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逢君拾光彩(1 / 1)

回涯 退戈 6862 字 6個月前

“你說宋回涯露面了?”

“是她!斷不能認錯!許多人都瞧見了!”

酒肆內一青年衝了進來,壓低上身與正在喝酒同伴耳語幾句。同伴當即放下酒杯,往桌上扔出幾枚大錢,倉促起身,朝門外跑去。

“人在何處?”

“隻在城門瞥見匆匆一眼,定是往謝府去了。”

兩名遊俠沿著長街快行,卻見人流都在同他們一道往前走。

後方幾位劍客身法靈動,腳下輕功好似春燕穿堂,在熙攘人群中流動自如。

“她還真敢來?”

另一劍客張狂笑道:“這天下若是有宋回涯不敢做的事,謝仲初又何必豁出老臉,要在無名涯上設伏殺她?”

遊俠聽著聲音回頭,又發現人已擦肩而過。

“就怕宋回涯不來!她行蹤詭譎,行事又恣意,我輩多是聞名,鮮有睹其風采。早想見識一番,開個眼界,就不知那被吹到舉世無雙的人間劍客,盛名之下能有幾分相符。”

“哪一種盛名?若是說她虎背熊腰、孔武有力的不經之談,九成怕是要落空了。諸般閒言碎語,不過是群被痛打過的落水狗編排出來泄憤的鬼話。我倒是覺得,宋回涯在這江湖仇家那麼多,隻會比傳言中的更厲害!”

遊俠豎起耳朵細聽,前方的劍客遠去,後面又有幾人的議論聲傳來。

“莫不是要在謝門主的靈前見血?”

“你說的什麼廢話,宋回涯既然現身,難不成還是特意來給謝仲初上炷香嗎?”

“華陽城裡的百姓多念謝門主厚蔭廣蔽,亂世之中風雨無憂,思報恩德,難能答效。她這一來,引起的何止是軒然大波,簡直是天翻地覆啊!”

“可惜了,宋回涯不聽那樣的道理。她若是懂審時度勢,順服從眾,早已淹沒於無名了。”

有人乾脆敞開了心事,不顧周圍武者的目光,朗聲道:“我想謝仲初該是死前都在悔恨,當時沒有趁宋回涯年少時借勢將她殺死,隻是礙於臉面逼她廢了左手。豈料天無絕路,宋回涯又闖出來了!”

少年遊俠們不由緩步側目,詫異旁聽那人講述。

江湖上敢為宋回涯直言者少有,大多淹沒於洪流的嘈雜聲中,如浪濤裡落下的一塊石子,僅傳入想聽之人的耳目。

他們這群後起之秀接觸江湖時,不留山的傳奇已經落幕,留下些微朦朧的尾聲,也因宋回涯的累累罪行帶上難堪的烙印。

——一個荒涼殘敗、不值一提的門派,與一個滿手血腥、四方流亡的浪人。

在謝仲初之流的耳濡目染下,身出名門的青年才俊,與那幫“離經叛道”的武林狂徒涇渭分明。這些逸聞對於初出山門的牛犢們來說,也算是斷了代了。

可如今謝仲初的離世,與宋回涯的恩怨,叫楚河兩端的驕子與怪胎,又站上了同一處戲台。

都說江湖是個渾濁的染缸,如今才算是真正將赤橙紅綠都打翻到了一塊兒L。就不知

清者能不能自清,濁者能不能濯淨身上的汙泥。

·

宋回涯坐在客棧的屋頂上,越過謝府高聳的圍牆,遙望一群身著素衣的家眷,跪在堂前淒哀地哭喪。

數十位和尚坐在蒲團上誦經超度,人一路排到廳堂外。舊友如織,不時進出,快要踏破謝家的門檻。

宋回涯看得出神,直至聽見一陣不尋常的動靜,低下頭,就見四面八方的江湖人都在往一處聚來。原先在謝府門前逗留的一幫年輕武者,見勢不對,反倒紛紛散開,混入人潮。

“宋回涯,你是當真不怕死啊,這樣光明正大地就敢來!”

那人步伐落地極輕,衣袍的鼓動聲卻是明顯。穿著身灰撲撲的儒衫,坐在屋頂的另外一角。拿起葫蘆在手中晃了晃,聽著裡面空蕩的水聲,又掛回腰間,語重心長地道:“我知道你從不聽我勸告,可我還是要說一句:宋回涯,你不該來的。這裡想要你命的人太多了。無論謝仲初是真死還是裝死,都是存心要算計你。你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稱他心意?”

宋回涯將長劍平放在膝上,眼皮低斂,睫毛在明烈的日光下淡得發白,眸光卻涼得幽深,一動不動俯視著腳下行人,過了片刻,仿似才聽見他的話,揚唇笑道:“可是我看不慣啊。怎麼辦呢?”

她偏過頭,望向老儒生,語氣很是平常地問:“老先生,你說,這世上為何有那麼多人想要殺我?”

不等對方開口,她又自問自答地道:“因為我壞了他們的規矩。”

老儒生欲言又止,撓了撓頭上白發,愁苦道:“你再看不慣,‘謝仲初’這三個字,往後不會再在江湖出現了。”

“不!”宋回涯截然道,“他不僅會出現,還會有更多人提及。因為他死了,後來人要念一句死者為大,自此仇怨一筆勾銷,恩惠萬人傳頌。不是嗎?”

老儒生怔然,像是不認識她一般,呢喃道:“你從前不在意名利這種東西。”

宋回涯答非所問地說了一句:“你說,這江湖,有沒有人在等著我來呢?”

老儒生拍著自己胸口憤怒道:“老夫不是人嗎?你當老夫是半夜叩門的索命鬼啊?一把年紀了天南海北地逮你這個兔崽子,好懸每次趕在閻王前頭半步找著你!下頭那麼多小鬼,你還非要往死路裡撞,你就那麼恨謝仲初,追到地府理也要跟他算賬?”

