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柳一瞬擰緊眉頭,他一句話來得實在毫無預兆,以至於她在四下睃巡之際毫無防備:“你詐我?”
細柳審視他。
直至此刻,她才意識到陸雨梧顯然已經清楚花若丹的身份。
那麼他到底是何時發現的?
“算不上詐,”陸雨梧對上她不善的目光,他神情依舊和煦,“隻是猜測而已。”
他不拒絕她的邀約,一日又一日的與她在外閒逛,方才又令人請走那些衙門裡的捕快,她想,他不但知道衙門裡的那位才是真正的花小姐,還將她的打算都猜得很清楚了。
“你想知道什麼,何不直接問我?”
細柳與他相視。
“問什麼?”
陸雨梧微微一笑,“問你是誰?”
千燈如晝,素紗微揚,陸雨梧注意到細柳耳邊淺發被封吹起,露出來左邊耳下一道約莫半寸長的疤痕。
“我是誰,此前在崖洞之中我已經告訴你了。”
細柳迎著他的目光。
“是啊,”
陸雨梧頷首,他唇畔噙著淡笑,“細柳姑娘。”
忽的,幾個孩童亂扔的鞭炮“砰”的一聲在近前炸響,接著一串劈裡啪啦,陸青山將陸雨梧護到身後退了幾步,煙霧繚繞中,人們笑鬨著大喊:“捉黃鬼嘍!”
陸雨梧抬首,細柳就在幾步開外,他順著她的視線看去,那些戴儺面的人且歌且舞,閻羅、判官、大鬼二鬼悉數登場。
他們闊步挺胸,追趕著那面目猙獰的黃鬼,越來越近。
“哎呀!我的……”
小攤販看著杵在攤子前的數名黛袍侍者,一時間不敢去撿被碰掉在陸青山腳邊的東西。
陸雨梧聞聲轉過臉來,正逢陸青山將那物件撿起,燈影一照,原是一支銀簪。
見陸青山要遞還小販,他出聲:“青山。”
陸青山轉過來,陸雨梧上前從他手中接過,隻見簪頭鏨刻玉兔,一顆珍珠點綴其上,盈如滿月。
“多少錢?”
陸雨梧看向那小販。
小販望著這位衣著華貴,被幾十名扈從簇擁的清貴公子,結結巴巴地說:“這珍珠是家翁早年下水撈蚌撞了大運才出的好貨,就這麼一顆撐著我這門面……”
陸青山從腰間取出來一錠金子放在他攤上,小販瞪直了眼,隻覺得那金燦燦的顏色令他一攤子的便宜首飾全都黯然失色。
陸雨梧手持銀簪走到細柳身後,與此同時那黃鬼也已經跑了過來,孩童們鑽著縫兒地出去打黃鬼。
黧黑的漢子在不遠處打鐵水,周遭一片火樹銀花,細柳將將回身看向陸雨梧,戴儺面的人疾奔而來,手中刀鞭揚向那黃鬼。
就在此時,黃鬼忽然一改抱頭鼠竄之相,他反過身手中細長的硬絲一閃,頃刻勒破兩個嬉笑著拿拳頭砸他的孩童的頸子。
鮮血迸濺的刹那。
戴儺面的數人刀鞭一轉,直撲細柳。
這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人群還沒反應過來,細柳閃身躲開的同時一把將陸雨梧推向陸青山。
幾十名黛袍侍者幾乎同時抽出藏在外衫之下的劍來圍護在陸雨梧身邊,而他被陸青山扶著堪堪站定,抬首正見細柳扯下披風,“噌”的一聲,一柄短刀出鞘,她後仰躲開橫掃過來的鐵鞭,手起刀落,刺破其人手掌。
周遭爆發震天驚叫,百姓四散奔逃,亂作一團。
戴黃鬼面具的人手中細絲收縮自如,他擲出細絲尾端的鐵彈子,慣性使得細絲繞向細柳的頸項,細柳迅速閃身,細絲拂落她的帷帽。
“你不是花若丹?”
黃鬼面具下,一道粗啞的聲音傳出。
細絲沾血,孩童的屍體就踩在他腳下。
“閣下眼拙至此,”
細柳手腕一轉,挽刀指向他,“實在難堪大用。”
這些躲在鬼面之下的殺手此時如何還不明白,他們精心為一個閨閣小姐設計的圈套,實則是套住了他們自己。
“找死!”
