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冬至(一)(1 / 1)

同心詞 山梔子 9465 字 6個月前

東輯事廠在燕京城景化門的北邊,夜裡天寒地凍,外頭值夜的番役們凍得耳朵鼻子紅了個透,卻也隻得抖抖灌進雪粒子的皂靴硬扛。

值房中的人卻好過很多,架子上的鐵盆都被炭火給燒紅了,李百戶與其他幾個兄弟正吃著花生,他一手的血沒洗乾淨,也沒個顧忌,捏碎外殼就往嘴裡倒花生粒。

幾人聽見刑房裡的慘叫,眉頭都沒皺一下,端起來熱酒一陣兒敬來敬去的,一個年紀稍輕的還不太會喝這樣的烈酒,辣得直咧嘴:“李哥,咱們審的那幾個都招了,怎麼你那個還嘴硬著呢?咋的你晚上沒吃飯?”

“去你的。”李百戶蹬了他一腳:“你們審的那幾個是什麼貨色?腦瓜瓤子淺得很,為了那仨瓜倆棗的進項,被劉二通一挑唆便一心想著將那些流民都趕出護龍寺,這才二天兩頭地找事。”

說著,李百戶抬眼往刑房裡瞧了一眼,“那劉二通可不一樣。”

李百戶沒能撬開那劉二通的嘴,如今接了他手在刑房裡審犯人的正是細柳,一百戶不由壓低聲音道:“你們說這位女千戶行嗎?”

那到底是個女子,如何能做得好刑訊這等事?

“咱到底是幾個大老爺們兒,哪想到還有被個女子壓一頭的時候。”花生忽然就剝得沒滋沒味兒的,另一人複雜低語。

李百戶笑了一聲:“我看你們是酒喝多了毛病大,不如瞧瞧自個兒身上穿的什麼醒醒神。”

幾人竟真的不約而同地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袍子,倒也的確清醒了點。

哪怕沒有那位女千戶,他們這些人就不是被壓在底下的了?他們這些全須全尾地大老爺們兒正全心全意的在為宦官做事呢。

此時,刑房裡忽然就沒聲了,李百戶他們才抬頭往那道窄門望去,隻見那紫衣女子從中出來。

燒得正旺的火光映照她蒼白的臉,那頰邊沾著星星點點的鮮血,待她走近了些,李百戶他們才注意到她滿手都是血,連護腕都濡濕了。

“大人。”

幾人立即起身,李百戶更是殷勤地送上一方巾子,說:“大人擦擦吧,這巾子乾淨的。”

細柳瞥了一眼他的手,斑駁的紅從他手上沾到了他才拿過來的巾子上,李百戶也發現了,他尷尬地收回:“……這下不乾淨了。”

他連忙喊人去打一盆水來。

細柳將罪書扣到桌上,李百戶他們幾個腦袋才湊過來,她便轉身往值房外面去,隻餘一道清越之聲落來:“戶部宋昌,即刻拿人。”

正當子時,東廠中番役不避宵禁魚貫而出,李百戶等人今夜是沒得睡了,細柳卻並未一道去宋家拿人,她孤身打道回府,夜間雪重,無人清掃,巷中每走一步都有沙沙之聲。

長巷儘頭黑洞洞的,細柳提著一站燈籠,那是此間唯一的光源,婆娑寒霧中,她步履忽然一頓,抬首之際,雙目在一片昏黑之中一凝:“誰?”

她在原地未動,卻聽一陣細微的沙沙聲,那種踩雪的聲音

越來越近,有人破開濃夜而來,走入她的光源之中。

那是一個異族男人,藍布短衣,古銅色的皮膚,臉上有神秘的銀白圖騰,如此嚴寒天氣,他竟依舊赤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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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柳認出他,眼底浮出一分警惕之色:“是你。”

她摸向腰側的短刀,卻聽那男人道:“我不打架,你彆誤會!”

細柳神情漠然,而那男人卻已經指著他自己介紹道:“我是舒敖,漢姓是苗。”

細柳眉頭一皺,扔了燈籠抽出一柄刀來,那舒敖見狀,急得一頭熱汗:“你有傷彆亂來!”

他在單薄的短衣裡一掏,掏出來一個小瓷瓶,大跨步才走近細柳,短刀倏爾抵上他的脖頸,他看著雪粒子砸在刀刃上,再抬起眼,對上面前這年輕女子清寒的眉目,他卻始終沒有抽出腰間的鞭子來,隻是雙掌捧著那瓷瓶,道:“這藥是大醫給的,你吃了會好受。”

細柳看著他掌中的東西,心中想到那位苗地來的大醫自進過一趟宮後不久便從驛館消失,蹤影全無,她還以為他們已經走了。

此人忽然出現,又莫名其妙地給她送什麼藥,實在詭異至極。

“對不起。”

細柳心思千轉,卻聽這樣一聲,她沒有什麼表情的臉上有一瞬微怔,隻見面前這個約莫二十歲的男人臉上竟掛著一副複雜的神情,原本粗獷的嗓音這會兒細得跟蚊子聲兒似的:“我那天不該打你。”

沒有了那日的傲慢囂張,此刻他低下頭,好像很真誠。

沒了燈籠,此間隻有薄薄一層月華,風聲呼嘯著,細柳盯住他片刻,忽然“噌”的一聲,收刀入鞘:“不必。”

她沒理會他遞來的東西,繞過他朝前去。

舒敖轉身連忙跟上,不過幾步,細柳停下,冷聲道:“你再跟著我,我一定殺了你。”

舒敖卻看著她,他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道:“玉海棠對你……怎麼樣?”

