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窗明光投落在陸雨梧身上, 他發髻烏濃未簪一飾,衣袍寬鬆而襟口潔白,視線落在信件另一端她的手指:“我答應你。”
細柳抬眸看他, 緩慢地將扣在信上的手指鬆開。
陸雨梧這才將信封前後打量一番, 沒有署名, 背面的火漆已拆,“你可看過了?”
細柳不可置否, “看了。”
陸雨梧輕輕點頭, 從信封中取出箋紙, 其上墨字寥寥數行:
“總督府至多半月將來此剿匪,限我等十日之內離開安隆府南下臨台,兄已上下打點, 盼弟速歸。”
他隻略略一掃, 臉色驟變, 眼底難掩震動。
茶碗中上浮的熱煙輕拂細柳清冷的眉目, 她沉靜地打量陸雨梧的神情,又不動聲色地抿了一口熱茶。
陸雨梧再看信紙末尾, “無頭無尾,亦無落款。”
“信是在那康姓反賊身上找到的, 若這封信是給他的,那麼信中自稱為兄之人又能是誰?”
細柳幽幽出聲。
“我的確聽喬四說,那康姓反賊與他手下人提過羅寧山上的人有下山離開安隆府的打算,”陸雨梧再將手中的信紙翻看一遍,“若他們所言非虛, 那麼這封信就該是他們的首領何流芳親手所寫。”
“可如果真是何流芳親手所寫,”
細柳看著他,“他一個反賊首領, 又是從何得知總督府何時派兵過來?”
陸雨梧斂眸靜默片刻,對簾外喚:“青山。”
陸青山不多時便出現在那道素紗簾之後。
陸雨梧對他道:“你去問問趙大人,永西總督府到底何時派兵過來剿匪,他這個做縣令的可有收到什麼消息。”
“是。”
陸青山應了一聲,很快出去。
房中一時靜謐。
陸驤煮了新茶來換下陸雨梧那杯紅茶,又來給細柳添茶,忽的,她聽見坐在醉翁椅上沉思的少年忽然輕喃一聲:“難怪。”
“什麼?”
細柳問道。
“你我之前被那姓康的反賊領著數百人從棗樹村一路追殺至青石灘,”陸雨梧說著,看向她,“你認為他們實力如何?”
細柳道,“殺尋常百姓雖如砍瓜切菜,但若遇訓練有素的官兵便一擊即潰。”
堯縣巡檢司雖小,但巡檢張用卻是一個勤於練兵之人,那日他率領百名巡檢司部將追入荊棘林中,雖未全殲反賊而令一部分人逃出生天,張巡檢卻也忍著被叢生的荊棘紮成大刺蝟的疼,硬是將那康二哥親自拿住。
陸雨梧點頭,又道,“今年六月,永西巡撫奏報燕京,言反賊康榮雖死,其部下何流芳收攏剩餘殘兵,領軍有方,軍紀儼然,又善遊擊,藏身永西群山之中,行蹤極其詭秘。”
軍紀儼然?
細柳扯唇:“你所說的,果真是羅寧山上那群人?”
他們這些人又不是天生的反賊,在棗樹村的崖洞中與細柳交手的,真的算得上有些身手的又有幾個?大多不過是仗著手中兵器欺淩弱小罷了。
“如今看來,他們的確與永西巡撫奏報上所言相去甚遠。”
陸雨梧話至此處,他忽然靜下來。
細柳自然清楚他因何而沉默,無論是陸雨梧還是她,一開始也不過隻是懷疑這一間堯縣衙門不夠乾淨,可這一封反賊的家書卻猶如一顆巨石落入一汪看似淺而清的潭水,激起千層駭浪不說,竟還深不見底。
永西巡撫敢在送往燕京的奏報上扯謊,這究竟是誰給他的膽子?總督府嗎?可總督府為何要放過這些反賊殘兵,更為他們枉造聲勢?
從陸雨梧房中告辭,今日秋陽好,細柳一眼看見花若丹在對面廊上坐,她著一身玉色衫子,素白羅裙,梳墮馬髻,簪白玉鑲金梳背,雖衣著打扮很是素淨,卻也難掩其風姿綽約。
許是聽見步履聲近,花若丹抬起一雙眼來,淡露笑容,“細柳先生。”
“花小姐在等我?”
