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二)(1 / 1)

同心詞 山梔子 6881 字 6個月前

02:

大雨連下數日,官道泥濘不堪,一個商隊在路上停滯許久,好不容易將陷在泥坑裡的幾架馬車給弄出來,一行人趕到路旁的茶棚裡時,個個渾身是泥,狼狽不堪。

“這位爺,我這兒是歇腳的地方,可不是堆貨物的倉庫……”茶棚的主人見他們將裹著油布的東西一袋一袋地往棚裡搬,便連忙上前去攔。

“拿好。”

帶商隊的中年人一錠沉甸甸的銀子塞到他手中,堵住了他的話,“店家,這雨太大,我們暫時不能再走,這些錢夠不夠借你的地方暫避風雨?”

“夠!”

店家喜笑顏開,忙將銀子收好,又熱情地跑去給他們煮熱茶喝。

這茶棚三面都用油布弄得嚴實,既擋風也遮雨,最裡側的桌邊坐著三人,他們已在此坐了一會兒,身上的雨氣都快被一旁的火盆烤乾,年約十三四的少年一手撐著下巴,看著那些人來來回回地往棚內搬貨物,“倒是有幾分財大氣粗的意思。”

年輕女子隔著素紗帷帽,好似窺見少年浮動的心思,她立時開口,“小公子,官家的東西動不得。”

“官家的東西?”

少年一霎回頭。

正在給懷中的貓擦拭毛發的紫衣人忽而抬眼,瞥了女子一眼,再對上少年的目光,“她說的不錯,驚蟄,你彆生事。”

“他們看著也不像是官府的人。”

驚蟄笑了一下。

“雖不是官府的人,但他們卻是為官府做事,自然受官府庇佑,”帷帽之下,女子放低聲音,“他們的那些貨物,應該都是要運到西北邊關去的糧食。”

“花小姐懂得真多。”

驚蟄語氣平平。

花若丹聞聲一僵,不說話了。

“是你初出茅廬,孤陋寡聞,”雨聲如瀑,細柳摸著貓腦袋,淡聲,“西北近年來多有戰事,餘糧不足,而調糧費時費力,朝廷為了邊關的補給,便以運糧為由,開放鹽引,使天下鹽商自發往西北運糧。”

他們的確不是官府的人。

而是鹽商。

驚蟄點了點頭,“哦,花小姐你父親不就是那個什麼巡鹽禦史麼?難怪你如此清楚。”

提起父親,花若丹更是一言不發,隻眼眶發酸,又要落淚。

“聽說臨台那邊正鬨旱災,是一點兒雨也不下,可咱們這兒卻下個不停,今早看著是晴空萬裡咱們才敢動身,哪知半道上又下起來……”身上的泥擦不乾淨,商隊中一個年輕人在那管事的中年人身邊坐下便開始抱怨。

“我隻擔心這雨再下,咱們的糧食若是受了潮,又或是趕不上交糧的期限……到時咱們都沒法兒向東家交代。”

商隊管事望著連綿雨幕,長歎了一口氣。

臨台百姓們苦苦期盼的雨天,卻是此間茶棚眾人的攔路虎,細柳一行三人綴夜離開那間客棧後,便一路行至此地,雨勢實在太大,他們才在這裡躲雨。

“我們走吧。”

驚蟄百無聊賴,也不想再聽那些鹽商沒完地抱怨天氣,他才拿起鬥笠,卻見那花小姐捏著手絹欲言又止,他擰眉,“你又怎麼了?”

細柳垂眸瞥一眼花若丹裙擺底下的繡鞋,泥水濕透,邊緣已經開縫,她立時脫下自己的靴子,“先穿我的。”

“那你呢?”花若丹抬起頭。

“馬車上有。”

細柳起身,黛紫裙擺微蕩,遮不住她一雙赤足,她那張蒼白的面容上神情清淡,往灶台那處走去。

店家正忙著添柴,但一雙眼卻沒盯著灶口,細柳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是商隊管事那一桌。

“姑娘?”

細柳聞聲回頭,隻見店家正笑盈盈地看著她。

“幫我多包一些蒸餅。”

細柳隨手將幾粒碎銀扔到灶台上。

“好嘞!”

店家利落地收起錢,去搬開一旁的籠屜,熱霧拂來,有些燙臉,細柳驀地盯住店家袖口一點白色的粉末。

她立時細看灶台,細微的粉末沒有被擦拭乾淨,在一旁的茶爐上還有殘留,茶壺倏爾煮沸,發出刺耳的聲音。

細柳抬頭,正對上店家那一雙眼。

他不再笑。

籠屜裡不斷有熱霧上浮,裡面卻根本沒有什麼蒸餅。

“細柳!”

驚蟄忽然的一聲喊,細柳立時側過臉,隻見花若丹已倒在桌前,而驚蟄踉蹌幾下,怎麼也站不起來。

眩暈襲來,細柳一霎握緊腰間的刀。

商隊的人見此,終於察覺不對,數人抽刀才要起身,卻又立時栽倒下去。

茶碗砸了一地,脆聲被雨聲掩蓋。

細柳一手扶柱,仍聽清雨幕裡急促的腳步聲臨近,不多時,一個身披蓑衣,頭戴鬥笠的彪形大漢手持長刀大搖大擺地進來,在他身後還跟著數十名手下人。

“杆兒,你做事也太磨嘰了些,”那大漢看著地上那些身骨軟的刀劍都提不起的家夥,“倒教爺在外頭好等!”

