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小寒(二)(1 / 1)

同心詞 山梔子 9216 字 6個月前

燕京城外,竹林茅屋中。

大醫烏布舜取下釣鉤上的銀壺,提梁被底下的火堆烤得很燙,但烏布舜一隻手滿是厚繭,就那麼面不改色地提溜下來:“既然來了,你便嘗嘗看我從苗地帶來的蟲茶吧。”

“我們苗人從前不服朝廷的管束,那時的朝廷還不是現在的大燕,而是外族強梁趁中原勢弱出兵中原,占領中土近百年,他們派兵幾次三番鎮壓我苗人不成,便將我族人趕入了深山老林。”

烏布舜說著,從銀壺中倒出來色如琥珀的茶湯:“那時候族人住山洞,吃野果,可那些果子哪裡夠吃呢?他們就在山裡發現了一種植物,它幼嫩的葉片起初吃起來又苦又澀,可是再嚼一嚼,就開始回甘,若是再喝點水,就會覺得沒那麼餓了,甚至神清氣爽。”

“但這種葉子不好保存,總有一種蟲子喜歡吃它,後來我們專養這種蟲,給它們吃上好的茶葉,再將它們做成茶來吃,如此非茶之茶,竟也濃鬱芳香,常飲則令人神清目明。”

烏布舜將一個銀杯遞給不遠處的那個女子。

她身著群青色的衫裙,鬢邊一朵同色的海棠絹花,那樣一張臉雖難免留有幾分歲月痕跡,卻有清霜般的風韻,恍若神妃仙子。

隻是她的眉眼太過陰鬱,無有一分柔情:“您讓舒敖去江州了?”

門外林風料峭,吹動她臂彎間雪白的披帛。

烏布舜沒有反駁,隻是微微一笑:“芷絮,你半輩子都被綁在程家這艘破船上,從來也沒有機會跟隨平野去我苗地看一眼,平野生前不愛酒,隻愛這一碗蟲茶,可惜他臨終沒有機會喝上一碗,你今日就權當是借此茶,替他思鄉,如何?”

隻是因為聽見一個人的名字,玉海棠原本冷厲的眉目有一瞬皸裂,她的目光落在烏布舜手中的銀杯,良久,她一抬手,披帛飛出,攬過烏布舜手中銀杯,披帛收回的刹那,銀杯穩穩落在她手中,滴水未灑。

玉海棠端杯輕抿一口,濃鬱的茶香盈滿唇齒,這樣的味道竟然有一分熟悉,她愣了片刻,想起那個人從前腰間總掛著一個葫蘆,她以為是酒,但其實不是。

“我們苗人不信奉天神,隻信奉人力,你看我族人被前朝外族趕入深山,看似深陷絕境,卻又偏偏找到了一種救命的茶葉,茶葉被蟲食,我們便食蟲,人總是可以在看似無解的逆境當中走出一條道去,”烏布舜一邊飲茶,一邊說道,“哪怕外力再阻撓,隻要有心的人他想,他就一定不會罷手。”

他抬起臉來,看向玉海棠:“就像你們當年為了細柳費儘心力找到蟬蛻,那位陸公子找了她七年,哪怕你將細柳變成另外一個人,可皮囊之下,若神魂相親,他不言放棄,再多迷瘴也不過是欲蓋彌彰。”

“所以我才要殺了他。”

玉海棠冷冷道:“隻有他死了,這世上就不會有人在記得周盈時這個名字。”

烏布舜卻道:“可是芷絮,細柳會眼睜睜地看著你,或者看著那位陳閣老殺了陸公子?”

“她已被我封住穴道,無論她心裡在想什麼⑻_[]⑻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都不能遂她的願了。”

玉海棠說道。

烏布舜歎了口氣:“哪怕一個人的容顏可以改變,可她的心性是不會變的,你封住她的穴道,是怕開春後蟬蛻醒來,她暫不動用內力還好,一旦動用內力,蟬蛻狂躁起來便會啃噬她的心脈,到時就誰也保不住她了……”

“可你心裡難道不清楚嗎?”

烏布舜看著她,“她就不是個為了自己就罔顧他人性命的孩子,哪怕你將她當作殺手來養,也還是磨不掉她骨子裡的善意。”

玉海棠握著銀杯的手一緊。

“這是平野臨終前與我說過的話,他要我替他照看他這個徒兒,”烏布舜喉嚨有些泛乾,“我讓舒敖去江州,隻是為了保住那個苦命的孩子。”

“但那個孩子,真的肯如你所願,為了個人之生死而做違心之事嗎?”