細柳明知故問。
花若丹點頭,“有些話想與先生說。”
細柳仿佛猜中她要說什麼似的,“你暫時不想走了?”
花若丹聞言一頓,片刻才道,“看來陸公子都告訴先生你了。”
“你我本就是一道的,不是嗎?”
細柳說。
花若丹在這兒坐了有一會兒了,深秋的日光雖看著暖,但落到她身上卻沒有太多溫度,她點點頭,說,“是,承蒙先生照顧,自南州來此地這一路上我才能安然無恙,若丹心中感激。”
細柳靜看她片刻,這位慶元巡鹽禦史家養出來的千金小姐從初見之日便戴了一副面具,譬如她此刻垂眉低首,好一副羸弱之姿。
但細柳一點也不關心她嘴裡哪一句真哪一句假,“陸雨梧已經答應帶我們一起上京。”
“真的……答應了?”花若丹面上浮出一絲驚愕。
細柳頷首,隨後看著她道:“花小姐本是千金之軀,驟然喪父失了怙恃,又一門心思要上京為父伸冤,本就十分不易,對人警惕些也是好事。”
她頓了一下,又說,“正如你所懷疑的那樣,在南州之時我答應護送你上京的確不是因為錢財,但並非所有接近你的人都想要你的命或是你爹的玉蟾。”
花若丹眼底神光微動,“那先生是為了什麼?”
秋風輕拂細柳黛紫的衣擺,她腰間銀飾在日光底下閃爍冷光,“花小姐隻需要知道,有人想殺你,自然就有人想要保你。”
“你心細如發,卻應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
細柳說罷,繞開她推門入房。
花若丹隻聽銀飾輕響,隨後便是房門開合的聲音,倏爾靜下來,她在廊上坐著,慢慢垂下眼睛,髻後玉色絲繩隨風而蕩。
細柳在房中才換過藥穿好衣衫,驚蟄便從外面回來,他掀開簾子,見細柳在疊那件縫補過好幾處的衣裙,“都這樣了,扔了吧?”
“你願意破費?”
細柳將衣服放到一邊。
“……你連買衣服的錢都沒有?細柳,看你這窮酸樣!好像紫鱗山沒給你錢花似的!”
驚蟄笑話她道。
細柳坐在床沿,目光往他腰間荷包幽幽一掃:“你替陸公子辦了一趟差,應該賺了不少辛苦費。”
驚蟄一下捂緊自己的荷包,“這可都是我憑本事賺的!”
“那幾個人如何了?”
細柳問。
“還說呢,你給人身上劃拉的那血口子老長,”驚蟄這一早上一口水都沒喝,這會兒才一屁股坐到桌旁倒了碗冷茶灌了一口,又道,“失血過多,救是沒救了,我索性給他們用了點癢癢毒,死前到底也交代了點有用的。”
那幾個都是跟著康二的手下人,為避開趙知縣耳目,都安置在喬四兒那裡,驚蟄善用毒,自然也通些藥理,為免聲張,陸雨梧便讓人請了他去。
“什麼?”
細柳看著他。
“羅寧山那麼大一座山,那何流芳是真會藏,聽說是藏在一個什麼什麼洞裡,大概的路線那喬四兒都畫下來了。”
驚蟄說著,撇撇嘴,“不過那賊窩子裡可有兩千人,就縣衙這麼點人,即便再加上一個堯縣巡檢司,撐死了也不過快百人,真不知道那陸公子要怎麼跟他們鬥?”
他索性擺擺手:“反正也不關咱們的事,我們都要走了!”
說罷,他掃了一眼床榻上,“你怎麼不收拾包袱?我都收拾好了!”
細柳端坐,淡淡看他。
“……你不是又要說走不了吧?”驚蟄一看她這副神情,便覺得真被自己猜中,“為什麼?咱們再耽擱,不知那花小姐又要生出什麼心思來!”
