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冬至(七)(1 / 1)

同心詞 山梔子 8724 字 6個月前

兩人回到白沙河畔,正逢陸青山與陸驤從造船堂中出來,一眾身著青黛衣袍的侍者被陸青山召集在此,人人手中持劍,而造船堂中亦有數人出來,他們手中雖沒拿什麼兵器,卻個個以鷹隼般的目光警惕地凝視他們,無聲對峙。

“陸驤。”

陸雨梧的一聲喚,打破了兩邊人的針鋒相對,陸驤最先回過頭,隻見公子與那細柳姑娘在雪中並肩而來,他立即跑過去:“公子您這是去哪兒了?我還以為……”

“以為我將你家公子賣了?”

陸驤話還沒說完,便聽細柳雲淡風輕地接過話,陸驤一下對上她那雙寒星似的眼,他哽住,卻見細柳幾步繞過他,朝階上造船堂中一眾人道:“誤會而已,都回去。”

這女子是什麼身份,造船堂中人都心知肚明,為首的那位乾瘦的白須子老者輕輕一抬手,眾人不敢有一絲猶疑,都隨他轉身退去。

“青山。”

陸雨梧看向陸青山。

陸青山立即對一眾侍者道:“收劍,走。”

一時間收劍入鞘之聲整齊落定,一乾侍者奔入茫茫夜色,施展輕功各自不見。

陸青山立即走到陸雨梧面前來,俯身拱手:“公子,我是擔心您,所以才讓他們現身來此……”

“我知道。”

陸雨梧輕拍了一下他的肩,抬眸見細柳走入造船堂中去,身旁的陸驤說道:“公子,你們去哪兒L了?”

陸雨梧看了陸驤一眼,回首之際,夜色如化不開的濃墨,月影不在,細雪輕盈,他輕聲道:“回去休息吧,再不睡,天就要亮了。”

陸驤一頭霧水,看著公子走入造船堂的背影,他不由看向陸青山:“公子怎麼也不說他到底去哪兒L了啊?”

陸青山目不斜視地大步朝門內去。

後半夜的江州城更像是一座死城,風聲呼嘯著,婆娑樹影如鋒利的爪牙映在窗上,企圖一口吞噬掉窗中那一團茸茸的燈影。

細柳擦拭過頭發,將巾子隨手扔到一旁,她一手拉下衣襟,燈燭照見她皮膚蒼白的一片肩頸。

左肩不剩一點傷口,但她指腹輕輕一按,尖銳的刺痛襲來——那根銀針仍在她的血肉之中,釘著她的穴位,封住了她的內力。

寒風拍窗,細柳攏起衣襟,抬起一張蒼白的面龐,濕潤烏黑的長發落了一縷來她肩前,她雙眸凝在面前這一盞燈焰上。

焰光在她眼底跳躍。

隔壁房中一片寂靜,一盞燈燭在燃,陸雨梧躺在床上卻並無分毫睡意,造船堂內外都是木質結構,樓上隻是臨時休憩的地方,用了木板隔開數間。

忽然間,“篤篤”的聲音傳來。

陸雨梧睜開雙眼,他看著面前那面在燈影映照之下泛著桐油光澤的木板牆,他喚:“細柳?”

一牆之隔,那道清越的女聲落來:“柏憐青若過問你的身份,你隻說你是我的表弟便可。”

表弟?

陸雨

梧怔了一瞬。

細柳靠坐在床上擦拭短刀,那刃光映照她一雙眉眼,沒聽到隔壁有任何聲音,她抬眸看向那道木板牆:“怎麼?不情願?”

陸雨梧笑了一聲:“不是。”

“她若不信呢?”

今夜雖隻是匆匆一面,陸雨梧也能覺察得出那位煙紅樓的柏媽媽絕不是一個簡單的角色,否則她也做不了紫鱗山分堂的堂主。

“我已經讓我手底下的帆子截下從燕京送到造船堂的消息,她就算不信,也不會知道你的真實身份。”

細柳一點一點地擦拭著雪亮的刀刃。

紫鱗山的帆子遍布天下,互相傳遞著紫鱗山需要的消息,彙聚成一張密網籠罩著整個大燕,陸雨梧的行蹤能瞞過再多人,也瞞不過紫鱗山。

何況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玉海棠似乎總是對他格外關注。

細柳忽然想起這一點,她擦刀的動作一頓,可是山主到底為何要緊盯著他不放?是因為周盈時嗎?

