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五)(1 / 1)

同心詞 山梔子 6441 字 6個月前

悶雷聲滾,夜雨瓢潑。

燃燒的柴堆勉強驅散了些崖洞中的陰冷濕意,細柳傷重,渾身無力,起不來身,手裡捏著半塊陸雨梧方才遞給她的糕餅,勉強抿了幾口老嫗喂給她的熱湯。

乾啞的嗓子這才好受了些,細柳輕聲道:“多謝。”

老嫗笑笑,踅身出去。

幾個小孩兒擠在這間石室裡,細柳抬眼,看著坐在石上的少年正將油紙包裡碎掉的糕餅一一分給他們。

他氣質溫文,說話聲音又好聽,那些小孩兒一點也不怕他,一口一個“大哥哥”地叫。

一個站在後頭,年約六七歲的小姑娘怯生生的,才鼓起勇氣,慢吞吞地去接他遞來的半塊糕餅,卻被前面一個年紀跟她差不多的小男孩兒截了胡。

小男孩兒飛快塞進嘴裡,小姑娘睜大雙眼看著他,臉頰鼓起來,眼圈兒一下紅了,正要哭,面前卻忽然又遞來半塊糕餅。

小姑娘抬起頭,發現是躺在石床上的大姐姐,她看著細柳慘白的臉,忘了哭,也沒有伸手接,腦袋耷拉下去,小小聲:“姐姐吃。”

細柳不言,隻將糕餅遞入她手中。

油紙包裡的糕餅分完了,圍在陸雨梧身邊的小孩兒們終於跑出去,陸雨梧撣了撣衣袍上細碎的餅渣,將小姑娘拉到火堆旁坐下,說,“吃吧。”

糕餅裡裹有奶酥,小姑娘咽了咽唾沫,她咬下一口,看見趴在自己旁邊的狸花貓,她伸手摸了一下它的腦袋,也揪下一塊給它吃。

細柳身上搭著的衣裳因為她方才的舉動而疊至腰間,此時她方才注意到自己已換了身粗舊的麻布裙,怔愣一瞬後,她下意識去摸腰側,刀並不在。

“你身上傷勢很重,所以我請阿秀的祖母給你換了身她的。”陸雨梧手中捧著一隻瓷碗,熱霧上浮,暈淡幾分他的眉眼。

小姑娘也抬起臉來說,“姐姐,你的衣裳臟了,我去看看阿婆給你洗乾淨了沒有。”

細柳立時想起方才那位給她喂過熱湯的老嫗,想來她便是這小姑娘阿秀的阿婆,細柳才回過神,便見阿秀已站起來,往外面跑去。

石室內一霎寂靜下來,火堆裡偶爾有劈啪聲。

外頭雨大,有水順著石縫滲入,石壁上潮濕一片,細柳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雙足冷得像是沒有知覺。

“你的雙刀我就放在你身側的稻草堆下。”

陸雨梧言畢,回頭見她這樣,“有此一遭,於姑娘而言當真是無妄之災。”

冷不丁的,細柳聽見這樣一聲。

她朝少年看去,正逢他往火堆裡添入幾簇柏枝,火焰“卒”的一聲升高,散開,灼人的溫度帶著濺開的火星子迎面撲來,陸雨梧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後仰。

撲面的暖意令細柳覺得唇齒間的冷似乎少了些,柏枝很快燃儘,火光回落,她撇了一眼少年被火星子燙紅的腳踝,“公子不食人間煙火,亦遇無妄之災。”

“穿上吧。”

細柳沒有太多力氣,聲音也輕:“反正我躺在這兒,到底隻能浪費你一番好心。”

她指的是放在床下的那雙靴子。

“等你能動了,自有不浪費的時候。”

陸雨梧又坐回火堆前,他避開大片柏枝,從底下抽出一根柴來,往火堆裡一扔,卻聽身後女子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堯縣的棗樹村,”陸雨梧撫平衣袂的褶皺,“對不住姑娘,是我的輿圖有誤,走錯了方向,在你昏睡之時,我問過這些村民,他們說永西有反民為匪,如今正盤踞在羅寧山上,約莫兩千人,可謂窮凶極惡。”

說著,他輕歎一聲,“眼下我們隻能在此暫避,卻還不知要耽擱到什麼時候。”

火光映照細柳一張蒼白清臒的臉,波瀾不顯,“你既說他們是永西過來的賊寇,那麼永西總督府一定不會坐視不理,剿匪,總歸是官府的事。”

陸雨梧聽罷她末了那句,側過臉來,眼瞳剔透,像溫潤的琥珀,“這話村長也說過。”

“是嗎?”

細柳扯了扯唇,她已不欲再說些什麼,茶棚一彆,驚蟄帶花若丹離開的時機正好,若身後沒有尾巴,他們一定是安全的。

驚蟄一定會在往燕京的路上等她,她必須儘快與他們會合。

心裡添了一層焦灼,外頭的人聲雨聲交錯,細柳的眼皮越發的沉重,不知不覺,青衫少年挺拔的後背在她眼前模糊。

“這怎麼就發起高熱了?”

