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魚目亦笑我(1 / 1)

回涯 退戈 10672 字 6個月前

日落黃昏,行人身披紅霞,從熱鬨吆喝的攤販前走過。幾名商旅醉臥在路邊,抱著酒壇酣睡如泥。一群垂髫小童追趕在貨郎身後,眼巴巴地望著他掛在腰間的長串銅鈴。

歡笑聲聲裡,萬事輕如塵,不見人間愁。

宋回涯坐在大門前的石階上,視野也與那幫孩童平齊,透過交錯晃動的人影中,看著前方道路逐漸擁堵,一輛馬車被晚歸的人潮擠在了遠處,隨即魏淩生帶著一名少年從車上下來。

那少年腰腹微屈,走路姿勢還頗為僵硬,邁步遲鈍,深低著頭。

魏淩生步伐同是緩慢,抬手作揖,謙和同趕來問好的百姓回禮,又彎腰扶起路邊跪拜的老者,一路走來,幾番停駐。

宋回涯聽著那鼎沸的人聲,掀開眼簾,望向高處。

天高雲亂,藹藹無垠。她兩手往後撐去,閒散悠然地坐著,有種逍遙無束的自在。

雲朝更曠遠的方向散去,耳邊跟著響起魏淩生的聲音。

“師姐,怎麼不進去?”

宋回涯收回目光,與魏淩生對上視線,溫和笑說:“我隨便坐坐。”

後方季平宣上前一步,板板正正地給她行了個禮,艱難吐字:“大恩不言謝,小子雖無用,往後若有……”

宋回涯聽不慣他這番拘謹的客套話,點了點下巴道:“彆往後了,進去吧。”

季平宣淡淡吐出口氣,鞠了個躬,捂著腹部傷口走進門內。

魏淩生靜靜看著她,背光的表情有些深微含蓄,片刻後,也學著她,挨在她身邊席地坐了下來。

他一身淺色的寬鬆長衫,隨他動作鋪在地上。輕甩長袖整理,又有一角衣衫蓋在了宋回涯的腿上。

宋回涯坐正一些,沒話找話地道:“你就這麼帶他出去?”

魏淩生緩聲說:“站得高的人,不會看清下面人的臉。縱是出現在他們眼前,他們也認不出來。”

宋回涯:“那小子往後如何,你有安排嗎?”

魏淩生說:“他說他想殺敵,待他傷好,我會將他送去向澤的部伍,看他自己能拚出什麼造化。”

“也好。”

這話到頭了,二人都沉默下來。

宋回涯調整了下姿勢,又生硬扯了個問題:“聽說你要將於老賊家中的田地,賣給另外幾位大掌櫃?”

魏淩生對這話題不感興趣,因此神態中有些心不在焉,但還是認真答了她的話:“他們手下熙熙攘攘數千擁護,皆不過是趨利而來,若我拿到錢財,也能贏得人心歸向。”

宋回涯問:“然後呢?”

魏淩生說:“殺了。”

這兩個字他說得稀疏平常,與他仁善寬厚的氣質對比起來,有種彆樣的殘忍跟瘋狂。

同宋回涯記憶中那個青澀少年也有著無法交疊的重影。

魏淩生垂眸看著自己的手,傾訴似地說:“他們一早上都在吵。”

宋回涯下意識便跟了一句:“

吵什麼?”

魏淩生說:“吵我是不是騙人,吵我究竟可不可信、能不能當真。要我拿出證據來。”

宋回涯一時間有些怔愕,隨口問道:“你給了嗎?”

魏淩生偏過頭,注視著她,輕輕搖頭:“我本就是騙他們的。”

又問:“師姐呢?”

宋回涯狀似輕快地一笑,說:“師姐先前對你說過幾句過分的玩笑,你不用放在心上。”

魏淩生迅速接了一句:“哪些是?”

宋回涯語塞,裝傻道:“嗯?”

魏淩生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滿臉執著,帶著不容回避的堅持,隻追問:“哪些不用放在心上?又有哪些不必當真?”