“這回不想走的是她。”
細柳道。
“她怎麼又不想走了?”驚蟄擰起眉頭,十分費解。
“她向陸雨梧交代了身份,請陸雨梧帶她上京。”
驚蟄一聽,冷笑,“我知道她根本就不相信你我,可她知道那陸公子的身份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怎麼偏偏這會兒才去向陸公子坦白身份尋求他的庇護?”
“陸雨梧先是幫我作證,如今又對羅寧山反賊之患一管到底,她觀察良久,終於肯信他的確是一個可以相托實情的正人君子,至少比你我要更值得她相信。”
“她僅有一條命,也僅有上京這麼一條路可走,謹慎一些也無可厚非,”細柳說道,“我看她未必也是真想擺脫我們,而是想給自己再添一重保護,畢竟陸雨梧身份尊貴,她若能在我們與陸雨梧兩方之間求得庇護,知鑒司就是再想要她的命,也會生出幾分忌憚。”
從南州來的這一路上,花若丹常是沉默的,但她的沉默便是她異於常人的敏銳,她始終警惕,也始終在權衡。
細柳平靜道:“她很聰明。”
“那咱們現在怎麼辦?”驚蟄道。
“若我此時不順著花若丹的意思,難免會引人猜疑,”細柳垂下眼睛,緩緩道,“我們在陸雨梧面前隻能是普通江湖人的身份,他心思深,我們稍不注意便會被他察覺端倪。”
驚蟄聽罷,歎了口氣,“那看來咱們隻能跟他一道走了。”
“這也沒什麼不好,”
細柳側過臉,看向窗外,“他既有心思亦有手段,且都用在正途,我們與他一道,實則是我們撿了便宜,反倒少了許多麻煩。”
秋陽朗照了大半日,堯縣城樓上那顆頭顱血都流儘了,快到黃昏,大片的夕陽餘暉被陰雲掩蓋,隱隱又有要落雨的架勢。
陸青山從外面回來,入了內室便俯首道:“公子,驛館從縣衙接了劄子,有馬往定水縣去。”
“這是給他的上官報信呢。”
陸驤說。
定水縣就是這安隆府的府衙所在,那府台大人不就是趙知縣的上官麼?
陸雨梧沒說話。
陸青山又道:“還有,公子,喬四的二姐想見您,說有話告訴您。”
“快請。”
陸雨梧說。
門外一個年輕婦人進來,她跟喬四兒一樣舉止局促,到簾內聽見陸驤喊她坐,她才小心地坐下去,又想起來自己沒見禮,便又趕緊起來行萬福禮,“喬香兒見過公子。”
“不必多禮,坐吧。”
陸雨梧看她坐下,才問,“喬四有話為何不親自來說?”
“四兒他說他趕著出城,讓妾來跟公子您說,他明白您的打算,這便去辦差了。”喬香兒如實說道。
“什麼打算?”
陸驤聽得一頭霧水,“公子,您交代他什麼了?”
陸雨梧心中生異,站起身,“你過來時他們可走了?”
“還沒。”
陸雨梧聽罷,立即道:“青山,你跟二娘子去攔下喬四。”
“是。”
陸青山帶上幾個侍者和喬香兒走了。
“公子,怎麼了?”
陸驤見他們一行人出去,才問。
天色沉悶,有些發灰,陸雨梧歎了口氣,“喬四大抵是聽了我今晨說的話,所以才去羅寧山探聽虛實。”
“那種賊窩子……他就不怕有去無回?”
陸驤真是對那小子有點刮目相看。
這時,門外又有侍者道:“公子,有客至。”
外面飄了一點冷雨,細柳臨窗而立,看見草木飄零的月洞門處有一行人近了,他們風塵仆仆,簇擁著一位年輕公子。
天色此時又暗了些,細柳沒太看清那人的容貌,隻觀其身形頎長,氣宇軒昂,門內陸雨梧忽然走出來,淡青的衣擺拂動。
年輕公子劍眉星目,一身玄錦銀流水暗紋圓領袍,腰束白玉鞶帶,在階下站定,笑喚:
“陸秋融,你多大人了還逃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