忽然之間,她不再說話了。

陸雨梧擁被坐起身,再看向那道牆,細柳從來都比他要自由,尤其是那顆心,她可以肆無忌憚地痛打知州方繼勇,也可以將當日他在堯縣人前的那聲“家妹”用以今日的“表弟”作為報償。

她這樣一個人冰冷的底色之下,是一種嚴寒屈折仍不死的鮮活。

夜雪聲聲,陸雨梧仍不成眠,他一摸懷中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那串菩提子已經不在,他靠著床柱,雙眼迎向桌上燈焰。

菩提子也曾戴在他的手上,因為那時他年紀太小,那個小姑娘在他腕上多繞了兩圈,起因是一位致仕的大學士在家中大辦七十壽辰,那大學士的小孫子是個極跋扈的小胖墩,在小花園裡捉弄人,故意打掉一窩蜂,叮哭了滿園子的小孩。

連陸雨梧也被叮了幾個包。

雖說那位年過七旬的大學士當場便替自己的孫兒L賠了禮道了歉,但盈時卻不管那麼多,她那會兒L喜歡玩彈弓,抓起來一把碎石,拉著陸雨梧一塊兒L將那個小胖墩打得滿頭包。

後來陸雨梧因此被祖父訓斥,盈時也被她的父親周昀罵了一通,她便將父親最喜歡的菩提串子拿了出來戴在陸雨梧的手上,說:“他祖父嘴上道歉有什麼用?打他一頓才算出氣,這個串子給你玩兒L,往後我們就是最好的朋友。”

丟了菩提串子的周昀茶飯不思,陸凊才口頭安慰了好友一番,回到家定睛一看東西竟然在陸雨梧的手腕上,他趕忙摘下來還回去。

象征深厚友誼的信物就這麼沒了。

燈影跳躍著,陸雨梧重新躺下去,閉起眼的刹那,他忽然想起今夜種種,他睜開眼,再一片昏暗的燈影之間,他不由看向自己這一雙手。

他握過一根棍子,還打了人。

此時,一牆之隔,隱約的咳嗽聲傳來,陸雨梧頃刻回神,他不由道:“你怎麼了?”

“沒什麼。”

細柳閉著眼,一手下意識地扶著左肩,每咳嗽一下都

會牽動那根銀針戳刺她的血肉,幾乎是過了好一會兒L,隔壁忽然又傳來他的聲音:“你此前說,你夢到過圓圓……”

細柳一瞬睜開眼。

她將周盈時的死訊告知陸雨梧的那夜,他便從她口中聽到“圓圓”這兩個字,但多少天來,他一直不敢輕易撕開這道口子,怕自己七年的尋找終成虛妄,怕盈時真的悄無聲息地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終要愧對父親的遺願,愧對周世叔曾經對他的愛護。

但朧江墨撕碎了玉海棠的謊言。

到今夜,他終於可以問得出口:“你都夢到她什麼?”

這一刻,細柳腦海中閃過一些畫面,但那實在太模糊了,她隔了片刻才道:“我夢到……一個人,他在喊圓圓。”

她想到浮金河橋下的油布棚中,陸雨梧手腕上的紅痕,她怔怔地說:“那個人……像是你。”

“她生於中秋當夜,周世叔給她取名盈時,是月盈人滿之意,所以‘圓圓’是她的小字,”陸雨梧眼底神情複雜,“若她是你的同伴,你也許會夢到她,但你……怎麼可能會夢到我?”

一個曾與他毫不相關的人,為何會透過另一個人的記憶,夢到一個從來不曾遇見過的他?

為什麼?

細柳又怎會知道為什麼?她什麼都不記得,陸雨梧的話仿佛如一顆不大的碎石子,卻在她向來波瀾不起的心中激起千層浪。

可是猛然間,她想起那夜,混沌的夢早忘了大半,但她記得自己驚醒,在院子裡的那口瓷缸中看到碎裂薄冰中拚湊出的自己。

她忽然伸手觸摸自己的臉。

心中急浪忽平,一潭死水不驚。

細柳沉默了許久,開口,聲音平靜:“我也不知道,或許隻是一種無端臆想,你知道,我的腦子不太好。”

“那你可還夢到過什麼?”