宋回涯見他不好糊弄,尷尬笑笑,含糊其辭地道:“我是說,我們情同手足,多少驚險都一同闖蕩過來,怎麼會不認師弟呢?我還曾說過,要帶著你們去走陽光道的,應這一聲允諾,我也會保你平安。沒有要與師弟分道揚鑣的意思。其餘的話,你都當沒聽見吧。”

魏淩生看著宋回涯,那眼神,絕稱不上是寬慰或歡喜,更多複雜難懂的情懷交加,他喉結滾動,連日來打過的腹稿又轉頭成空,腦海中的思緒卻是頃刻塞滿了,問:“師姐想起我了?”

宋回涯說:“想起一些。少年無能,了多缺憾,好在也那麼跌宕地過來了。師弟的好,我都記著。多年相攜,你該清楚,我其實沒有騙你多少事。你也不用再為那句什麼虛情假意而心懷芥蒂。”

她拍了拍魏淩生的肩膀,坦蕩笑道:“你永遠是我師弟。”

魏淩生不認識般地看著她,張開嘴欲言又止,眉頭一點點皺了起來,可末了大抵覺得與如今的宋回涯翻不出什麼可說的話,眉宇間的挫敗與頹然中多添一道不明了的怒氣。直勾勾地瞪著她。

“你這是什麼表情?”宋回涯說,“便是東風,行過萬裡,也終有不同。你是覺得我有哪裡跟從前不一樣?即便有,從前也是從前。你們讀書人沒學過一句話嗎?往者不可諫啊。”

“若是往日那些摧折風雨,年少疏影,俱可以做過眼雲煙。那麼,還有些不那麼磊落光明的糾葛,就當作不存在了嗎?”魏淩生頗為失態地問,“師姐既然說不曾騙我。那我如今要當真了,又該怎麼算?”

“能怎麼算?反正我是不記得了。”宋回涯無賴地道,“難不成我有什麼欠了你?”

魏淩生重重咬字:“是我虧欠師姐。”

宋回涯戲言說:“那你算算,怎麼補償我。”

魏淩生語氣很輕,可說得認真:“我怕我算不清楚。”

宋回涯抬手按住額頭,隻當他是胡言亂語。

魏淩生低聲叫道:“宋回涯。”

他想說,你若是隻想起“情同手足”這四個字,那不如彆想起來。

宋回涯沉下臉,剛要打斷他,餘光朝街上一斜,看見輛馬車在斜陽中篤篤走來。

在前方牽著馬繩的男子,腳步虛浮,左臂空空蕩蕩,一頂鬥笠遮在臉

上。

宋回涯觀他身形,一眼認出是那日夜間行刺的箭手,冷笑道:“還敢來?”

兔起鶻落,人已閃至車前,一掌拍向那男子的面門。

男子倉皇後退,腰背抵住身後的馬車,上身後仰,鬥笠隨之飄落下去。

千鈞一發之際,邊上那車夫打扮的青年毫不猶豫擋在男子跟前。

宋回涯的掌勁在那青年鼻尖一寸處停了下來。餘勁的風拂起他額前的碎發,青年眼也不眨,抬起頭,露出個看似極為熟稔的笑容,說道:“宋回涯,好久不見啊。”

宋回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青年瞥向她身後,自顧著道:“聽說隻差一點,魏淩生便會死了。真是可惜,幾次三番都隻差一線,他在生死簿上,難道真有九條命?宋回涯你——”

宋回涯剛要收手,倏然五指成爪,扼住他的咽喉。

青年的眼神中閃過稍許詫異,大概是想不到她竟會真的動手。抓住她的手指想要掰開,可卻撼動不了半分,隻覺那五指越收越緊,血液與空氣俱是阻斷,稍加掙紮,還隱約聽見了頸骨斷裂的聲音。

邊上箭手想上前阻攔,又不敢輕舉妄動,眼見青年面色青紫,命已垂危,而宋回涯殺心濃烈,不似作偽,急吼道:“宋門主!”

路旁百姓早已散開。魏淩生匆匆跑來,喊道:“師姐,這人不能殺!”