戴黃鬼面具的人大喝一聲,眾鬼一齊朝細柳撲去。
陸雨梧見狀,下令,“去幫她。”
陸青山立即令數名黛袍侍者持劍上前,他則與剩下的人繼續守在陸雨梧身前,“公子,我們先回縣衙吧。”
陸雨梧未動,他看見細柳一腳踢中一名鬼面具的腰腹,回身與那黃鬼纏鬥之際,她瞅準時機,抱起近前一個哭個不停的孩童反身抵住迎面而來的刀劍。
刀光劍影之間四目相視。
陸雨梧立時上前接住她拋過來的孩子,再抬頭,細柳已轉身一刀刺穿一名鬼面具的胸膛,她的身法極快,一刀接一刀,連續刺傷多人,快得令人膽寒。
黃鬼面具捂住自己被劃出極長一條血口子的手臂踉蹌退了幾步,而殘存的燈影照著細柳後腰未出鞘的另一柄短刀,凜凜寒光間,他猛地道:“……細柳刀?!”
“不對!”
黃鬼面具頗為意外:“細柳刀又換人了?莫非自苗平野之後,細柳刀如今是隻傳女不傳男了麼?”
細柳一刀由下至上劃破一名鬼面具的咽喉,她回過頭,手中一枚銀葉飛出,黃鬼面具匆忙閃避,又振作起精神朝她擲出細絲。
正是此時,那縮在後頭戴閻羅面具的人忽然持一柄大砍刀撲上來,他中氣十足地“啊啊啊”亂叫一通,刀勾住了細絲,卻不知那細絲是何種銳物所製,竟將他手中刀生生卷了刃,他虎口被震,人一下撲倒在地,打了個滾兒,滾到陸雨梧面前,及時被陸青山擋下。
閻羅抬頭,正對上陸青山一張冷臉提劍出鞘。
“彆彆彆!”
他忙喊。
陸雨梧見他飛快地將面具摘下露出來一張臉,“喬四?”
陸青山的劍橫在頸間,喬四動也不敢動,尷尬一笑,“公子,正是小人。”
“青山,扶他起來。”
陸雨梧說道。
陸青山收劍,才將喬四兒扶起來的頃刻,一副身軀撞來喬四兒身後,喬四兒“哎喲”一聲,回頭隻見一張黃鬼面具,他喉骨被形如柳葉的短刀刺中,劍鋒一撤,血液噴濺。
看儺戲的百姓早已跑得一個也不剩,攤販們連自己的攤子也顧不得,食攤上咕嘟咕嘟地煮著,蒸籠冒出熱氣,靠在喬四兒後背的黃鬼面具倒下去,這片天地陡然靜下來。
秋風蕭瑟,枯葉飄零。
滿地的死屍,血還沒有冷透,黛袍侍者齊齊收劍,喬四兒嚇得又坐倒在地。
“衙門的人來了。”
陸青山回頭,看向那一行疾奔而來的捕快。
陸雨梧輕輕拍了拍懷中小孩兒的後背,對陸青山道,“將這孩子交給他們,讓他們找到他的父母。”
“是。”
陸青山將那嚇傻了的小孩抱起來。
陸雨梧再看細柳,她一身紫衫白裙沾染斑駁血跡,烏黑的鬢發微有濕潤,面頰沾有星星點點的血色,更襯她眉目如堆霜雪。
“一個活口也不留?”
他出聲。
細柳走來他面前,血珠順著刀鋒一滴又一滴,“你想聽他們說什麼?”
不待他說話,她接著,“這種亡命徒一向隻關心錢,而不關心雇主,甚至是目標。”
陸雨梧點頭,卻沒說話。
細柳看他片刻,“不論如何,我約你這幾日與我同遊的確是有我的用意,這些人因花若丹而來,自然知曉你身份尊貴,必然不會傷你……”
話音未落,風中“呲”的一聲,利箭襲來。
細柳橫刀一抵,箭支一分為二,擦過她的手掌,又劃破陸雨梧的手腕。
“公子!”
