳳隻是輕輕推了下門，就被察覺到了。
“小虎，是我，你徐大哥。”
徐錦鳳輕聲說道。
“徐大人？你等一下，我馬上來。”
林小虎又驚又喜，急忙拖著瘸腿把門打開，將徐錦鳳迎了進來，一臉期盼地看著他。
“咦，張婆婆沒在嗎？”
四下隨意一看，卻發現那個神秘的老嫗沒在，徐錦鳳好奇問道。
林小虎歎氣道：“徐大人，張婆婆她……去世了。”
死了？
怎麼會？
之前樓漣還說要攢錢拍賣靈丹妙藥給張婆婆治病呢，這才一個月，怎就死了？
張婆婆那傷也並不致命啊，而且張婆婆給他的感覺，分明就是隱世高手，怎會這麼容易死去？
“怎麼死的？被仇家找上門？”
徐錦鳳神色嚴肅地問道。
林小虎情緒低落地搖了搖頭：“病死的，死了也有好幾天了，是樓漣姐姐帶著我們一起收殮了張婆婆的屍體。”
“明天和意外，不知哪個先來，哎……”
徐錦鳳歎了口氣。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生命在老天爺面前，真的是太渺小了。
林小虎並沒過多糾纏張婆婆的事，他期盼地看著徐錦鳳：“徐大人，我家那案子可是有眉目了？”
徐錦鳳點了點頭：“你說的另外一個目擊者，我們已經找到了。”
“真的嗎？太好了！那是不是可以給楚賀之定罪呢？”
林小虎滿臉激動。
徐錦鳳意味深長道：“沒這麼容易。單憑人證，可定不了罪，現在還缺最為關鍵的物證。”
林小虎臉色微微一頓，不過很快就恢複如初。他道：“徐大人，當年那把火將我林家全部燒光，哪裡還能找得著什麼物證？難道就真沒彆的辦法為我林家翻案了嗎？”
“林小虎，我且問你，楚賀之到底在覬覦你們林家什麼東西？這可是十幾條人命啊！”
徐錦鳳見林小虎有些逃避，也就不再繞來繞去，直接詢問起來。
林小虎低下頭，糾結極了。
良久。
他仰起頭，鼓起勇氣看著徐錦鳳，問道：“大人，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嗎？”
徐錦鳳笑道：“你應該知道本官的為人。在興平縣，本官可是判了楚慶之斬立決，並且親自將其斬殺，你說本官和楚家之間還有回旋的餘地嗎？”
“大人說的對，是我小心謹慎過頭了。”
林小虎感受到了徐錦鳳的真誠。
雖說防人之心不可無。但徐大人確實和楚家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那他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呢？
這個世上，除了徐大人，誰還願意得罪權勢顯赫的楚家，幫他一個小屁民翻案？
“大人請稍等。”
林小虎坐到了床上，卷起了褲腳，露出了受傷的小腿。
看著那被火燒的面目全非的小腿，徐錦鳳目露不忍之色。
“大人，請你將剪子拿給我一下，就在張婆婆房間的案幾上。”
林小虎說道。
徐錦鳳點點頭，拿來剪刀交到林小虎手中，心中有些疑惑，林小虎要做什麼？
林小虎深吸一口氣，咬緊牙根，目露決然之色，竟用剪子去剪自己的小腿！
“啊——”
劇痛讓他面容扭曲，忍不住低吼出來。
他丟下剪刀，將手指伸入了傷口處……
徐錦鳳瞳眸一縮，感覺渾身骨頭都在打顫。
林小虎竟將林家的寶貝藏在小腿裡面！
也難怪楚家找不到這寶貝。
換誰也想不到林小虎會有這樣的城府和毅力。
他才多大？
十一二歲啊！
“大、大人……這就是楚賀之惦記的寶貝，給你。”
林小虎冷汗直流，面色慘白，唇角哆嗦，顫抖地將手中的寶物遞了過去。
“我先給你包紮傷口！”
徐錦鳳哪裡還顧得了什麼寶貝，急忙取來紗帶將林小虎的傷口包紮起來。
“大人見諒……我若不藏好它，隻怕早就被楚家找到了。”
