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小雪(九)(1 / 1)

同心詞 山梔子 8021 字 6個月前

“之前的……什麼?”

細柳輕擰了一下眉,眼底流露一分茫然。

陸雨梧幾乎一怔,他看著她:“你忘了嗎?在堯縣青石灘,你我被反賊追殺之時,我曾借你銀簪一用。”

細柳對上他的目光,隨即從發間摘下銀簪,上面的流蘇銀葉隻剩幾片,她手指輕觸簪頭,腦中似乎隱隱有了些印象,卻並不夠清晰。

“我記性不好,能記得的事情不多。”

她平靜地說。

陸雨梧並非是第一回聽她說自己記性不好,在堯縣她贈他那片銀葉之時,她曾也這麼說過,但當時陸雨梧並未放在心上,隻當她貴人多忘,可此刻他卻發現似乎並非是這樣。

她的健忘,似乎另有隱情。

“這支簪是我在堯縣時買的,”

陸雨梧收斂眼底的神情,對她說道,“早該給你。”

“公子!”

陸驤的聲音忽然傳來。

細柳側過臉看向不遠處正眼巴巴往他們這處看的陸驤,她從陸雨梧手中接過那支玉兔抱月簪,道:“你去吧。”

陸雨梧見她收下,他眼眸微彎,朝她頷首。

見陸雨梧朝陸驤走去,細柳垂眸再看自己掌中的發簪,河風陣陣,她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冊子來。

手指翻動紙頁,從汀州巡鹽禦史府,到南州遇花氏若丹,再到堯縣撞破譚應鵬之死,羅寧山反賊……

“堯縣縣衙中贈陸雨梧銀葉,以此為憑,許他一事。”

像這樣一樁一件的事都有簡短記載,但細柳並未在其中找出任何關於銀簪之事,她的記錄也並非事無巨細。

她連自己殺過的人究竟有多少都記不清。

銀葉流蘇迎風輕響,有那麼一瞬,她腦海中閃過細雨迷蒙,那個衣衫沾血的少年說著一聲“失禮”,伸手觸摸她的鬢發,銀葉流蘇簌簌而響。

細柳閉眼緩了一下腦內眩暈,再睜眼,雙目清明許多,她才將冊子與那支玉兔抱月簪收入懷中,便聽驚蟄的聲音自不遠處落來:

“細柳,小胖子那兒有麻煩事了!”

細柳聞言,隨手將流蘇簪斜插入髻,朝驚蟄走去。

粥棚才搭好一個,來福便被一堆當兵的圍在中間,他卻是一點兒不怕,翹著蘭花指怒罵道:“你們這些兵油子真是好大的膽!還管起你爺爺我下多少米來了!”

“沒那二兩東西的貨,還敢自稱誰的爺爺?”

烽火營裡血氣方剛的兵爺們可不給這宦官好臉色,一個個敞開嗓子哈哈哈地嘲笑起來。

“你們!”

來福氣得臉綠,見細柳與驚蟄過來了,他忙告狀:“大人,您瞧瞧他們!做飯這差事是您給奴婢的,可這些人卻不許奴婢下鍋煮米!”

細柳瞥他一眼,隨即盯住那領頭的軍士:“你們為何阻攔?難道不知這是皇命?”

一個看著圓不愣登沒什麼來頭的宦官好得罪,可這個腰間掛著千戶腰

牌,頂著東廠提督曹鳳聲義女身份的女子卻不是個輕易能得罪的主兒,那軍士心裡雖與他的上司徐虎一樣不屑於諂媚弄權的閹宦,面上卻是不怠慢的,他抱拳道:“大人,不是不讓下鍋,而是粥米下鍋有個數目,這宦官屁都不懂,竟往裡倒了半鍋糧米,這實在不合上頭的規矩!”

細柳頷首,隨即問道:“那依照你們的規矩,一鍋應該下多少糧米?”

那軍士一抬手,一人上前去用那葫蘆瓢在糧米袋子裡舀米,來福在旁看著,見他舀了五瓢米下鍋就撂了瓢,他瞪著眼睛道:“這麼小一個葫蘆瓢,那麼大一口鍋,五瓢糧米煮出來是粥還是水?!能飽肚子嗎!”

那軍士反唇相譏:“你倒豪邁,米是你家的?”

