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魚目亦笑我(1 / 1)

回涯 退戈 12124 字 6個月前

魚鉤上空空如也,什麼也沒釣上。宋回涯自己坐起身來,揮開師伯,往勾子上重新掛了半截蚯蚓,甩進湖中。

宋誓成兩手揣進袖口,眼尾斜瞄著她,意味深長地道:“井底之蛙仰頭看天,覺得天不過井口之高,便以為登天容易。即便是出了井,站在池邊,看著波光粼粼,也不知道池塘深淺。”

“我知道好人難做,可是,我為何要去做世人稱頌的大好人?”宋回涯不屑一顧道,“當年我在城門前給那幫狗賊下跪的時候,我就明白,在這世上,道理不管用,尊嚴也不管用,仁善更是微賤,如山間流螢,天明即滅。隻有我劍術夠好,我才是勇者懷仁,君子行義。”

宋誓成重重拍了下大腿,表情誇張地道:“好!我不留山真是收了一個天下間最憤世嫉俗的弟子!隻不過,你這樣深的戾氣,坐在河邊,連魚都不願意搭理你,更妄論仗劍江湖了。我怕你一輩子出不了不留山,去行你的君子義。”

他話音剛落,湖面上的浮漂便往下沉了沉,宋回涯趕忙起身,魚兒隨她拖拽躍出水面,咬著鐵鉤在空中奮力掙紮。

宋回涯開懷笑道:“沒關係,老天爺還是喜歡我的。”

宋誓成很不是滋味地道:“那是因為這湖裡的魚太笨,整日光知道吃吃吃,不信你換個地方試試。”

宋回涯兩耳不聞,將魚放進草簍子裡,神采飛揚地挑挑眉峰。

宋誓成氣勢大幅跌落,不甘示弱,又說道:“以後我收徒弟,一定不收你這樣的。我要收一位溫厚大氣,謙卑有禮,喜歡念書,不喜歡習武的弟子。”

宋回涯不客氣地拆台:“那你收個屁。你會念書嗎?”

宋誓成繼續暢想描繪:“然後我便帶著你二人一塊兒出去。凡有人問,我就告訴他們,文質彬彬的這位,是我的徒弟。你嘛,其實是我小妹的徒弟,隻是托我代為管教。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的教化之功便會傳遍武林。”

宋回涯瞥他一眼,彎腰收拾了釣具,往邊上走去。

宋誓成意猶未儘地喊:“乾嘛啊?哪裡去?”

宋回涯憤怒道:“走開!不屑與你釣魚!”

她換了個位置,整理東西時,不期然發現遠處樹影後站了個人。一身青衣,悄無聲息,抱著劍不知旁觀了多久。

宋回涯壓低鬥笠,盤腿坐下,隻當沒有看見。

那目光一直追著她,寒暑更迭。

不留山上青峰隱隱,白雲閒閒。一到春日,野花遍山紅豔,四處一派秀麗風情。

宋回涯十二歲這一年,已習慣在山頭上躥下跳,儼然成了獨霸一方的猴王。春分這日,宋惜微忽然將她叫到屋內,同她說,要帶她去茂衡山拜師祖。

自宋回涯入山門起,山中常有外人前來走動,或請師父指點武學,或入後山采掘珍貴藥材。

宋回涯與他們淺淺打過幾次照面。因來人總是對她白眼相看,她自然也懶得熱情相迎,兩兩生厭,彼此未多交談一句。

是以宋回涯隻知他們是茂衡門的弟子,多餘的一概不曉。

分明是彆派弟子,因著宋惜微縱容,來了不留山依舊是吆五喝六的無賴派頭,惹得群情激憤,叫山下百姓們將宋回涯這猢猻都生生看順了眼。

宋回涯深以為恥——不過是幫廢物,幾年裡扒拉不出一個能打的東西。除卻擅長打秋風,唯有眼睛長得高人一等,生在天靈蓋上。被與他們相提並論,縱然遠勝,也無異於是種羞辱。

偏偏宋惜微極其喜歡這群橫著走路的螃蟹精,每每教習結束,都會和顏悅色地誇讚一句:“秀外慧中”,叫這四個字在宋回涯這裡有了第二種寫法:“一無是處”。

於是宋回涯聽見茂衡門便不由黑了臉,好比大冬天的一腳踩進臭泥坑裡,晦氣到頭了。陰陽怪氣地道:“不留山還要借茂衡門的師祖來拜啊?後山那麼多墳塚,卻要去彆人的地頭,難道是欺負咱們山上缺個牌匾?”

