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小雪(十一)(1 / 1)

同心詞 山梔子 7540 字 6個月前

細柳入城後便打發了李百戶一乾人等,她與驚蟄、來福一同回府後,隻待夜深人靜,細柳換了身衣裳躍上房簷,月輝在簷上淺鋪了一層,細柳抬眸隻見一個少年輪廓,正是驚蟄,他正饒有興致地看著底下窗上映出來一道胖乎乎的影子,細柳踏瓦過去,驚蟄便笑眯眯地道:“那小胖子正挑燈記事呢,他那冊子我偷來看過,錯字真多。”

“走吧。”

細柳瞥了一眼底下,隨即借力飛身而去,驚蟄緊隨其後,二人避開巡夜的兵士,悄無聲息地落去陳府之中。

夜裡越發的冷,陳宗賢在花廳裡坐著,令老仆生起一盆炭火,自己慢慢地剝開一個橘子,隻見驚蟄跨入門檻,聽見他喚了聲“恩公”,陳宗賢面上露出些笑意,將才剝好的橘子遞給他:“正是吃這東西的時節,老仆買了兩筐,你嘗嘗。”

“多謝恩公。”

驚蟄接了過來,才撕下一瓣橘子喂進嘴裡,便見老仆進門,捧著一件衣袍來到他面前,驚蟄不明所以,抬頭望向陳宗賢。

陳宗賢手裡又捏了顆橘子在剝:“你這個孩子,天氣變了也不知道添衣,這件衣裳是我讓人給你做的,你去試試合不合身。”

驚蟄連忙說道:“這怎麼能行呢?恩公您平日裡節儉,俸祿除了寄回老家就是接濟門生,本就不剩什麼錢,衣裳破了您都自己縫補,我怎麼能……”

“不過一件衣裳罷了,又能花幾個錢?去試試吧。”

陳宗賢打斷他。

“是。”

驚蟄笑了一下,將沒吃完的橘子給老仆,抓起來那件冬衣便往屏風後面去了,他步履輕快,無不透露著一個少年簡單的心緒。

陳宗賢橘子剝了一半,卻沒再繼續,他接來老仆遞的帕子擦了擦手,方才挑起眼皮看向門外那道清瘦的影子。

他臉上的那一分和藹已收斂殆儘:“左護法如今搖身一變成為那曹鳳聲的義女,滋味如何?”

“大人不必動怒,”

細柳從濃深的一片陰影裡走出,“王進雖已是一步死棋,可棋局還在,誰都知道這個人倒了,最高興的便是曹鳳聲,您陳大人也是因此才氣有不順。”

“可您若是真的對我行事有所不滿,便不會隻是等著我來給您一個說法了,朝堂之上,您浮沉多年,有的是辦法讓我這個轉投閹黨的人付出代價,不是嗎?”

細柳靠在門框上,月輝燈影交織,照得她腰間銀飾凜冽生光。

陳宗賢盯住她那一張臉,即便在燈火的映襯之下,她的雙眼也仍然冷如霜刃,眉宇自有一股沉著。

半晌,陳宗賢扯唇:“我知道,你讓花若丹活著上京便也相當於替曹鳳聲拔除了王進這根刺,東廠曆來是一個水火不侵的鐵桶,被那曹鳳聲緊緊攥在手裡,此番你能入曹鳳聲的眼,本是一件好事,但……”

他頓了一下,一雙眼深深地看著細柳:“無論是你,還是玉海棠,你們都給我記牢了,東廠閹黨不除,則朝廷永無寧日,誰若貪圖閹黨

的蠅頭小利,生出那等不該有的心思,我必然不會放過。”

細柳聞聲抬眼,與他相視,片刻後,她略微頷首:“是。?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驚蟄換了衣裳出來,細柳隻見他穿著一身蟹殼青的圓領袍,領口袖口都鑲著一圈兒兔毛,那衣料光滑潤澤,一看便是好料子,至少比陳宗賢身上的那件常服的料子好得多,是一件實打實的冬衣。

陳宗賢面上露出了點笑意:“半大孩子做什麼總穿得那樣死氣沉沉,顏色鮮亮些才好。”

“多謝恩公!”