“你……”

來福氣得臉頰的肉都抖。

驚蟄在旁添了句嘴:“軍爺你可彆這樣,這位來福公公可是曹督公身邊的紅人,給他氣著了對大家都不好。”

那軍士一愣,他隻以為這宦官不過是細柳身邊的一個跟屁蟲,他又不在宮裡當差,哪裡知道這個胖公公到底紅不紅,這下倒是有點不知所措了。

來福見細柳朝他點頭,他哼了聲,揮開按著糧米袋的那當兵的爪子,往鍋裡可勁下米。

炊煙嫋嫋,烽火營的旌旗迎風而動,夕陽熾烈耀眼,來福的粥棚大排長龍,反觀烽火營那些當兵的早前支的粥棚中竟鮮有人問津。

“怪不得你讓小胖子去煮飯,”

驚蟄端著一碗熱粥,吹了吹熱氣,“他那樣一個認死理的,又有一層曹督公身邊人的身份,誰也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做鬼。”

隻有這樣,戶部撥的糧米才能物儘其用。

現今是哪兒都欠收的災年,自上到下,哪怕是撥給這兩千餘流民的糧米,也不缺動歪心思的人,即便沒多少油水也要從中生刮出油水來。

“可你這樣做,會得罪很多人吧?”

驚蟄轉頭看著她,“你那個義父會給你收拾爛攤子嗎?”

“他讓我接的差事,他不收拾也得收拾。”

細柳不管這些。

驚蟄知道她記性雖不好,可腦子也沒壞得徹底,他並不擔心她會自找麻煩,但想起昨日陳宗賢的交代,他抿了一下唇,道:“這回你突然成了曹鳳聲的義女,恩公很不高興。”

“他找山主了?”

細柳面上沒什麼波瀾。

驚蟄點點頭:“是的,山主還讓你再去見見恩公,跟他說說。”

“我知道了。”

細柳頷首。

另一邊陸雨梧才見過幾個負責與他一道安頓流民的京官,起身出了油布棚,外面夕陽燦燦,他見一老者端著一碗熱粥,腳下蹣跚欲倒,他及時上前將其扶住,那老叟應當是個時常挨餓的,面黃肌瘦,好像除了這一張滿是褶子的老樹皮,底下就隻有嶙峋骨,而無幾兩肉,他慢慢地抬起頭,看見陸雨梧,他僅剩的幾顆牙磕磕絆絆:“不敢……勞煩大人。”

“先坐下。”

陸雨梧扶著他到窩棚裡,老者才坐下去就匆忙吞咽了兩口粥米,燙得喉管疼,陸雨梧立即喚:“陸驤,倒一碗水來。”

陸驤忙拄拐去倒了一碗涼水過來,那老者接過便咕嘟咕嘟大飲幾口,這才喘過氣要道謝,卻見這位年紀輕輕的大人袖子上一道汙跡,他看了看自己臟兮兮的手掌,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地往地下趴:“小老兒對不住大人,弄臟了您的衣裳……”

“不礙事,”

陸雨梧將他扶起來,“您不必如此。”

老者連呼吸也不敢多呼吸似的,他生怕自己再弄臟這位大人的衣裳,又因自己身上的臟臭氣而十分難為情,但陸雨梧卻分毫不在意這些,他將粥碗重新放到老者手中,道:“知道您餓得狠了,但太燙了吃下去也不好。”

老者看著捧在手中的粥碗,肉眼可見的粘稠白米,裡面還有新鮮的青菜碎,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幾顆牙鬆鬆散散:“不瞞大人,小老兒是這輩子頭一回吃這麼一滿碗粥米。”

他小聲地說:“皇城可真好啊。”

“您是從臨台來的?”

陸雨梧席地而坐,問他道。

“不是,”

老者搖頭:“小老兒家在江州。”

“江州今年可有欠收?”

陸雨梧問道。

“是啊,”

老者歎了口氣,“江州鬨蝗災不是一回兩回了,那些東西像一陣風似的,吹過田裡,我們這些人一整年也就算是白忙了……要不是實在活不下去,誰不想在自己家裡待著,哪兒也不去?”