宋惜微聽得不悅,耐著性子解釋說:“不留山與茂衡門淵源頗深,二十年前不留山其實隻是茂衡門名下的一座山頭。後因種種緣由,開山另立,各行其事。”

宋回涯在山下隱約聽過兩耳朵,當即了然,嘴快說道:“我知道,貪生怕死的留在茂衡門,舍生取義的入我不留山。”

宋惜微面色一肅,厲聲高喝:“宋回涯!”

宋回涯見她發怒,無所用心地一聳肩,賠笑道:“我又不會當著茂衡門的面講。師父不高興,我不提就是了。”

宋惜微眉頭輕皺,愁容難消,綿著睫毛安靜片刻,又細細與她說明:“依循舊例,入山之後,會有一場同門弟子間的考校。你亦不必太過憂心,所謂考校不過點到即止,過後師長會贈禮祝賀,若他們訓誡幾句,你切勿頂嘴。”

“還有禮物收?”宋回涯一本正經地說,“師父您看輕我了,即便沒有好處,我也懂尊師重道,斷不會給您丟臉的。”

宋回涯未將此事放在心上,什麼都沒收拾,隻當是放風遊曆。

兩座山門相隔甚近,可論說排場規模,卻是有霄壤之彆。

宋回涯跟著師父上山,途中所見是一片繁茂之象,門丁興旺,絡繹不絕,倒是有幾分理解他們狂悖的底氣來自哪裡。

師伯見她看得入神,大掌按在她腦袋上,擰著她的頭晃了晃,揶揄問:“怎麼,羨慕啊?”

宋回涯煩躁將他爪子揮開,忍著一連串的臟話道:“我羨慕什麼?海中巨鯨還要羨慕小魚小蝦?”

宋誓成扯著小妹衣袖戲謔道:“你這徒弟拐不跑。聽聽,開口就是要驅長鯨吞百川的,尋常人管她這樣的叫瘋子。究竟是誰教她這麼大的口氣?”

宋惜微不鹹不淡地掃了他一眼,加快步伐。

師伯又轉來同宋回涯告狀:“看看你師父這是什麼態度!沒大沒小!”

幾人吵吵鬨鬨進了演武場,宋回涯聽著吩咐,混入年輕弟子的隊列中。

正午太陽亮得刺眼,宋回涯站在人群後排,對著一排排烏黑的後腦勺,連

台上有幾人都看不真切。意興闌珊,乾脆找了處樹蔭坐下休息。

半夢半醒之際,聽見有人在喊自己名字,才帶著倦意磨磨蹭蹭地起身,穿過人群走上比武台。

上首老者指了個比宋回涯高出半人的少年出列。

宋回涯昏昏欲睡,聽見四下響起陣陣議論的嘈雜,稍稍精神了些。先是扭頭去看師父,對方無波無瀾,不露聲色。又轉向去看師伯,那個平日裡和風細雨的男人,此時難得擺出與宋惜微一般嚴正的神色,與她對上視線,才有所緩和。