宋回涯鬆開些許力道,依舊掐著青年的脖頸,冷漠看著他竭力喘息的模樣。魏淩生衝那青年叫道:“高侍郎,何苦找死?”

青年從喉嚨裡艱難擠出幾個氣音:“宋回涯……”

宋回涯耐心等著他繼續。青年面目猙獰,眼神利似毒鉤,凶狠刺向她,後面跟著的是罵人的話:“你大爺……”

真是有點骨氣。宋回涯笑了出來。

“師姐!”魏淩生按住她的手腕往下壓去。

宋回涯瞥他一眼,這才大發慈悲地留人一命。

青年逃脫桎梏,虛脫地往下滑倒,被後方箭手趕忙扶住。

他半靠著馬車,急促呼吸,等面色稍有緩和,伸出一臂指著宋回涯,聲嘶力竭地道:“你——”

宋回涯哪裡慣著他,輕飄飄地道:“再多說一句廢話,你可以試試,自己在生死簿上又有幾條命。”

青年撫向脖頸處的傷口,咬牙切齒地道:“好!不愧是你宋回涯!”

“高侍郎?”宋回涯說,“特意犯我眼前來找死,做什麼?”

青年站直了身,自嘲道:“沒用的兒L子,自然是替我父親來處理沒用的人了。”

宋回涯心念電轉,說:“於氏一家老小是你殺的?”

青年理所當然地道:“難不成容他們天涯海角四處逍遙?敢跟著高家掙錢,命就得是高家的。妄圖全身而退?沒有那麼便宜的事。”

宋回涯心說這不壞事嗎?小崽子來了。可觀魏淩生的表情,又未覺他有此顧慮。

“城裡還有幾個你高家的走狗呢。你就任由他們被我

師弟耍得團團轉,不去提點一句?”

青年撣撣身上灰塵,散漫地道:“他們是為我父親做事,又不是為我。陸向澤日漸勢大,左右盤平要受其清算,我不如順水推舟,當送王爺一份人情,今後好有來有往。”

宋回涯挖苦道:“你父親真是給你們高家生了個孝子賢孫。”

不知這句是哪裡不對,青年看她的眼神變得古怪,略帶些懷疑,若有所思一陣,試探叫道:“宋回涯?”

宋回涯忍不住便想罵他。這人分明長著張頗為俊俏的臉,眼神氣質也算得上和婉明朗,可那一張嘴跟一身皮實在賤得很。

宋回涯不客氣地回:“叫你祖宗?”

青年不怒反笑,無所謂地道:“如此想不開,要來當我高家的祖宗啊?”

宋回涯好似拳拳打在了軟泥上,對這個腦子有病的人實在是無話可說。

魏淩生對此人多有忌憚,言辭疏離,夾帶威嚇:“多謝高侍郎的人情了。高侍郎再留幾日,我定有好禮回贈。”

青年笑臉相迎道:“不必了。我改日便走。為表那一箭的歉意,我特意來給宋回涯帶一個消息。加上她方才要殺我一事,算做兩清,如何?”

宋回涯沒有吭聲。

“你要去殺謝仲初?”青年肯定地說,“那龜孫躲得嚴實,你找不到他的。不如我給你指條明路。”

宋回涯全然不領情,隻道:“你們京城的官都不用做事,一兩個領著俸祿跑來盤平?”

“我是身有公務,他嘛。”青年諷刺道,“他是做錯了事,殺了個不能殺的人,被罰閉門思過。自己將門一鎖,偷跑出來,所以到了這邊陲之地,還要假借盤平縣令的名義,行事畏畏縮縮。狼狽得很啊,魏淩生。”

“狼狽?”宋回涯說,“他若是現在喊一聲,願意衝上前來替他打死你的人不在少數。屆時看看究竟是誰狼狽。”

青年哂笑道:“你真是護他。我說他一句你都不肯。”

宋回涯似笑非笑地道:“你要不試試說我一句,看我會不會拔掉你的牙。”

青年該是熟知她的為人性情,倒是能屈能伸,立即閉上嘴。

宋回涯做了個手勢,示意他滾。

青年氣結,怒道:“宋回涯,你摔壞腦子了?我可是好心好意前來找你!”

