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立冬(十二)(1 / 1)

同心詞 山梔子 11197 字 6個月前

陸雨梧將丸藥抵到細柳唇邊, 她幾乎下意識地張口,吞咽,薑變見她手指鬆懈, 任由陸雨梧將她手中的短刀拿走, 他鬆了口氣, 對身邊人道:“快去倒一杯熱水來。”

李酉趕緊出門去取來熱水, 陸雨梧扶穩椅背,一手拿著杯子讓細柳抿了幾口水, 回頭見花若丹領著那位才給驚蟄看過傷的老大夫進門,他立即站直身體, 站到一旁:“還請您老快給她看看。”

“怎麼不點燈啊?”

老大夫怪道。

陸雨梧看了一眼椅子上的女子, 她閉著雙眼,也不知是醒著,還是睡了,他道:“可是於您有礙?”

“點吧。”

老大夫還未出聲,卻聽那道沙啞的女聲忽然落來。

陸雨梧看向她, 她仍閉著眼,他轉過臉:“青山。”

陸青山立即用火折子點燃一盞燈,捧來放在桌上,老大夫一邊卷袖伸手去探細柳的脈,一邊觀看她的臉色。

花若丹用水浸濕了帕子再擰了擰,走到細柳面前來替她擦滿額的冷汗, 發覺她的臉色隻餘蒼白,沒有泛紫了。

“姑娘這藥是好方子。”

老大夫查看了細柳隨身的丸藥, 隨後道:“隻不過再好的藥,也經不住你這麼折騰自個兒的身子,這回應該就是這種煙粉味誘發了你喘症發作, 如今你的喘症還算輕微,但若繼續習武,隻怕會加重啊。”

這些老生常談的東西,細柳並非第一次聽,她啞著嗓子:“多謝。”

“我這就去再開幾副藥。”

老大夫起身說。

陸青山將人領出去,細柳稍稍側過臉,陸雨梧扶在椅背上的那隻手背上疤痕未消,半露血痂斑駁的掌心,她想起白日裡他攥在手中的那枚環佩,她忽然道:“你這手還真是多災多難。”

她聲音輕,沒有任何氣力,陸雨梧還是聽清了,他轉過頭來,昏黃的一盞燈火照著她蒼白而清臒的臉,他對上她的目光,笑了笑:“你好些了嗎?”

細柳“嗯”了一聲,她抬眸再看向那立在幾步開外的薑變:“殿下有什麼要問的?”

她先開門見山,薑變反倒愣了一下,但話都到這兒了,他笑了一聲,若有所指:“吾隻是想問問姑娘,金羽令為何會在你的手裡?”

“我撿的。”

“……撿的?”

薑變挑眉,明明是輕飄飄兩字,卻透出一種無形的壓迫。

“譚應鵬死的當日,官道茶棚,”

細柳看向陸雨梧,輕抬下頜,“他也在。”

薑變隨之看向陸雨梧。

隻見陸雨梧點點頭,平淡道:“當日她與譚應鵬打過一架。”

“所以這金羽令原本在譚應鵬身上?”

薑變頷首,又倏爾一笑,“那譚應鵬可是出了名的功夫好,比起他兄長譚應鯤也毫不差勁……細柳姑娘你們誰贏了?”

“她贏了。”

正巧當日圍觀過那個場面的陸雨梧答道。

“那細柳姑娘武功可真是不俗……”

薑變頗為欣賞地點點頭,但與她目光相對,他話鋒一轉,“可有一點吾很好奇,姑娘你為何會知曉吾的身份?”

“這很難猜嗎?”

細柳神情冷淡。

“也是。”

薑變笑了一聲,“多虧姑娘解吾燃眉之急,姑娘深明大義,也難怪秋融視你為友,你好好休息,吾便不打擾了。”

薑變說罷,再看向陸雨梧,道:“秋融,我先出去。”

陸雨梧點頭,看著那李酉掀簾,跟隨薑變走出去。

“青山,去要一些清粥。”

陸雨梧叮囑道。

陸青山應了一聲,走了出去。

“細柳先生,你既然醒了,那我便去看看驚蟄。”花若丹起身說道。

“多謝,”

細柳看著她,“你能回來。”

花若丹一怔,她隨即道:“若丹——想信先生一次。”

她說罷,端著涼透的水盆走出去,夜風吹拂她耳邊淺發,院中明燈,薑變已經走到月洞門那邊,正不知與人在說什麼。

花木扶疏間,花若丹靜靜地看。

薑變回過頭,那女子在廊上,身影清瘦弱不勝衣,烏黑的發髻渾無一飾,他道:“花小姐,一道去用飯嗎?驚蟄小兄弟那邊,吾讓李酉遣人照顧就是。”

簷下燈籠微晃,燈影也在花若丹頭頂晃動,她將水盆放在廊椅上,走下石階,在一片冷暖交織的光影裡微微福身:“多謝殿下。”