驚蟄作揖道。

待細柳與驚蟄將要告辭,陳宗賢又叫住細柳,叮囑了一聲:“回去告訴玉海棠,叫她派人去一趟建安。”

隻這麼沒頭沒尾的一句,但細柳卻已領會他話底的意思,她不動聲色低首應了一聲,出了陳府之後,她對驚蟄道:“你先回去,不要讓那來福察覺到什麼。”

驚蟄點了點頭,見她轉身就要走,他連忙往她手裡塞了個橘子:“你也嘗嘗,這橘子真挺甜的。”

驚蟄抱了滿懷的橘子,嘴裡還叼著橘子瓣。

他每回來陳府,都是這樣連吃帶拿的,要麼是陳宗賢讓他拿,要麼就是那不會說話的老仆給他塞。

細柳沒說話,轉身施展輕功率先離去。

紫鱗山上,中山殿中,數盞燈燭長燃,照徹諾大殿宇,玉階之上,玉海棠一身青蒼衫裙,滿頭烏發披散下來竟至足踝,她斜靠在那張椅子上,不知因何,她的眼窩比往日要更深陷些,一張面容風韻猶存,眼中凝結著陰鬱的影。

她靜默地看著細柳自殿外走來,漸漸近了,玉海棠靠在軟枕上的手指倏爾一動,細柳正欲俯身行禮,卻聽一道細微的聲音,她反應迅速,立即抽刀一抵,一根細長的銀針嵌入了殿柱當中。

細柳看著那枚輕輕晃動的針,她轉過臉,一雙眼望向玉階之上,玉海棠站起身,長發如瀑,她的聲音幾乎不帶任何情緒:“整個紫鱗山沒有人敢躲我的針,隻有你,細柳,無論我教你多少次,你都學不會做一個聽話的人。”

“還請山主明示,細柳做錯了什麼?”

細柳握著手中的刀,平靜道。

玉海棠一張臉未有粉黛修飾,唇色極淡,她居高臨下,看著細柳卻忽然問道:“陳宗賢那裡,你怎麼說的?”

“山主令我借機入東廠,以謀後事。”

細柳說罷,又將陳宗賢那一番警告如實複述給玉海棠,玉海棠聽罷,不由冷笑一聲:“好個陳宗賢,真以為握著我的把柄便能將我紫鱗山徹底化為他一人附庸。”

“他還說什麼了?”

“他讓您派人去建安一趟。”

至於去做什麼,細柳與玉海棠自然心照不宣,二皇子薑寰如今就在建安高牆,陳宗賢好不容易選了一條道,眼下這條道卻不知還走不走得通,他自然是要再試探一番的。

玉海棠看著她道:“此事便交給你手底下的帆子去做。”

“帆”為風帆,有見風而揚之意,“

帆子”便是紫鱗山撒向四海之境探風尋航的密探,他們的用處全在紫鱗山主玉海棠一人手中,細柳即便為左護法,手下也僅有百名帆子可用。

“他們既有了要做的事,”

玉海棠的話鋒陡然一轉,“你便不要再作他用。”

細柳聞言,猛地抬首,隻見玉海棠雙臂間披帛如練刹那朝她襲來,細柳一個旋身躲開,手中刀一揚,白練卻以柔韌巧勁化去刀鋒剛勁,輕如薄雲般纏住細柳的雙手。

玉海棠拉住白練,冷冷地看著細柳,聲音響徹中山殿:“放下你手中的刀,不要用我給你的東西來忤逆我。”

細柳擦破白練的刀鋒驟然一頓。

兩方內勁相撞,細柳感受到一股陰寒之意,如同置身寒冰洞穴,她手指發僵,玉海棠一個挽袖,白練纏上細柳的脖頸。

細柳幾乎窒息,正是這時,一頁宣紙順著白練而來,輕飄飄地落在她面前,那是一幅十歲女童的畫像,右側寫有“周盈時”三字。

細柳眼底神情微變,又聽玉海棠的聲音徐徐落來:“你還握著那刀做什麼?”