細柳眉心微動,這個異族人竟然知道玉海棠。

“你到底是什麼人?”

她心中浮起微末的異樣:“為何要問我這些?”

舒敖想了想,六七年前他才二十二二的年紀,那是他第一回出苗地,在一個與此時相似的雪夜,南州的絳陽湖還沒有結冰,他從水中撈出來一個十歲的女孩。

他記得她稚嫩的眉目,渾身凍得僵冷發紫卻還緊緊地掐著他的手臂,在高熱渾噩中一聲聲喃喃著一句“我不認”。

舒敖看著她。

那是一張全然陌生的臉,不該是曾經那副眉眼長大了的模樣,一點都不相似,可是她依舊擁有那副倔強的神情。

一個不肯認命的孩子,被他敬愛的大哥當作女兒一樣的孩子。

“你……”舒敖的聲音裹在夜風中落去細柳的耳邊,視線落在她腰間的雙刀:“你知道你這一雙短刀從哪裡來的嗎?”

細柳一怔,她對上舒敖探究似的視線,紛紛雪意薄薄地落了層在她雙肩:“我自然知道。”

這一雙細柳刀是紫鱗山中右護法苗平野的。

細柳猛然一頓,她忽然想起此人方才說他的漢姓為苗,苗舒敖,苗平野……?

她緊盯住舒敖,眼底神光微動,疑竇忽起:“你和苗平野是什麼關係?”

“他是我的大哥。”

舒敖喉頭稍緊,神色複雜。

細柳原本清冷的眉目間浮出一份驚愕,她從未見過那位已經離世的右護法,因而亦不知他竟原是個苗地人,但若右護法與眼前此人真是親兄弟,那麼舒敖知道紫鱗山,知道玉海棠倒也不算奇怪了。

可隱隱的,細柳仍覺有些不對,再抬首對上舒敖的目光,她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一手覆上腰間短刀:“細柳刀已是紫鱗山之物,我絕不會給你。”

“啊?”

舒敖愣了一下,連忙擺手:“不,我不是要刀……”

“那你說,”

細柳面容透著一種鋒利的冷感:“你到底想做什麼?”

舒敖滿掌的細汗都要將那小瓷瓶捂熱了,他迎向她冰冷不善的目光,輕聲道:“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從哪裡來?我……”

“阿叔。”

忽然之間,巷口那片昏黑中銀鈴簌簌而響,一道清脆的聲音落來。

舒敖高大的身軀一僵。

細柳抬眼,朦朧寒霧中,那渾身銀飾的少女僅有十二四歲的年紀,她笑吟吟的,目光與細柳一觸,又忽然看向舒敖。

舒敖雙肩忽然塌下去。

“雪花,你怎麼來了?”

他怏怏道。

她走過來,身上銀飾輕響:“大醫找你回去吃臘肉雞蛋面。”

舒敖跟大醫一樣喜歡吃臘肉,還喜歡就著雞蛋面吃,這大半夜的,他摸了摸肚子,還真餓了。

雪花看了一眼舒敖手裡的瓷瓶,她對細柳道:“姐姐,這是大醫的好藥,阿叔給你,你就收下吧。”

說著,她要去拿舒敖手裡的瓷瓶,舒敖卻立即往旁邊挪了幾步,躲開她的手,隨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東西硬塞進細柳手裡。

雪花撇撇嘴。

舒敖看著細柳:“這藥你千萬要吃。”

說罷,他便立即轉身往巷子口去了,雪花幾步跟上去,一聲一聲地叫“阿叔”他也不理,隻顧自己悶頭往前跑。

漸漸的,銀飾的清音消失了。

細柳瞥了一眼手中的瓷瓶,片刻,她步入昏黑之中,出了巷子口,朝冷寂的街道上去。

舒敖從暗處顯出身形,看著細柳越走越遠的背影。

“阿叔怕我給她下蠱?”