出了正月,燕京城中下了第一場春雨,天才蒙蒙亮,城門一開,一駕裹滿風塵的馬車率先駛入城中,簾子一掀,年約十三四的少女往浮金河橋下望了一眼,那食攤上罩著油布棚,棚中隻幾個零星散客。

她跳下車去要了一碗熱甜湯,那攤主“哎”了一聲,抬起頭來隻見這少女一身藍布衣裙,身上掛滿銀飾,一看就不是個漢人。

“再要一屜的包子。”

那少女又添了一句。

“……一屜?姑娘,咱這一屜可有二十多個包子呢!”攤主傻眼。

少女笑了一下,回頭望向一旁的馬車:“我阿叔比較能吃。”

攤主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這才立春,還冷得很,那趕車的男人卻打著赤膊,正從車蓋邊沿扒拉下來兩塊風乾臘肉。

攤主忙著裝包子,少女將一碗熱湯端到馬車上:“陸公子,趁熱喝吧。”

簾內伸來一隻骨節修長的手,那少年一身素淡圓領袍,烏發梳髻,大約是一路風塵所致,他的嗓音裹著一分疲憊的啞:“多謝。”

雪花看他接過去,卻將躺在一側的年輕女子扶起來,湯匙碰撞碗壁發出清脆的聲響,他略吹了吹過燙的甜湯,將湯匙抵在她唇縫。

雪花一愣,原來不是他自己想喝啊。

“雪花,這雨會不會淋壞了啊?”舒敖滿心滿眼隻有他手裡的臘肉,“這要怎麼帶回去給大醫吃?”

雪花忍不住想翻白眼,這一路上追殺的人像狗皮膏藥一樣怎麼甩都甩不掉,她的阿叔卻還有心情一路殺一路逃,順便割兩塊肉來,晚上燒火熏,白天掛在車蓋上風乾。

“這麼小的雨,才下多久?你擦乾不就好了?”

她嘟嘟囔囔的。

料峭春寒裹在綿密的雨絲裡,伴隨著晨風吹開窗邊簾子,雨絲斜飛入內,輕拂少年蒼白的臉頰,他垂著眼,睫毛在眼瞼投下一片淺淡的影,手中捏著湯匙喂懷中昏睡不醒的女子喝下熱湯,她的喉嚨微動,眼皮卻沒睜開過,因為舒敖帶在身上的藥在壓製蟲毒的同時,也會令她陷入昏睡。

“聽

說往常那般繁華熱鬨的江州城都已經成了一座死城了!”

隻聽這樣一聲,馬車內,陸雨梧抬眸,側過臉看去。

油布棚裡穿襴衫的老者戴著靉靆才看得清碗裡的小湯圓,他身邊都是幾個渾身文氣的老者,看起來像書院的先生。

幾人正在說著話,不知怎的話題就轉到了這上面。

“要不是幾個江州的壯士帶著江州百姓的血書跪倒在陳閣老的家門口,這事隻怕幾年也傳不到燕京來!”

這樣冷的天,那老先生手裡卻習慣拿一柄折扇,扇柄在桌上敲了敲,嘖聲道:“那血書攤開來足有幾丈那麼長啊!江州,已經是人間煉獄了!”

老先生們在一塊兒惋惜著這沒完沒了的天災人禍,陸雨梧靜默地聽著,直至碗中熱湯漸溫,隻剩小半,他用巾子擦了擦細柳沒有血色的唇,扶著她躺下去,替她掖好被角,回過頭,見簾外雪花與舒敖一邊吃包子,一邊在看他。

陸雨梧將湯碗拿起來:“一路多謝二位,眼下局勢不明,我必須先回府一趟。”

說著,他轉過臉,看向仍在昏睡中的女子:“煩請二位替我照顧好她,還有,”

他再看向舒敖與雪花二人,“你們落腳何處,還請一定相告。”

雪花聞言,欲言又止。

“哪怕不算陳年故舊,”

陸雨梧看著她,“我亦不能再失去她的音訊。”

“原本是在京郊一處竹林中的,但這兩日大醫在城中收藥材,就在槐花巷走到頭的那間院子裡。”

舒敖半個包子吃下去,嘴皮子之快,令人根本來不及阻攔。

雪花扶額:“阿叔……”

“多謝。”

陸雨梧唇邊露出一分淡笑。

他下了馬車,舒敖忍不住道:“雨梧,我送你回去。”

這一路上,他不知道哪天起起便不會再生疏地喊什麼陸公子,就這麼儼然長者般地叫這少年名字。

陸雨梧搖頭:“不用了苗阿叔,如今是在燕京城中,無人敢在街頭鬨市堂而皇之地對我動手。”

“請您趕緊送她去見大醫,拜托了。”

他俯身作揖。

舒敖與雪花自然也不敢多耽擱,雪花入了馬車中,舒敖便朝陸雨梧點了點頭,隨即拽起來韁繩,趕車離去。

浮金河橋下,那個食攤總在那兒,攤主隻見一隻筋骨漂亮的手將一隻瓷碗連同湯匙擱來面前,他抬起頭,隻見此人身披一件素淡披風,兜帽遮掩了他大半張臉,隻露出來蒼白的下頜。

那滿身銀飾的姑娘已經付過錢了,這人還了碗,轉身便往浮金河橋上去。

陸府中靜悄悄的,家仆們各自在忙著自己的分內事,陸家少主人的院子中,興伯手中握著一支煙杆子,靠在門口悶聲不響。

“陸驤!這是你第二次弄丟公子!”

陸青山向來冰冷到沒有什麼情緒的臉上罕見地流露出怒色:“你明知道那些人是衝著公子去的!你卻還敢離開他身

邊!”