林小虎看向徐錦鳳的眼神，變得柔和起來。
另一隻手中一觸即燃的焚石也被他悄悄收了回去。
這是他對徐錦鳳的最後一次考驗。
當然，他很高興，徐錦鳳經受住了這番考驗。
沒有第一時間就上來搶奪寶貝。
他果然沒有看錯人！
或者說，樓漣姐姐，還有張婆婆，沒有看錯人！
“還好，你小子看著瘦弱，但這肉還算紮實，體質不錯，這血算是止住了。”
徐錦鳳鬆了口氣，哭笑不得道，“你啊，小小年紀就敢對自己這麼狠，將來必成大器。”
當然，這個林小虎還需加以引導，以免走上邪路歪路。
“謝謝徐大人。”
林小虎臉上洋溢起燦爛的笑容。
“你等我下，我去洗下手。”
徐錦鳳隨後去了後院打來井水將手洗淨，又打了一盆水端進屋子，將林小虎傷口附近的血跡擦拭乾淨。
“大人，這就是我林家的寶貝。”
林小虎將寶貝交給徐錦鳳。
徐錦鳳接過一看。
還好。
不是什麼辟邪劍譜。
此林家非彼林家。
不過這鵪鶉蛋大小的玩意兒到底是什麼東西？
金丹？
舍利子？
不會吧！
林小虎解釋道：“大人，這是我家先祖傳下來的……聽太爺爺說，哪怕是普通人服了此物也能脫胎換骨，踏上大道。”
脫胎換骨？
踏上大道？
這豈不是比佛門的【洗髓伐脈丹】還要厲害！
徐錦鳳忍不住問道：“你家先祖乃是何人？”
林小虎搖了搖頭：“我也不清楚，不過小時候我聽太爺爺說過，先祖曾是道尊座下的一名小道童，也不知是真是假。”
“如此看來，定不是凡物。”
徐錦鳳閉上雙眸，運轉文氣，將這枚珠子包裹住……
轟！
刹那間！
他的神魂好似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吸了進去。
一雙蒼茫無情的眼眸，漠然地看著他。
徐錦鳳從這雙眼睛中，看到無與倫比的氣勢！
他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神魂在顫抖。
他雙膝發軟，忍不住就要跪下去。
而耳邊也是不斷回蕩著一個聲音——跪下，跪下……
隻要跪下，他就能獲得無上修為！
徐錦鳳的腰和膝蓋，慢慢彎了下去。
不！
不能跪！
這一跪，他就不再是他自己了！
徐錦鳳強咬舌尖，迫使自己清醒。但他卻感受到自己的意誌在慢慢渙散、坍塌。
就在這時。
文宮顯出虛影，擋住了那雙眼眸迸射出的強大氣勢。
儒像張開了眼眸，浩瀚的文氣噴湧而出。
那雙“眼睛”輕咦了一聲，和儒像對視一眼後，這才不甘心地退走。
轟！
徐錦鳳重新睜開了眼眸，回到了現實。
他冷汗直流，面容蒼白。
他赫然發現，自己體內文氣已經枯竭，而文宮竟出現了一道裂痕！
很明顯，這是對抗那雙眼睛而留下的傷痕。
林小虎興奮道：“沒想到徐大人竟然能夠堅持十息。我以前也試過，最多半息時間就出來了，不過會渾身無力，至少也要躺三天才能恢複。”
十息麼……
徐錦鳳喃喃道。
他隻感覺自己經過了一個世紀一樣漫長。
還有那珠子……
哪是什麼寶貝。
分明是一隻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魔！
“你確定若是服用了它就能脫胎換骨？”
徐錦鳳看著林小虎。
看來林小虎也是無心的，並不知曉這珠子的可怕之處。
林小虎堅定道：“嗯！太爺爺不會騙我的！”
“那你為何不服用它？沒準你就能成為絕世高手，這不就可以報仇雪恨了嘛？”
徐錦鳳問道。
他大概有些明白林小虎為何不會被那麼珠子吞沒神誌。
林小虎的修煉天賦平平，那藏在珠子中的神魂，應該看不上他。
林小虎搖頭道：“徐大人，我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哪有什麼修煉天賦，服用它也是白白浪費。”