雪花靠在牆邊,隨著他的目光看去,“那個姐姐身上的東西可比我的毒蟲厲害多了,它們才不敢靠近她呢。”

舒敖一言不發。

雪花看著他道:“阿叔,回去吧,吃臘肉雞蛋面去,大醫在等你。”

舒敖卻如一道山廓半隱在這片晦暗的夜幕裡,飛雪連天,眼見那道身影快

要不見,他忽然張口,粗獷的嗓子扯出來一個連綿悠遠的調子:

“天地剛生下,相疊在一起,筷子戳不進,耗子住不下,蟲蟲壓裡頭,水也不能流……”

異族古歌被他用生澀的漢話吟唱出來,在這片沒有人煙的街道上,顯得尤為深邃孤清。

細柳隱隱聽見這道怪異的歌聲,她忽然停步,隔著一片濃濃寒霧,漫天雪落,她朦朧看見那兩道模糊的身廓。

“宵禁之時,何人亂吠?”

猛然一道中氣十足的大喝聲從另一頭的街巷裡傳來,緊接著便是一陣森冷整齊的步伐聲隱約傳來。

那是巡夜的隊伍。

“阿叔我們快走!”

雪花連忙拉著舒敖往回走。

舒敖被她拽著膀子,一邊走一邊問:“雪花,什麼是亂吠?”

他就出過一回苗地,平時也沒認真學,好些漢話他還聽不懂。

雪花不假思索:“就是狗叫。”

寒風呼嘯,斜吹大雪,細柳回到府中,驚蟄與來福的屋子早滅了燈,她在廊上洗乾淨了手,又去浴房中就著冷水洗漱換衣過後,方才回到房中。

左肩中的銀針總是刺得她不舒服,但今日所有的疲憊都在她躺下去的一瞬開始包裹她,仿佛她的手腳都像生了鏽,桌上一盞燈燭在燃,她目光觸及燈下那隻舒敖強塞給她的瓷瓶。

伴隨窗外風雪,她想起那道怪異的歌聲。

他到底想說什麼?

千頭萬緒如亂麻,細柳懷抱著心中怪異不知何時眼皮沉沉壓下,她本有一副好像怎麼都暖不熱的身骨,但在朦朧中,她覺得自己好像更冷了。

像是被封凍在冰冷的水中好多年,水波在晃,點綴毛茸茸的漁燈,她掙紮著伸手,努力破開水波,水面之上烏篷小船晃動著,一隻大掌伸來按下她的掙紮。

水聲激蕩,鱗波湧動。

她逐漸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冰冷的湖水包裹她的口鼻,她什麼也看不見,在一片漆黑中下沉,再下沉。

但忽然間,好像有一雙手猛然抓住她。

“天地剛生下,相疊在一起,筷子戳不進,耗子住不下,蟲蟲壓裡頭,水也不能流……”

古老而神秘的異族歌謠輕輕緩緩,被一副實在不怎麼樣的粗獷嗓子反複地低吟,竟然有一種神奇的生命力。

混沌當中,那歌聲消弭,漆黑驟然被極致的白覆蓋,有一個面容不清的小少年在那片茫茫雪意中朝她招手。

他抬起來的那隻手腕上一道印記紅如朱砂。

細柳驟然睜開眼,她一下坐起身,滿滿背是冷汗,她手腳雖然裹在被子裡卻仍如寒冰,她蒼白著一張臉,胸口起伏,劇烈地喘息。

身患怪症,她並不能清晰地記得自己所有的夢境,大多時間醒來隻隱隱留有一分印象,但這一分的印象也足夠她暫且還記得起方才夢中的那道印記。

忽然間,它竟然與今日浮金河橋下,那食攤的油布棚中,那隻扶過她的手腕骨內側彎月紅痕重合。

下一刻,細柳掀開被子,從枕邊雙刀底下抽出一張畫像,赤足衝出屋外去。

風雪入廊,迎面如刺。

她幾步下去踩踏積雪衝向院中那口圓缸。

月華單薄,而簷下燈籠光影如織,缸中清水漫溢,她一靠近,缸邊堆積的一圈白雪落入缸中,薄冰微浮。

細柳一手敲碎浮冰,水面鱗波動,映出她的一張臉。

寒風吹動她手中那副畫像,畫上十歲女童的那副眉眼無一處不令人感到陌生,她怔怔地望著水面。

碎裂的浮冰切割著她的模樣,拚湊著她的眉眼。

這時對面廊上房門忽然打開,驚蟄披上外衣出來就見細柳孤零零地站在那口圓缸前,他走近幾步,隻見她一隻手濕潤發紅,水珠不斷順著她纖細的指骨滴落。

她沒有穿外衣,隻一身素白單裙,烏黑的長發淩亂,淺發被風吹亂在她蒼白頰邊,她那樣一雙眼分毫沒有平日裡那樣亮如寒星,反而黑漆漆的,隻有空洞茫然。

像個醒不來的夢中人。

驚蟄吃了一驚:“細柳,你在做什麼呢?”

風吹紙動,細柳僵冷的手指微鬆,那幅畫像被風吹起,飄飄搖搖。

細柳的目光隨它而去。

點滴雪粒拂過她的臉頰,她扶著缸慢慢地坐下去,一縷烏黑長發落來肩前,她恍惚喃喃:

“是啊……”

“我到底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