“是公子讓我帶孟桐回京,”

陸驤反駁著,忽然卻沒了聲音,好一會兒,他乾澀道,“我知道我不該丟下公子,我……”

陸驤是昨天夜裡回來的,一身風塵未洗,整個人都灰撲撲的,一張圓臉都消瘦了些,他抿緊唇,忽然轉身:“反正孟桐我帶回來了,我這就回去找公子,找不到公子我以死謝罪!”

“誰要以死謝罪?”

這邊狠話才下,院外忽然一道聲音落來。

階上靠門的興伯一瞬站直身體,陸青山與陸驤都循聲看去,隻見一人行來,素淡衣擺拂過柔綠枝葉,他一手掀開兜帽,陸驤憋紅眼眶,喚了聲:“公子!”

那少年清瘦許多,一副病容,如同被積雪掩蓋的春花,少了幾分和煦,多添幾分淩霜的冷意。

“公子……”陸青山懸在心中的大石仿佛一下子落地,他狠鬆了一口氣。

“陳宗賢手段狠毒,”

陸雨梧先是看了一眼陸驤,再看陸青山,這二人都是一樣的憔悴,“想必你們這一路上也並不太平,好在你們都平安無事。”

“是,我奉公子之命,帶孟桐與那知州方繼勇等人的罪證回京,路上不斷有江湖中人截殺。”

陸青山低首說道。

陸驤不說話,隻是悶聲不響地用袖子不斷地擦眼淚。

“陸驤,哭什麼?”

陸雨梧輕拍了拍他,“是我讓你帶孟桐回京的,誰也不能怪罪你。”

陸驤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可是,可是我一路上都在害怕公子您……我半路都想回去找您了,又怕您怪我……”

“不怪你。”

陸雨梧溫和地道:“你看,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嗎?”

再抬起頭,他看向走過來的興伯:“興伯,祖父呢?”

興伯一雙渾濁的老眼將他上下看了又看,他不像年輕人那樣情緒外露,卻分明也鬆了一大口氣:“老爺還在宮裡,這兩天都沒回來。”

“我昨天夜裡才遞了消息去宮裡,他雖然沒回來,也沒說什麼,”興伯看著他,歎了口氣,“但是小公子,老爺的心一定為您懸著呢,快,咱們要快告訴他,您回來了。”

“我換件衣裳,這便親自入宮,去找祖父。”

陸雨梧說著,便往屋子裡去。

陸驤自己還渾身塵灰,卻隻淨了手就趕忙去給公子找衣裳換,他在箱籠裡翻找著:“公子,要穿官服嗎?”

陸雨梧解開外袍的衣帶:“不,這趟不是辦差,常服就好。”

陸驤“哦”了一聲,很快找了一件衣裳出來,轉過身卻發覺公子身上竟然纏著細布,他大驚:“公子您受傷了?!”

“你和青山不也是嗎?”

陸雨梧看了一眼他衣襟裡露出的細布,“既是被人追殺,受傷有什麼奇怪的,撿條命回來就算萬幸。”

陸驤抱著衣裳走近:“您傷到底重不重?需不需要先換藥……”

“好了,一切等我回來再說。”

陸雨梧接過衣裳,將他趕出內室,房中一時靜悄悄的,他垂眼看向肩骨處潔白的細布不知何時又浸出血來,也沒在意,扶著肩慢慢穿上內袍,再套上外衫。

“什麼人!”

外頭忽然傳來陸青山的冷斥,陸雨梧才係好衣帶,他一頓,轉身走到外間門口,外面四方瓦簷攏著綿綿細雨,青灰的天色裡,衣袍青黛的年輕侍者持劍將一個女子圍在其中,她身著群青色衫裙,烏黑的髻邊點綴一朵群青銀蕊的海棠絹花,珍珠在她白玉似的耳垂微蕩,她臂彎素白的披帛拖地,浸滿水澤。

隻一抬手,那披帛飛出,一瞬纏繞住陸青山與陸驤他們幾人手中之劍,陸青山與陸驤反應極快,立即挽住披帛,正欲飛步上前。

“青山。”

陸雨梧出聲。

陸青山與陸驤聞言,立即頓住。

那女子一雙眼看向階上的少年,他才換過一身銀灰色纏枝蓮紋的圓領袍,發髻整齊,簪白玉。

她想到柏憐青傳來的信中說,此人為救細柳被那費愚一刀穿透肩骨,她不由打量起他那一張臉,生得一副清妙骨相,果見幾分蒼白病態。

她抬臂收回披帛,視線在陸青山與陸驤以及廊上廊下所有侍者身上一掃而過,最終定在那少年身上:“你該慶幸你叫住他們,否則今日除你以外,我定教他們死個乾淨。”

她的聲音裹著陰寒殺意,襲向陸雨梧。

縱然陸雨梧並無武功在身,但他了解陸青山與陸驤他們,他們這般如臨大敵的模樣,已說明這神秘女子並非口氣輕狂,她是真的有這個本事。

陸雨梧冥冥有感,定定看她。

“紫鱗山主,玉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