他當然也有想過。
但是萬一服用了也不是楚家的對手呢？
所以……他要留著這個寶貝，等待有緣人的出現！
這不。
等了四年，等來了徐大人！
“徐大人，不管你能否為我林家翻案，這枚珠子都給你了。”
林小虎堅定道。
他雖年少，但經過這些事情後，也是明白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一道理。
林家，護不住這枚珠子的。
其實早點交出來，林家也不會受這麼一大劫難了。
不過面對這等寶貝，誰又能保持著一顆平常心呢？
“那莪就不客氣了。”
徐錦鳳握緊了珠子。
他明白林小虎的心意。
當然，收下了這枚珠子，也就代表他要為林家的事情負責到底。
“三日後，我會讓楚賀之認罪伏法。”
徐錦鳳保證道。
“大恩不言謝，今後我這條命，就是大人你的了！”
林小虎眼中流下了淚水。
“本官乃是監察禦史，為冤案翻案乃是本官的分內之事。對了，你們一直這麼乞討偷摸也不是辦法。而今朝廷已經下旨在各地建設學堂，本官想讓你們全都進學堂念書，你意下如何？”
林小虎擦了擦眼淚，激動得語無倫次：“大人，我們也能學儒道？”
朝廷立文廟，建學堂一事，現在誰還不知？
隻要好好學習，考中秀才，聽說還有廩膳發放！
這可比自己饑一頓飽一頓，出賣尊嚴乞討要好太多了！
隻是，像他們這樣低賤的人，真能進學堂嗎？
林小虎感到非常的困惑。
“儒道，有教無類。隻要你們心懷正義，勤奮好學，當然能進學堂。以後還能考童生、考秀才，考狀元，然後出仕當官！”
徐錦鳳笑嗬嗬道。
“大人，可是我們都不識字，學堂的先生們會喜歡我們嗎？”
林小虎忐忑道。
“會的！況且有我在呢，誰敢看不起你們？”
徐錦鳳說道。
他想過了，不如收了這些孤兒當學生。
孔子門下還有七十二賢，三千弟子呢！
他現在才安陽這麼一個學生，遠遠不夠啊！
“太好了！胖熊他們若是知道能進學堂，一定會開心得睡不著覺！”
林小虎無比興奮道，“樓漣姐姐真沒看錯大人，可惜她卻走了唉。哎呀，差點忘了，樓漣姐姐說過，徐大人若是來了，就將信交給你。”
“你說什麼？樓漣去哪了？”
徐錦鳳心中咯噔一下，隱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我也不是很清楚，大人等我下，我去拿信。”
林小虎一瘸一拐跑到了張婆婆的房間，從櫃子裡取一封信。
徐錦鳳急忙跟了過去，將信打開，一目十行看了起來！
呼！
重重呼出一口濁氣。
他氣得直咬牙！
這個樓漣，腦袋瓜裡在胡思亂想什麼呢？
什麼配不上他，被彆人看不起，沒臉呆在他身邊……
他若在意這些，那就不會和她私定終身了！
“她走了多久了？”
徐錦鳳問道。
“樓漣姐姐傍晚時分留下這份信後就騎著馬走了。我聽她說要去北秦什麼的。我也勸過，不過她心意已決，還留下了五百兩銀子給我們呢。”
林小虎惆悵道。
“我現在就去找她。學堂的事情，等我回來再說！”
徐錦鳳說完便匆匆離去。
他找了金捕林虎，要了一匹腳力最好的馬，然後就騎馬衝向西邊城門。
“禦史辦案，開門。”
見城衛要攔他，徐錦鳳大喝一聲，並且高舉手中印綬。
城衛看清徐錦鳳的容貌後哪裡還敢阻攔，立刻將城門打開。
徐錦鳳策馬而出，向西奔行。
他不知道樓漣已經到了哪，但他不顧了那麼多了。
他知道，這次若是放手，那麼他極有可能會徹底失去這個看似刁蠻任性，但實則心善的女孩。
“駕，駕，駕！”
夜色下，徐錦鳳快馬加鞭。
明日黃昏之前，一定要追到樓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