她抬起眼,對上玉海棠充滿嘲諷的目光。

“怕扔了它,”

玉海棠沒多少血色的唇微勾,“你就沒有名字了,是嗎?”

正如驚蟄所言,細柳是刀的名字,她從來都沒有名字,不記得自己是誰,天地之間,她是渺小到連名字都沒有的那一粟。

“我知道,你想活,所以才聽我的話,”

玉海棠一步一步走下階來,“若沒有我的藥,你說不定哪天就會死,可是你卻到底不是那麼聽話的一個人,我讓你斬草除根,你卻偏要放過幼童,我讓你將花若丹送到永縣,你卻偏要保她入京,我讓你離陸雨梧遠一點,”

玉海棠在她面前站定,“你卻還替他找起人來了。”

細柳蒼白而清臒的面容上本無過多的神情,直至她聽見玉海棠這樣一句,她眼中浮出一分異色。

玉海棠怎會知道她是在替陸雨梧尋人?

這件事她並未對任何人說過,無論是她手下的帆子還是驚蟄。

“細柳,”

玉海棠伸手捏住細柳的下頜,迫使她仰起頭來,玉海棠的目光在她這張面容睃巡一番,“隻要是你不願做的事,你總要千方百計來違逆我,你若磨不掉這樣的性子,是活不下去的。”

她像是喟歎似的。

細柳看著她那雙半是憐憫半是嘲諷的眼睛,一下掙開她的手,玉海棠的指甲滑坡她的下頜,殷紅血珠滴落在畫像之上,洇濕一個名字。

天方才大亮,東廠的李百戶便領著人上了細柳的住處,但左等右等,他們卻隻見驚蟄伸著懶腰從門內出來。

李百戶不由上前問道:“細柳大人何在?”

“你們來晚了,細柳早出城了。”

驚蟄打著哈欠,糊弄道。

“啊?”

李百戶大吃一驚,“大人她那麼早就過去了?”

“是啊,她讓咱們一塊兒走呢。”

驚蟄說著,朝門內一望:“小胖子你還磨蹭什麼呢!快點走了!”

那來福氣喘籲籲地跑來:“走,走!”

一大早水露重,細柳自紫鱗山上下來,衣擺幾乎被沾濕,周遭山霧未散,天色呈現出一種鴨蛋青的色澤。

在沉蛟池待了半夜,細柳忽然有些眩暈,她強撐著在一塊巨石上坐下來,閉目緩了緩,再睜眼,她的目光落在腰側的一柄短刀上。

她抽出一柄刀來,靜默地看它纖薄如葉的刀身。

“你還握著那刀做什麼?”

玉海棠的聲音倏爾回響在她耳畔,“怕扔了它,你就沒有名字了,是嗎?”

細柳眼底一片漠然。

玉海棠知道她在找人。

可是為什麼玉海棠就那麼肯定,她是在幫陸雨梧找人?

滿耳風吹草木的沙沙聲,更襯這條道上的寂靜,細柳還記得自己護送花若丹回京之後給玉海棠的說辭。

她僅僅隻是在汀州巡鹽禦史府外轉了一圈,便無法對花若丹下手。

這是她的真話。

可對於玉海棠而言,這理由分明荒誕至極。

但當日玉海棠卻高高拿起,輕輕放下,隻讓她去沉蛟池領罰便揭過不提,如今想來,還真是不太尋常。

玉海棠究竟因何而如此反常?

細柳幾乎失神,卻聽一陣轆轆之聲混合馬蹄聲響,她一瞬抬頭,隻見不遠處官道上一行黛袍侍者騎馬而來,在他們身後,是一架馬車。

那騎馬跟在馬車旁邊的陸驤一眼看見不遠處的細柳,他立即朝窗內說了聲什麼,隨後便有一隻手掀開簾子,那少年露出半張白皙秀整的臉,一雙神采澄澈的眼睛望見那坐在巨石上的紫衣女子。

她衣擺獵獵,手握一柄寒光凜冽的短刀,靜坐在濃濃濕霧,山花草色之間,一雙亮如寒星的眸子與他相視。

陸雨梧喚她:

“細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