她朝他走去。

堯縣縣城才經曆過一場火與血的洗禮,城中正是人心惶惶的時候,侯之敬那五千兵馬被薑變以金羽令按住,讓他們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在堯縣休整了五日,薑變便要押著侯之敬與趙知縣回京,但堯縣的殘局還未收拾乾淨,他便留下來幾名親隨在此安撫鄉裡。

這日秋風又重,吹得枯葉紛飛,天色陰暗泛青,薄薄的日光落來人的身上都是冷的顏色。

喬四兒與線兒、大武、興子他們三個站在城門口,驚蟄在馬車裡躺著,聽喬四兒念叨著:“小爺爺你年紀小,骨頭很快能長好,但你也彆逞強啊,遇事你得多……”

“串子你很吵。”

驚蟄連掏耳朵的力氣都沒有。

喬四兒一下閉嘴了,不知道說什麼好,驚蟄看他鼻青臉腫的,傷也都還沒好,他抿了一下嘴,又收回目光,嘴賤得一如往常:“你看看你本來就長得一般,不好好養著當心變成醜八怪!”

“……”

喬四兒一把拉下車簾子,不想多言。

他轉過身,見陸雨梧走過來,他立馬繃緊脊背:“公子……”

“喬四。”

聽見陸雨梧喚他,喬四兒不由抬起一雙隱含希冀的眼,他不想再做一個串子了,不想在這小小的堯縣裡蹲在衙門口討生活。

如果可以去燕京,如果可以去見識四方的話。

“這些時日多謝你了,你幫了我很多忙。”

陸雨梧和煦道。

喬四兒見陸青山遞來銀票,他眼中的光亮卻黯下去,但他還是高高興興地接過來,低下腦袋說:“多謝公子,這都是喬四兒甘願的。”

但銀票接來,他捏了捏發現不對,將最底下的那封信件翻出來,上面的字他卻一個也不識,他抬起頭來:“公子,這是……”

陸雨梧眼底含笑:“你正名便是喬四?”

“算不得什麼正名,我爹喊的,說好記。”

喬四兒如實說道。

陸雨梧點了點頭,道:“我身邊不缺侍者,不用你跟在我身邊。”

他頓了一下,又說:“但我觀你即便不識幾個字,《大學》你亦能倒背如流,你記性好,又好學,若能正經識字讀書,假以時日,我相信你必與今日大有不同。這封信是我寫給我父親的老師的,你帶著它去桂平蓮湖洞書院吧。”

喬四兒整個人都呆住了。

“公子,您……”

他嘴唇哆嗦,不敢置信般,“您是說我可以……”

陸雨梧伸手輕拍了拍他的肩:“你既無正名,那不如便取‘意誠’二字你看如何?到時你入蓮湖洞書院也可有名陳上。”

“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這是那日被陸雨梧拾撿起來的一片殘句,放在今日,竟十分相宜。

喬四兒說不出一句話,他眼眶泛紅,浸出淚來。

陸雨梧走到馬車前,陸青山將馬凳放下,陸雨梧踩上去,卻聽喬四兒道:“公子!”

秋風漸緊,吹著陸雨梧淡色的衣擺,他轉過臉,隻見喬四兒撲通一聲跪下去,俯身磕頭大喚:“喬意誠叩謝公子大恩!”

“你起來,不要跪。”

陸雨梧看著他道:“如有登臨意,你自上青雲。意誠,盼有朝一日,你我燕京再見。”

轆轆聲響,喬四兒抬起頭來,煙塵飛卷,他看著幾架馬車被一眾扈從騎馬相護漸遠,線兒與大武、興子三個撲過來:“四哥!四哥你要去桂平念書了!”

他們興奮地抱著他大叫:“蓮湖洞書院!聽說那是天底下讀書人都想去的地方!”

喬四兒被他們弄得眼淚鼻涕流個不停卻在笑。

“四哥!我們也想跟著你出去!”

“是啊四哥!我們想出去!”

“都出去!”

喬四兒抱住他們:“咱們都出去!”

到今日離開堯縣,細柳方才見到驚蟄,他們同乘一架馬車,花若丹抱著阿秀,阿秀懷裡抱著貓。

“你怎麼樣?”

細柳問他。

“放心死不了,”

驚蟄蔫蔫的,才吃過一副藥,他昏昏欲睡地喃喃,“我還沒報仇呢。”

細柳抬眸看向花若丹,她明顯聽見了,與細柳目光一接,她挪開視線:“年紀輕輕走上這條路,誰身上沒個仇沒個怨的,如我,亦如你們,先生放心,我自顧不暇,無心好奇。”

細柳卻一怔。

她沒說話,卻將視線落回驚蟄臉上,他已經睡著了。

驚蟄不說,她都快忘了。

他敢刀口舔血,是因一樁殺父之仇要報。

不論是他,還是花若丹,他們都有仇,都有怨。

可她——有什麼呢?

深秋漸儘,這一路少有落雨,故而沒有在路上過多耽擱,他們走了一個來月,才路過永平縣,卻遇上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

官道邊支了個茶棚,薑變乾脆下令停車暫時休整。

秋雨滴滴答答的,花若丹見驚蟄端著茶碗不喝,隻盯著那煮茶的老翁在看,她道:“你在看什麼?”