人是都放倒了,但大漢卻沒聽見那杆兒應答,他一皺眉,覺出點不太對勁來,他立時快步朝茶棚最裡面走去。

他倏爾止步。

一雙眼緊盯著那坐在灶台上的紫衣女子,裙袂之下,她腳踝蒼白而筋骨嶙峋,身後蒸籠裡撲來的熱霧不知何時已汗濕了她的鬢發,髻間銀葉輕晃,她手中一柄纖薄的刀正抵在那店家的後頸。

“虎爺……”喚做杆兒的店家一嘴牙齒已被刀鞘打碎,他滿嘴是血,被迫跪在地上,動也不敢動。

血液順著刀尖滴落在杆兒的後頸,他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而虎爺一雙陰鷙的眼微眯,順著沾血的刀尖往上,隻見女子握刀的手蜷握處分明有一道極深的傷口。

很顯然,這是此女子為了讓自己保持清醒的手段。

“杆兒,你惹麻煩了。”

虎爺冷著嗓。

這女子一看便不是個善茬。

“救我,救我啊虎爺……”杆兒口齒不清。

虎爺沒理他,卻徑自一抬手,一時間,數十人都擠進這茶棚,爭先恐後地朝那紫衣女子撲去。

細柳一刀刺穿那杆兒的後頸,抽出刀來,血液迸濺,她一個旋身,躲開襲來的刀鋒的同時,一刀將籠屜打出。

被蒸了許久的籠屜打在幾人的身上,燙得他們大聲驚叫。

那虎爺眼見她雙足落地,持刀連殺數人,他臉頰的橫肉一抽,心中犯凜,立時朝前殺去。

驚蟄手腳無力,強打起精神從懷中掏出兩粒丸藥來,自己吃了一粒,才喂給那不省人事的花若丹,便見那商隊管事亦強撐著被幾人扶起。

他們沒有人去顧將才搬進茶棚的糧食,忙往雨幕裡衝。

“虎爺!他們要逃!”

有人大喊。

虎爺一時分神,他堪堪抵住面前這女子的刀刃,虎口被震的發麻,他幾乎快要握不住手中的兵器,再看周遭的兄弟已隻剩十幾個,他心中生駭,忙道,“女俠,咱無意冒犯,若您高抬貴手,今日得了那幫鹽商的錢糧,咱必與您對半分……”

話還沒說儘,一枚飛刀驀地刺入他的後背。

“虎爺!”

僅剩的十幾人大驚失色。

他們齊齊回頭,隻見那十三四歲的少年神情陰測測的,“看老子今日不將你們這些要錢不要命的玩意收拾乾淨!”

老大已經躺在地上沒有聲息了,山匪們一個個驚慌失措,連忙往茶棚外逃竄,驚蟄追出去,一發飛刀刺中一人,那人撲倒在一架馬車前,手中的刀割破了馬腿,引得那馬雙蹄一抬,再重重踩下去,踩得那人大吐一口血,沒了反應。

馬瘋了似的引頸長嘶,才被轉移到車中的一隻大箱籠摔了出來,“砰”的一聲,一人從箱籠裡出來,在泥濘裡滾了幾圈,正到驚蟄的腳邊。

驚蟄才發出一枚飛刀,又一名山匪倒下去,他低頭對上一雙陌生凶悍的眼睛,一道銀光閃過,驚蟄還沒來得及反應,一隻手抓住他的後領,將他往後一拽,躲開了那人指縫間的鐵珠。

驚蟄回頭,隻見鐵珠已嵌入柱中,他立時後背生寒,“細柳……”

細柳沒出聲,隻鬆開驚蟄,與那趴在泥濘裡,面容不清的男人對視一眼,便見他飛快起身,卻轉頭掏出來一樣東西。

砰砰幾聲,火光在雨幕裡閃爍,那幾個逃竄的山匪胸前依次炸開血花。

“火銃?”

驚蟄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譚二爺!您快收起此物!”那商隊管事隻喝了幾口茶水,卻也是手腳乏力,這會兒用儘了力氣喊,“切莫生事!切莫生事!”

火銃森冷漆黑的管口冒著些白煙,他吹了吹,又忽而盯住茶棚前的細柳、驚蟄二人,“沒收拾乾淨,何必急著走?”

平淡語氣之下,殺意橫生。

“火銃是官府才能有的東西,看來我惹了麻煩事。”

驚蟄在細柳身後低聲道。

他若不追那些山匪,也不會撞破這等陰私。

“你給花小姐吃解藥了?”

“嗯,不過是些下三濫的迷藥,”驚蟄緊盯著那手持火銃的男人,動作小心地將一粒丸藥塞到細柳手中,見她吃下去,又伸手摸向腰間的另一柄刀,他尚有些稚氣的面容終於顯露一分忐忑,“細柳……”

細柳刀,本是雙刀。

但細柳通常隻用一柄刀。

除非遇上不一般的對手。

雨聲淅瀝,濕霧彌漫,天色青灰暗淡,細柳側過臉,雨水順著她的鬢發滴落:

“你進去看好她,我若不叫你,你便不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