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大雪(五)(1 / 1)

同心詞 山梔子 6253 字 6個月前

一夜風雪止,整個紫禁城被裹在一片濃濃寒霧當中,曹鳳聲一夜沒合眼,在建弘皇帝身邊守到天亮才從乾元殿中出來,領著一行宦官疾步趕往內閣。

內閣有幾座小樓,中間最為富麗寬敞,為閣臣日常辦事之所,議事廳中設孔聖人木主牌位,東西兩側為誥敕房,是負責起草和繕寫詔令之處,西誥敕房南面又有幾間卷棚給內閣各處的幫辦書吏用。

曹鳳聲走上遊廊,議事廳內首輔陸證已在領著幾位閣臣議事,他一進去,廳中話音稍止,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他身上。

“諸位閣老,”

曹鳳聲微微頷首便算做是他的見禮,道:“聖上今早已能下地用早膳了。”

“果真?”

禮部尚書蔣牧聞言,一下起身。

“是,”

曹鳳聲說著,他抬眼對上陸證的目光,隨即高聲道:“聖上口諭。”

門外寒風呼嘯,陸證與其他五位閣臣紛紛上前要跪下,曹鳳聲立即道:“諸位閣老不必跪聽,聖上說了,隻讓奴婢帶個話兒來,主持修建護龍寺的人選諸位不必再議,此差事便交給五皇子殿下。”

寒風迎面刺來,幾人衣擺翻飛,陸證幾乎一震,他猛然抬頭,正對上曹鳳聲那副複雜的神情,他似乎微不可聞地輕歎了口氣,也不管閣臣們是怎樣的反應,他將口諭帶到,便要告辭。

“咱們才定了吳永甫,怎麼陛下又忽然要換成五皇子殿下?”

蔣牧站直身體,與左右說道。

“是啊……”

吏部侍郎馮玉典心中立時有了份計較,朝廷修建護龍寺的初衷是當今皇帝陛下病篤,欽天監想以此國寺護得天子命脈,皇上在這個節骨眼上將此重任交給五皇子,難道皇上真的屬意五皇子……

馮玉典思及此,立即抬頭朝陸證看去,隻見首輔臉色不知為何卻有些不好,他正要關切一聲,卻見陸證忽然追著那曹鳳聲的背影出去。

陳宗賢默然地看著陸證出去,那步履竟然透著幾分匆忙,內閣裡除了他與陸證以外,攏共就四位閣臣,他們這幾年還是第一回見首輔追著那閹宦出去,誰都是一頭霧水,沒明白怎麼回事。

“陛下昨日才見過苗醫,今日便有所好轉,陸閣老已有幾日沒見過陛下,細問問也是應該。”

說話的是蔣牧,他一把胡須青黑發亮,一番輕描淡寫地將這一茬帶過,往黃花梨的木圈椅上一坐,“既然陛下屬意五皇子殿下主理護龍寺修建事宜,後頭就是工部的事了,今日咱們沒彆的事要議了?”

哪裡就無事了,隻要大燕朝廷還在,內閣裡就一日一日地堆滿了天下民生之事,但戶部侍郎王固平日裡就厭極了蔣牧的做派,不由拿話刺道:“修國寺隻是工部的事麼?如今國庫也鬨災荒,又是軍費,又是賑災款,哪裡少得了銀子使?都隻管嘴一張,以為戶部是個聚寶盆,能憑空生出銀子使,多少難處說出來,也沒個人聽!”

“聽,”

蔣牧也

不慣他那尖酸刻薄的口齒,“咱們不都長著耳朵麼?怎麼不聽?不能聽的那是下酒的豬耳朵!你王大人這麼會哭窮,怎麼不去欽天監那些人面前哭去?”

“你……”

王固雙眼一瞪,正欲說些什麼,卻聽陳宗賢忽然開口道:“二位,莫作無謂之爭。”

陳宗賢一向是個稱職的和事佬,他籍貫在慶元的江州,江州與南州、汀州共為鹽業之鄉,曆來有“白?之洲”的美稱,而前任首輔趙籍便出身慶元,他又曾是趙籍的門生,而如今內閣當中除了那個不愛說話的悶葫蘆刑部尚書胡伯良之外,剩下的蔣牧與馮玉典二人皆出身桂平的蓮湖洞書院。

陳宗賢雖有這樣一個尷尬的身份,不為蔣牧與馮玉典這兩個陸證的忠實擁躉所接受,但因他一向清貧苦居,待人謙和,實乃清流典範,這二人也都不曾與他為難。

“戶部的難處我知道,”

陳宗賢說道,“但再難,也絕不能怠慢了修建國寺之事,事關聖上的龍體康健,咱們身為人臣,這國寺即然已經決定要修,那咱們便都彆再有二話。”

門外風重,吹得廳裡大銅盆裡銀條炭火越發燒紅,外頭遊廊底下,陸證與曹鳳聲立在一處,寒風灌了二人滿袖。

“閣老,何必出來,風太大。”

曹鳳聲說道。

風吹起陸證花白的胡須,他看著曹鳳聲,張口:“聖上……”

曹鳳聲垂下眼簾,淡笑了笑:“聖上金口玉言,說這話兒的時候他是極清醒的。”