宋回涯聞言認真看他一眼,比對著自己那寥寥無幾的友人,恍然道:“周神醫啊。”

“做什麼?”老儒生粗聲粗氣道,“你腦子不好啦?”

宋回涯笑了笑,說:“我在盤平遇到一個人。他告訴我,‘宋回涯’這個名字很重要。煙草風絮,一生皆輕。他們那些普通人,隻能在塵埃裡求存,看不見沙海之外的天,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我微末狼藉的名。他拚著命地來求我,我想為他們再試試。”

老儒生聽得雲裡霧裡:“誰?又是哪個小子?”

宋回涯拄著長劍站身。

“從無名涯下醒來時,我便一直想知道

,‘宋回涯’是個什麼樣的人。”宋回涯輕聲說,“她筆下字字句句全是殺人,好似為一筆結不清的恩怨奔波終生。可若拋卻那些仇恨,從旁人看來,她會不會真是一個心狠手辣、萬死難辭的魔頭?”

老儒生大驚失色。

常被他在背地裡罵,真把腦子給罵壞了?

圍在客棧下方的一眾豪俠終於曉得抬頭,發現了立在高處的宋回涯,頓時一片嘩然。自發推攘著讓出一圈空地,與宋回涯保持距離。

“不過現下我確定了。不是因為什麼怨恨——”宋回涯篤定說,“我要殺的,本就是該死之人!”

她一腳踩碎瓦片,提勁邁出一步,縱身從屋頂躍下。

老儒生不及阻攔,隻伸出手喊了一句:“誒!”,人已不見蹤影。

她跳下的速度極快,勢重而力沉,內息徑直蕩開一層沙土,眾人隻覺眼前紅衣一閃,方才還在日光熾烈處不可直視的劍客,已懷中抱劍,站在正中的空蕩處。腳下不覺又退開兩步。

人群中有人不可置信地叫出一聲:“宋回涯?你就是宋回涯?”

該是萬想不到,江湖中所謂殺人不眨眼的凶徒,卻看不出幾分凶神惡煞之處。更沒有傳說中的什麼血氣滔天,人鬼不近。

隻是個態度有些寡淡,而五官頗為清秀的年輕女人。

宋回涯循聲望去,那出聲的青年立馬低下頭。

她的眼神與表情分明也不凶狠,可無端有種淩人的威勢。被她目光掃及的遊俠們跟著手腳僵硬,一個個好似被劍抵住了喉嚨,俱是啞巴了。

他們口中呼喊、談論的大俠真站到了眼裡,是一個個消了氣焰,半句不敢放肆了。

梁洗察覺騷動,精神抖擻,一掌按住窗台,跟著要下去陪宋回涯出頭,被嚴鶴儀拽著手臂留了下來。

梁洗急道:“不是說不打進去嗎?”

嚴鶴儀說:“她那是打進去嗎?她那是彆人打出來!現在底下都亂成一鍋粥了,活祖宗你就彆跟著湊熱鬨了。宋回涯的徒弟可還在這裡,你彆是指望著我能保她吧?”

宋知怯無辜地看著她。

梁洗悻悻將踩在桌子上的腿收了回來,眯著眼睛朝下方掃去。見人群越發洶湧,摩肩擦踵,快要堵住半條街,咋舌道:“怎麼人來得那麼快?謝仲初那老賊果然是有預謀!死了都要借著葬禮坑殺宋回涯。”

嚴鶴儀跟她趴在一起,四下張望,還要謹防她衝動跳窗,說:“我看不一定。”

梁洗說:“什麼不一定?”

嚴鶴儀說:“來那麼快的,不一定是謝仲初的人。你看他們那表情,哪像是要殺之而後快的?”

宋回涯在邊地一向是大搖大擺地出行,即便報出自己的名諱,也無幾人相信。

這樣的日子過慣了,叫他們低估了宋回涯在江湖上真正的聲名。

哪怕什麼行跡都不論,天下學劍之人何其多,單是天下第一劍客的名號拿出來,想要謀求一面的後生便有如過江之鯽,源源不絕。

何況宋回涯所言所行的是非,還是有明眼人能看得清白。

真要打起來,是敵是我,一時確難分曉。

青年俠客們尚沉浸在親眼見到宋回涯的驚歎中,對面的朱門被人拉了開來,從裡跑出一群武林好手,一字排開,刀劍出鞘,橫擋住謝府的大門。

一與謝仲初有幾分相似的中年男子從人群中走出,挺直腰背站在幾階青石台階上,以高出半人的視線,厲聲警告道:“宋回涯,你果然來了!這兩日我父大喪,你若肯退讓一步,前塵往事我謝家概不追究。可你若趁此機會在我謝家門前惹事,害我父九泉之下不得安生,我謝氏定與你不死不休!”

眾人目光在二人之間來回轉動。

萬眾矚目中,宋回涯連著劍鞘抬起劍,直指男子面門。

對方數十人如臨大敵,收攏隊形,拱衛在男子身側,汗不敢出。

宋回涯笑意譏誚,又抬高手臂,指向更高處。

眾人跟著抬頭,盯著那掛在門楣上牌匾。正不明所以,過了一會兒L,隻聽得“哢嚓”一聲輕響,那牌匾裂了開來,轟然從上方砸落。

圍觀人群驚恐叫出了聲。

男子被邊上武者拖拽一把,避開危險,臉色一陣驟青又驟白。

一眾人裡,唯有宋回涯笑得暢快,她氣定神閒地站著,衝謝氏家主挑釁揚了揚眉。任人都能看出她臉上的張狂——

她來了。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