“我隻看彆人怎麼做。”宋回涯睨向那箭手,“他這也算好心好意?”

青年沒好氣地道:“木寅山莊,信不信由你!”

說罷登上馬車,呼喝道:“走!”

待車輛遠去,光色暗下,宋回涯還在遙望那條被夜幕吞沒的街巷,試探問:“他能殺你,可是你不能殺他?”

魏淩生本不想替那人解釋,但聽宋回涯如此問,隻能道:“他雖恨我入骨,卻不會希望我此時身死。那刺客該不是聽他指令行事。”

“哦。”宋回涯語氣稍有緩和,問,“他叫什麼?”

魏淩生隔了一會兒L,才答道:“高觀啟。”

·

街道兩旁燈火闌珊。

高觀啟敲敲矮桌,示意武者上來。

武者勒馬停在路邊,掀開垂簾,跪坐在門口位置。

高觀啟拎起剛燒開的熱水,倒出兩杯茶,推了過去,和風細雨地道:“我方才算不算救了你一命?宋回涯那瘋子,是從來不講人情的。()”

箭手右手接過茶杯,低著頭說:多謝公子救命之恩。∨()_[(()”

高觀啟笑眯眯地問:“那你能不能幫我做件事?”

武者磕磕巴巴地道:“在下如今身有殘缺,實在難為公子效力。”

高觀啟端著杯子朝前一敬,示意他不必拘束,坐到對面去。

武者推脫不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仍是跪在地上推辭:“小人隻想……隻想……”

杯水灑落出去,武者抬手捂住咽喉,張嘴嘔出一口黑血。面色痛苦,撲在矮桌上,想朝身前人爬去,奈何少了隻手,穩不住上身,剛一動作,立即癱軟在地。

口裡呻^吟,不住翻滾,不多時便躺在毛毯上沒了聲息,唯有一雙渾濁的眼睛還在緩緩流出血淚。

“不為我效力?”高觀啟飲完杯中茶水,嘴裡呼出一團白色熱氣,一眼不看倒在地上的人,涼薄地說,“我不喜歡彆人欠我的,所以你還是直接還我吧。”

他將杯子放下,彎腰鑽出車門,取過一旁馬鞭,駕駛著車輛穿越冬夜。

·

“喂,小子。”

正在院中學著打拳的少年仰起頭,望向土牆上方瀟灑站立的俠客。

月色粘稠,長影垂斜,與他重傷躲在街尾的那日極其相似。

那人拋下個東西來,恰好落進他懷裡。

“送你了。”宋回涯說,“這可是天下頂尖刀客的佩刀。你若是敢轉手賣了,或是做出什麼有辱他聲名的事情,我就殺了你。我宋回涯向來說話算話。”

季平宣抱著手中寶刀,輕輕撫上,叫鐵器的冰冷凍得一個寒顫。

“我?”他受寵若驚地問,“我行嗎?”

“行不行,試過才知道。我們江湖人呢,凡事講緣分更多一些,不講行不行。”宋回涯笑說,“你既收了他的刀,往後也算他的半個徒弟。該記住他的名字。”

季平宣洗耳恭聽。

宋回涯說:“江湖人喜歡叫他北屠,不過他自己更喜歡叫錢二兩。”

季平宣大聲道:“我記住了!”

宋回涯兩手環胸,在高處站著沒走。

季平宣也傻愣愣地乾等著。

宋回涯說:“跟裡面的人說一聲,這裡沒有我的事,我明早便走了。”

季平宣問:“去哪兒L?”

宋回涯朗聲笑道:“江湖人既然講緣分,自然不會什麼都告訴你。再會!”

衣衫鼓蕩,朝後去倒,眨眼間,人便消失在月輪之下。

季平宣低下頭,抽出刀身,寒光映在他的臉上,折射出他青澀的眉眼。

他忍著傷痛爬上牆頭,正看著那背影被百家燈火拖拽出淺淺的數道,幾個起落,消逝於漫漫長路的儘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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