說罷,曹鳳聲朝陸證微微低首,隨即轉身領著一幫宦官出去,陸證獨自在寒風裡站了會兒,才轉過身慢慢走上遊廊。

議事廳中幾位閣臣正在商討修建國寺的用度,戶部侍郎王固又跟吏部侍郎馮玉典爭得臉紅脖子粗,那位陳次輔又在溫聲慢氣地從中調和。

他們的聲音裹在這清晨的風裡,雜亂無章地跳躍在陸證的耳邊,他在門外站定,迎面是大銅盆裡的熱氣,滿背是冬日的寒涼。

建弘皇帝的旨意一下,五皇子薑變便正式領了修建護龍寺的差事,正逢流民入住工棚,薑變總算見到了陸雨梧。

“這些天你比我忙,若沒有這趟公事,我隻怕還見不到你。”

薑變打趣道。

陸雨梧笑了一下,“殿下才是日理萬機,而我一個臨時欽差,過不了幾日也就卸任了。”

“少來,”

薑變拍了一下他的肩,“是因為崇寧府匠人村的事吧?他們不肯跟這些流民一道修建國寺,在路上鬨事攔你,我都聽說了。”

“但說到底,他們本該沒有這樣的膽子,”

薑變說著看向他,“曆來修繕國寺,若匠人村人手不夠,都是他們自行從外面招人進來,但若無上官的默許,他們也不敢如此行事,說到底都是一樁生意,工部裡有人想賺油水,他們自然也想,如此一拍即合,相安無事多年,卻被你一朝打散了算盤,戶部裡有人因為賑濟流民的那一批糧米恨你,工部裡自然也有人因為你將

這些流民劃入修建國寺的工棚裡來而恨你。”

“我知道。”

陸雨梧點頭。

“要說服匠人村的那些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薑變又說道。

“但事總要做,”

陸雨梧倒了一杯茶給他,“工匠們用的散茶,喝嗎?”

薑變說得有點口乾,也就接來抿了幾口,“要是遇上棘手的事,彆憋著不說,我能幫的一定幫你。”

陸雨梧眼底露出一分淡笑:“眼下就有一件。”

“你是想說這些流民?”

到底是多年的好友,薑變一下猜出他要說些什麼,擱下茶碗,“你放心,修建國寺既是我的差事,那麼我便絕不容許誰在我眼皮子底下做鬼,該給他們的工錢要給,絕不容人克扣,另一方面,朝廷的銀子也不是大風刮來的,不該出的銀子,誰也彆想虛報。”

“多謝了,修恒。”

陸雨梧朝他點頭。

外頭正陸陸續續地運來許多木材,雜聲不斷,薑變在桌前坐下來,看著他道:“不過秋融,你卸任欽差後可有打算?”

“什麼打算?”

薑變挑眉:“你差事辦得好,想來父皇心中亦對你有所期望,難道你不趁熱打鐵,就此入仕嗎?”

陸雨梧一頓,他頃刻想起那夜祖父對他說的那句“去做你想做的事”,再沒有一句話可以這樣令他心頭血熱,但整個陸家已經扛在祖父一個人身上很久很久了,久到他已經那樣老了,還要為所有人遮風擋雨。

陸家隻能是器物,而不能是參天之木。

“不,”

陸雨梧垂下眼簾,寒風入簾,他衣袖獵獵,“修恒,辦完這趟差事,我便回無我書齋。”

薑變一愣,他看著陸雨梧,欲言又止。

今日風大得很,一整天下來幾乎吹乾淨了前一夜雪留下的濕痕,天色暗下來,細柳獨自一人行走於山野,草木被山風吹得婆娑起舞,她鬢邊淺發亂飛,擦著她的臉頰。

經過水聲激蕩的蟠龍瀑布,細柳取乾淨身上的銀飾,悄無聲息地潛入山中洞府,避開巡夜弟子,她進入龍像洞中。

洞中長幔隨著陰冷的風而胡亂卷動,那一張長榻上並無那位老山主的蹤影。

他不常在紫鱗山,是紫鱗山中最為神秘的一個人。

洞中藏書萬千,但細柳的目光從中睃巡片刻,她幾步上前一把拽住長幔,整個人借力一蕩,雙足在石壁上一踩,她翻身躍上石欄。

上面這一層亦是一間幽謐的石室,她拂開一簾又一簾的幔子,紫如密鱗般的石壁之上分布著一個又一個的木格,其中擺滿了書卷。

細柳上前拿起一卷來,翻了幾頁發現竟是道經,她擰了一下眉,手觸摸了一下石壁,她退到石欄旁,仰頭往上一望。

這石洞是在一尊人首龍身石像的身軀當中,石欄盤旋而上,各有數不清的大小石室,直至最頂端,那是石像的頭部。

石欄止,而無路。

那上面紫鱗斑斕,雕琢著繁複的紋路,肉眼幾乎難見入口。

“細柳。”

忽然一道冷戾的,陰沉的嗓音自底下傳來。

細柳猛然轉身,隻見玉海棠一襲素白衫裙,披帛拖地,那樣一雙眼睛冷得仿佛淬了毒:

“你在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