“這高熱可了不得!退不下來,燒壞腦子是輕的,就怕命也保不住!”

“村長,咱們這兒也沒個大夫啊,這可怎麼是好……”

隱約間,細柳似乎聽見許多人的聲音,忽遠忽近,她睜不開眼,反而陷入更深的混沌,也不知過了多久,冗長的漆黑開始化為晶瑩的白。

大雪撲簌。

山枇杷樹亭亭如蓋,年約八歲的女孩兒一身簇新的襖裙沾了花粉雪水,濕答答的,一雙手抱著樹乾,在樹上瞪著底下頭戴網巾,身著靛藍道袍的男人。

他左邊的眉毛被剃了個乾淨,一張清峻的面容鐵青,厲聲嗬斥:“咱們家到底是誰教得你如此頑劣,給我下來!”

“我不下去!我不要嫁給比我小倆月的愛哭鬼!”

“這是父母之命,豈由得了你?”

女孩兒搖晃樹枝,“您看著我母親種的這棵枇杷樹說,她也是願意的麼?”

男人滿眼是散落的枇杷花,風聲呼呼,他的怒容似乎稍有凝滯,半晌,“你們是指腹為婚,你母親生前怎會不知?我與你母親都是為了你考量,將來你嫁到他們家,會好過的。”

“你願意在上面待著,那就好好待著。”

男人一揮袖,底下的梯子很快被仆人挪走,很快院子裡什麼人也不剩。

天寒地凍,女孩兒一連打了幾個噴嚏,她吸了吸鼻子,拗著勁不肯大聲喊人,身上漸漸落了層薄雪,她渾身都冷極了。

仆人終於又搬來梯子,喊著小主子快下來。

她怎麼都不肯理。

“圓圓,下來。”

這樣一道稚嫩的聲音落來,女孩兒下意識朝底下望去,雪地裡不知何時立著那小少年,年約八九歲,穿著一身竹青圓領袍,領子上鑲著獸毛,一張臉生得白玉無瑕,秀氣極了,在底下正朝她招手。

女孩兒一見他,皺起眉,“我可以下去,但你要答應我,不許娶我。”

“為什麼?”

“我不喜歡愛哭鬼。”

“可是,”

小少年抿了一下紅潤的唇,看著她濕漉漉的眼睛,“我沒哭,你在哭。”

女孩兒摸了一把臉,“那是因為……”

她話音未落,整個人忽然從樹乾上掉下去,仆人們嚇了一跳,驚聲喊著,連忙朝樹下跑去,小少年離得近,他幾步往前,女孩兒掉下來,壓著他一塊兒摔倒。

所幸仆人們還沒來得及掃雪,院子裡積雪厚重,兩個小孩兒滿頭滿臉都是雪粒子,一個還在抓著另一個的衣襟說:“不許娶我。”

“哦,”小少年被砸得暈暈乎乎,揉開眼皮上的雪粒子,望著她說,“圓圓,我們去吃八寶鴨。”

八寶鴨沒吃成。

女孩兒很快發起熱來,大夫來看過,說要退熱,女婢換著濕巾子給小主子退熱,去換水的當口,小少年掀開門簾,一邊走進來,一邊擦拭掉手上的雪粒子,他一到床前,就把手捂到她的額頭上。

女孩兒被冰得瑟縮了一下,她慢吞吞地睜開眼,“你做什麼?”

她躲開,才看見他一雙手凍得通紅通紅的。

“雪有什麼好玩的,把手凍成這樣。”

她懨懨地說。

“不好玩。”

小少年笑起來,有淺淺的梨渦,沒一會兒又將手放到她的額頭。

那種冰冷的溫度破開紛雜的夢境,以一種濕潤的,厚重的觸感真實地落在細柳的前額,她雙眼還未睜便率先攥住那隻手。

睜眼,滿室明光刺得她雙目微疼。

片刻,她看清自己攥住的這一隻手的腕底,青色的血管細致地覆在冷白的皮膚底下,一道猶如彎月的紅痕清晰可見。

“姑娘?”

陸雨梧的聲音落來,碎雨如珠,泠泠如磬。

細柳鬆開他的手,才見他手裡握著一塊濕的巾子。

他雙眼微紅,看起來濕潤剔透。

細柳怔了一瞬,“你怎麼……”

“啊,”

陸雨梧抬手揉了揉眼睛,他原本冷白的眼皮又泛起一層薄紅,“我錯燒了濕柴,被煙熏了眼睛。”

難怪這石室裡殘留著一股嗆人的煙味,她方才睜眼也覺得有些不適,但細柳盯著他的面龐。

尖銳的刺痛來得突然。

頃刻間,好似綿密的針不斷戳刺著她的腦髓。

劇烈的眩暈令細柳雙目不清,她更聽不太清床前的少年關切的輕喚。

齒關打顫,細柳本能地蜷縮起身體。

此次紫鱗山賜予的藥全在驚蟄手中,

她必須儘快離開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