驚蟄抬了抬下巴,“你記不記得上回?”

花若丹一下想起來堯縣官道上那茶棚中放了迷藥的茶,她一頓,不由看著自己面前的茶碗。

驚蟄撲哧一笑:“哈哈哈哈哈哈逗你的!小爺爺我上過一回當還能再著了道?喝你的吧,這茶就是苦了點兒,沒加什麼料!”

“驚蟄!”

花若丹發覺自己被捉弄,拿炒花生砸他。

細柳站在不遠處觀雨,聞聲朝他們那處看了一眼,這一路上花若丹對她與驚蟄這兩個傷者都多有照料,驚蟄也十分不好意思像以前那樣對花若丹惡聲惡氣,倒也相處得還算融洽。

阿秀忽然從面前跑過,細柳見她奔入雨幕,便立即跟過去。

陸雨梧放下茶碗,與薑變道:“修恒,我去看看。”

他接來陸青山遞的傘走如煙雲雨幕,官道上卻不見人,他立即走到道旁去,底下竟是一片田埂,阿秀與細柳的身影在底下影影綽綽。

他朝陸青山搖頭,示意他不必跟,而後他順著道旁小路,慢慢地走下去。

阿秀就蹲在田埂上,看田裡收割過稻子的一簇簇殘梗。

細柳聽見雨打傘沿的脆響,她回頭之際,一柄紙傘遮在她與阿秀頭上,她看向陸雨梧,他已在傘外,雨珠拂在他臉頰。

“阿秀,你想阿婆了?”

陸雨梧輕聲道。

阿秀轉過臉來:“陸哥哥,你家裡有田嗎?”

陸雨梧點頭,“有,但不在京城。”

“那在哪兒?”

陸雨梧摸了摸她的腦袋,“等你長大,我帶你去。”

阿秀“嗯”了一聲,又望向雨霧裡的田野。

“細柳,你拿著。”

陸雨梧說著,將傘柄塞到她手中。

細柳看著他蹲下去,阿秀轉過來,在他掌心放了幾粒沒收儘的稻米,他便捏了一顆來看。

“有什麼好看的?”

細柳忽然道。

聞言,陸雨梧回頭望她:“一粒是沒什麼好看,可若是千千萬萬的稻米黃熟呢?”

千千萬萬的稻米黃熟?

細柳微怔。

陸雨梧眺望田野,“細柳,我曾無所望,一度不知我該做些什麼。”

“你不入仕?”

官宦之家的子孫沒幾個不入仕的,細柳不明白他的迷惘。

陸雨梧沒有答,隻是看向她,笑道:“若不是我帶著你走錯路,我還不知道世上原來還有蓬草那樣的東西,百姓無以食,所以食之。”

他捧著那幾粒稻米,雙眸剔透如春露:“但若是有朝一日,稻米數之不儘,收之不完,是否天下便能少有饑餒?”

“那……可能嗎?”

細柳看著他。

秋雨與濃霧交織,他烏濃的發髻沾了雨水,一身淡青衣袍也浸潤水霧,他定定地看著她,說:“可以,隻要我找到最好的稻種,隻要我能找到更好的種植辦法。”

細柳幾乎以為自己聽錯,可是這少年神采清澈,卻又令她不得不相信他所言一字不虛。

“我想讓天下百姓都不再吃蓬草。”

雨聲沙沙的,少年站起身來,聲音清如玉磬。

細柳神光微動。

他知道自己是誰,他也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就像驚蟄知道自己的名字是驚蟄,知道自己入紫鱗山是為了報仇。

就像花若丹處心積慮一路行來,也是為了她父親的冤案。

他們都知道自己的來處,也知道自己的去處。

“人,”

細柳看著他的背影,近乎迷茫的開口,“一定要知道自己的來處嗎?”

他們都有來處,所以他們也有去處。

陸雨梧聞聲回頭,她清臒的面龐褪去了一分漠然,那雙眼睛亮如寒星。

“重要的是你想不想,”

陸雨梧看著她道,“從心而已。”

從心。

細柳撫摸自己的心口。

“這趟回京,你我便要分道。”

陸雨梧不知她在想些什麼,他將阿秀拉起來,“你放心,阿秀我一定會照顧好她,還有……”

他忽然頓了頓。

“什麼?”

細柳神色莫名。

陸雨梧忽然從懷中取出來一枚銀葉,那正是之前在堯縣她承諾給他的那一枚,她抬眸:“這麼快你就要用掉它?”

“嗯。”

陸雨梧遞給她,“你從南州來,南州的許多事你比我清楚,而你又是江湖中人,比我自由,亦比我多些手段。”

細柳看他掌心未褪的疤痕,“你想請我幫你找人?姓周?”

陸雨梧點頭:“是。”

秋雨如滴,拍打在傘沿,他的聲音仿佛浸潤潮濕的山霧:

“盈時。”

“周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