陸青山等人立即圍上來,陸青山抬首見望火樓上似有人影閃動,他即刻帶了幾人追上去。
細柳被侍者擋在外,陸雨梧示意他們讓開。
“對不起,”細柳看了一眼他的手,“此地危險,你先回縣衙。”
陸雨梧見她轉身要往望火樓去,他抓住她的手腕。
喬四兒才站起來,正要喊公子,卻見這一幕,他一下住嘴,目不轉睛地盯著兩人拉住的手。
細柳回頭,陸雨梧一下鬆開她,道,“抱歉。”
“青山已經去了,你傷還未愈,我們還是一道回去吧。”
——
院中明燭如晝,趙知縣與劉師爺兩個人額上都掛著豆大的汗珠,趙知縣躬著身不住地道:“讓公子受驚,下官該死!”
正是此時,陸青山一行人歸來,他步履如風,手中一樣東西往地上一丟,正好滾到趙知縣腳邊,他定睛一看,竟是一顆血淋淋的人頭!
趙知縣驚叫一聲,往後蹦了幾步遠,堪堪被劉師爺扶住。
“說什麼了嗎?”
陸雨梧問陸青山。
“一字未吐。”
陸青山簡短地答。
陸雨梧毫不意外,他抬眸看向對面廊上那道纖瘦的身影,卻對趙知縣道,“趙大人看得清楚嗎?他的臉。”
“看,看清楚了……”
趙知縣說著看了一眼陸雨梧,發覺他竟一改往日的和煦,神情端正而漠然,莫名一股子冷意爬上趙知縣的後頸,他快到嘴邊的糊弄話忽然咽下去,忙道:“公子,下官並不識得此人啊!”
陸雨梧輕輕頷首,“值此多事之秋,我想問問趙大人你為何不延期另開夜市觀儺戲?”
“公子您有所不知啊,”
劉師爺彎著身子道,“民風民俗向來根固,縣尊也知如今多樁懸案未決,實在不是與民同樂之期,但儺戲班子每年都盼著今日,畢竟咱們大燕一向宵禁,難得有個開夜市的時候,那儺戲班子的壇主,還有市井的商販們都是難纏的主兒,再者,城中百姓也都有這個心願,他們一再懇請,縣尊他也不能不順民意不是?”
趙知縣連連點頭,“是啊公子……下官這都是順民意而為啊!”
“公子,”
喬四兒擠開拄拐的陸驤,湊到陸雨梧耳邊,低聲:“縣尊老爺收了壇主的銀子,我聽壇主說他們儺戲班子一年不開張,開張吃一年,每年這時候賺的銀子有一半兒都孝敬給了縣衙。”
堯縣的儺戲班子等於是此地的鄉紳養的,他們信這個,自然也願意在這上頭多花些錢,趙知縣一邊吃著鄉紳的賄賂,一邊又受著儺戲班子的供奉,這才向上頭請來了這祭神之期,免宵禁五日的恩典。
陸雨梧聽罷,輕挑了一下眉。
“我並無大礙,趙大人你也無需太過自責,”他看向那冷汗涔涔,苦著一張臉的趙知縣,“夜已深,趙大人早些回去歇息吧,有事明日再說。”
“是是是……”
趙知縣用袖子擦了一把臉,跟劉師爺兩個轉身才要走,卻聽身後陸雨梧又道:“等等。”
趙知縣回頭,那年輕公子端坐在階上,衣袂沾了些血跡,一雙眼神采清澈,“還請趙大人一並將此證物帶走畫像,若有人碰巧識得他,你我也可知其來曆。”
“證物重要,趙大人還是親自動手的好。”
“啊?”趙知縣再看一眼那人頭,他哆哆嗦嗦:“是,下官記下了,記下了。”
院子裡沒放進來一個捕快,再看這滿院子的黛袍侍者,趙知縣不敢違逆,磨蹭了好一會兒,才顫顫巍巍地撿起來人頭,燈火一照人頭那雙合不上的眼睛,趙知縣嚇得差點沒背過氣去,腳踩風火輪似的,趕緊跟劉師爺退出去。
才過月洞門,趙知縣腳下一個趔趄,劉師爺趕忙將他扶住:“縣尊小心!”
趙知縣才站穩,就跟扔燙手山芋似的將人頭扔給劉師爺,月光照的他臉色有些發白,他喘息著:“本官早該想到,燕京陸氏何等顯赫氏族,這位公子即便年少,也絕非池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