陸雨梧問她。

“沒有。”

蠟痕無聲滑落燭台,細柳裹著被子身上卻沒有多少暖意,“這趟回京之後,我會再查。”

有些事,她也很好奇。

陸雨梧聞言,立即道:“玉海棠是紫鱗山主,你是山中之人,有些事你不便……”

“困了,睡覺。”

細柳打斷他,閉起眼睛側過身去,手中一枚銀葉飛出,燭焰陡然熄滅,室內一片昏黑。

陸雨梧聽不到隔壁一點動靜了,他望著上方素白的帳子,滿耳隻有窗外的風雪之聲,他久久地聽,一夜不成眠。

這正月裡的雪下了兩日便忽然停了,更難得出了大太陽,照得陳府簷瓦上的積雪融化了些,如雨水般在簷廊外滴滴答答個不停。

陪著妻子苓娘回娘家的孫家少爺正被晾在花廳裡喝茶,苓娘此時卻跪在母親孟氏的臥房裡。

“我早前是如何與你說的?”

孟氏恨鐵不成鋼地盯住面前的女兒L,“那菩提串子不能動!它就不是個能當添妝的東西!若不是你院子裡的仆人出來當,當到你舅舅家的當鋪裡,我

還不知道你竟敢偷偷將它帶了去!”

苓娘忙辯解道,“我才沒有偷拿那串子!”

孟氏一拍桌子:“你還敢說謊!你沒有?你若是沒有,這東西怎會在你的浴桶裡?”

“娘!”

苓娘擰著帕子,操著跟她母親孟氏差不多尖刻的嗓子,“我沒有就是沒有!我哪知道它為什麼會在我的浴桶裡?您為什麼不信我?”

“我還不知道你?”

孟氏一手指頭戳在她腦門兒L,“你心裡有氣,氣你父親將你嫁給孫家少爺,他們家資不豐,就孫家老爺他們那上頭幾代人那副清流世家的名聲好聽,咱們家要顧你父親的好名聲,你嫁過去就不能像從前在家想如何就如何了,你拿走這東西,是故意氣我是不是?”

“娘!”

苓娘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貓,滿頭的珠翠晃蕩不停:“父親的名聲憑什麼要用我的一輩子來顧?清流的名聲頂什麼用?能給我寶珠金釧,還是能給我綾羅綢緞?那孫家看著家業大,實則就是個空架子!什麼清流世家,清流世家也會生出孫二郎那樣偷吃花酒的歪脖子樹嗎?”

“什麼?”

孟氏一下站起來:“你才嫁過去多久?那孫二郎竟然就敢……”

苓娘眼眶泛紅,抿緊紅唇。

孟氏看著面前的女兒L,想要碰她,隔了會兒L卻說:“苓娘,這世上的男子都這樣。”

“父親怎麼不這樣?”

苓娘此時看著自己的母親,她在這個看起來清苦古舊的家中,偷偷睡在金銀堆裡也沒個人知道,而她的父親在燕京多年沒回來過一回,卻始終不曾有過什麼旁的女人,還月月都有家書寄給母親,什麼好的都給母親,包括那串菩提串子。

不知怎的,苓娘忽然心中不平:“他對您就不這樣……”

孟氏根本不是什麼大戶人家的閨秀,因為陳宗賢也出身寒微,在一個貧苦的家中長大,隻憑著驚人的才能一步步走到今日,孟氏是那個自青萍之末便一直在他身邊不離不棄的人,這麼多年,他亦未有相負。

苓娘一抹眼淚:“您與父親過得都好,隻有我不好,你們根本不在乎我!對,什麼都是我偷的!”

她一邊哭,一邊轉身就跑,滿頭的珠玉一路跑一路掉。

“苓娘!”

孟氏連忙追出去,正逢老管家陳添德從另一邊過來,他看見小姐哭著跑走,滿腦袋的東西掉了一地,他還沒來得及去撿起來呢,回頭就看見孟氏急忙出來,頭上擁擠的飾物碰碰撞撞的,也掉了幾個簪子。

“夫人,這是怎麼了?”

陳添德連忙迎上去。

孟氏喘勻了氣,看見月洞門外已不見女兒L的身影,她將手中那串玉菩提翻來覆去看了幾眼:

“我本來還以為這東西丟了,卻原來隻是虛驚一場,還惹得老爺擔心。”

“那,”

陳添德小心翼翼地看向她,“咱們還要將貨物都送到您娘家去嗎?”

孟氏想了想,道:“這回蝗災鬨的,難免心裡便有那麼些不安,不過如今這串子既然還在,也就暫且沒什麼可擔心的,不必那麼急了,容我多想幾天,與老爺通個信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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