他端著一碗粥米,像端著什麼珍寶,他小心地又抿一口,說:“我種了一輩子的地,一年年看著稻苗從青到黃,每回眼睜睜地看著它們被那群天殺的東西白白禍害……這心裡,就跟割肉似的疼啊。”

陸雨梧一手扶在膝上:“江州官府沒有治蝗?”

“哪能治得完呢?那些鄉紳家裡有辦法,弄起什麼網子來,遮也隻能遮一時,”老者一邊吃粥,一邊說道,“官府也不是沒招過人捕蝗,我也去捕過,不過還是治標不治本……”

蝗災,曆來是一個老大難,曆朝曆代都有它的蹤跡,易鬨蝗之地,總是一個朝代比一個朝代更頻繁,到了大燕,幾乎三五年就要鬨一次。

“捕蝗是行之有效的辦法,”

陸雨梧眼底半露疑惑,“怎會治標不治本?”

“您不知道咱們那兒的鄉紳,有些供著蝗神,有些呢,又守著自家的田不讓我們這些捕蝗的靠近,這哪能真滅得完呢?”

“不讓你們捕蝗?”

陸雨梧眼睫一抬,“這是何道理?”

老者搖搖頭,他又吃一口熱粥,熱氣泡著心卻有點苦:“我們這樣的人,哪怕隻有幾口吃的也好啊,能活下去就成,可這個天爺啊……”

陸雨梧看著他握著碗壁的雙手,那是一雙種了一輩子田地的小民的手,指著天與地,一生若能苟且地活他們也很甘願,可如今即便是苟且地活,

似乎也是一件極難的事。

鳳聲陣陣,陸雨梧正有些失神,卻不防一隻手忽然伸來奪過老者手中那一碗粥,他抬眼,隻見是那戶科的一名官員,他一身官袍乾乾淨淨,幾乎不染塵,一雙眼瞪直了看碗裡的稠粥:“這這這……誰煮的粥?!”

“焦大人,怎麼了?”

陸雨梧站起身,撣了撣身上沾的稻草。

“陸公子,這粥煮得不對啊!”那焦大人對陸雨梧恭謹地道,隨即又招來一名下屬,“去!將煮粥的找來!真是好大的膽子!本官倒要看看到底是誰如此不守規矩!”

這姓焦的有一副好嗓子,跟潑婦罵街似的嚷嚷地大半個流民安置點都聽得見,好些流民都在窩棚裡緊緊藏著粥碗不敢出聲。

姓焦的正火大,卻聽一道清越的女聲落來:“你找我?”

焦大人到嘴的車軲轆話一下咽下去,他看著那一襲紫衣,身形高挑而清瘦的女子,她行走間衣擺拂動,腰間銀色的鏈子上墜掛銀葉,隨著她的步履而碰撞輕響,那樣一雙眼清冷而脫塵,與他目光一對。

“你……”

焦大人看她這副做派,又見她身後跟著東廠的人,心中便猜出了她的身份,曹鳳聲的義女,雖是閹黨,可卻也不是他這個六七品的官兒可以輕易得罪的。

“這位……”

焦大人措了措辭,開口道,“粥不是這樣煮的,這是壞規矩的事,今日喂飽了他們,來日沒米下鍋了又當如何?”

“喂不飽人,你施粥給誰看?”

細柳冷聲相譏,“焦大人的臉皮若能下鍋,隻怕也煮不爛。”

“……”

焦大人想罵街,但對方有東廠千戶腰牌他不敢,所以他轉過頭,可憐巴巴地望向陸雨梧:“陸公子,她這是亂來啊!”

“粥碗給我。”

陸雨梧一雙眸子裡神色淡淡,他輕抬下頜。

“啊?”

焦大人愣了,卻還是乖乖地將碗遞過去。

陸雨梧接了碗,重新端給坐在稻草堆裡的老者,安撫似的拍了拍他的肩,隨即站直身體道:“焦大人,我不管之前你這裡是什麼規矩,我今日來此之後,你的規矩便都不作數。”

焦大人急得滿頭包:“陸公子,這怎麼是下官的規矩呢!這是……”

“我不管到底是誰的,我陸雨梧接的聖旨上並無你們這些所謂的規矩。”

陸雨梧打斷他,再抬眸,他的視線與細柳一觸,他繼而道:“不論是六科要問,還是戶部要問,你都讓他們來找我,我也好知道,我到底壞了誰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