宋回涯心中大抵有數,從一旁的兵器架上隨意取下把長劍,不管是否趁手,挽了個劍花,直指對面少年,抬抬下巴。

那少年觀樣貌起碼比她大了五歲,打的該是恃強淩弱的主意。厚著臉皮站上了台,又缺一份自知之明。白長了副好骨架,沒點武學的悟性,劍也不會好好握。

想是平日與同門對招都是慣用右手,宋回涯冷不丁給他來一個左手劍,即便隻是最過平實的招式,亦將他打得暈頭轉向,手忙腳亂,擋不住十招便做捉襟見肘,敗下陣去。

贏得不費吹灰之力。

周遭一片錯愣的抽氣聲。少年像是也被嚇傻了,癡呆地望著被打脫兵器的右手,躺在地上半晌不動。仿佛她能得勝,是什麼驚世駭俗的事。

宋回涯環顧一圈,隻覺乏味,也不怎麼期待所謂的賀禮了,念及姑且答應過宋惜微的承諾,表現得極為寬容,將人擊倒在地後,不曾奚落半句,打著哈欠轉身離去。

她展現出此等雅量,怎奈對方不懂珍惜。

趴在地上的少年挪動了下,低著頭,佯裝去擦臉上傷口,手腕下壓,趁宋回涯鬆懈時猛地一甩,自隱蔽袖口處打出數道暗器,側過身來,露出一張羞憤與不甘交加的癲狂面容。

宋回涯聽見了暗器破空的爆鳴聲,倏然回頭,手中長劍驚起,震落電射而來的暗器銀針。

目光投向少年有恃無恐的臉,心中也隨之湧出一個瘋狂的念頭,唇角弧度一點點放大。劍鋒斜轉,帶著浩蕩殺機朝少年咽喉刺去。

宋惜微站得近,眼角肌肉抽搐,身形一閃,轉瞬騰挪至宋回涯身前,兩指帶著寸勁按在劍身上。

隻聽得一聲剛脆的碎響,劍刃登時斷作兩截,閃著奪目的銀光崩裂開來。

座上老者表情驚變,在宋惜微動手之時震怒咒罵一句“該死!”,一掌狠拍扶手,木屑紛飛中身形拔地而起,跟著殺去。

卻是直取宋回涯的命門,出手狠辣,不留生路。

宋惜微面覆寒霜,眸光一下冷了下來,微側過身,左手運勁,跟著對上一掌。

宋回涯未看出門道,隻見老者連退兩步,才帶著堪稱失態的驚愕站穩腳步。宋惜微則定在原地,下垂的手輕輕捋過被晃亂的劍穗,再死死按住宋回涯的肩膀,將她扣在身側。

邊上的中年男子起身叱責:“小雜種!?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他眸光怨憤,出口惡毒,指著宋回涯毫無顧忌地大罵:“好一個殺坯!從哪個山溝

裡爬出來野骨頭,如此不服管教,人前竟也敢放肆行凶!你師父沒有教過你什麼是禮義孝悌嗎?!”

他說話時餘光似有似無地落在宋惜微身上,想是忍耐了多時,才終於借著這機會指桑罵槐,將憋在心中多時的真意說出口來。

一時激動得臉色漲紅,渾身顫抖,轉過身高呼道:“門主,決計是這小猢猻出手太重在先,才逼得弟子萬不得已,垂死反擊,僅是如此,她就要當著你我的面殺人!小小年紀戾氣如此深重,以招式狠辣勝之不武,可謂陰毒!我茂衡門從未出過如此敗類!門主你定要好好教訓這沒教養的小東——”

“啪——”

宋誓成忍無可忍,一劍鞘抽在他的臉上,抽得那賊匹夫腳下不穩,暈暈乎乎轉了兩圈,跌回座椅,才被身後弟子驚恐扶住。

宋誓成怒極反笑道:“我不留山出來的人,你算什麼東西,也配提教養?”

他咬著牙關罵完,深吸口氣,又恢複了溫文爾雅的姿態,自己主動打起圓場來:“大人不懂事,小孩兒更不懂事,教訓過兩句,就此作罷,莫在自家人間生了嫌隙。”

數人翻臉發難,又袖手輒止,皆發生在片刻之間。

現場還有大半弟子未能醒過神來,雲裡霧裡地望著中心,不明白為何忽然打起來了,更不明白為何又不打了。

茂衡門的門主背過身藏起右手,衣袍翻飛,縱身躍回主座。

他斟酌稍許,乾癟的臉頰上面皮繃緊下垂,威嚴開口:“弟子宋回涯,傲慢不遜、任意胡為,對同門無手足之情,對師長亦無尊崇之意。有違我茂衡山之門風。責令閉門思過,再做考校。”

老者肅穆訓斥過後,從袖中摸出一枚玉佩,示意那受傷弟子上前,當眾放入對方手中,又一臉慈善地拍拍對方肩膀,激勵了兩句。

少年欣喜若狂地接過,朝著門主鄭重鞠躬,領賞退下。

宋誓成看清物品,眸光一緊,舉步上前,又被一旁沉默寡言的宋惜微給按了回去。

宋惜微推著徒弟的後背,無視在場眾人,朝石階走去。

宋回涯快走兩步,與師父拉開距離,出了演武場,若無其事地拍拍衣服,做作地長歎口氣:“唉,白來一趟。”

她笑著挑釁宋惜微:“看來師祖對師父,就同師父對我一樣,不甚喜愛啊。真是可憐。”

說罷好似今日大獲全勝,搖頭晃腦地走了。

宋誓成欲言又止,終是咽不下這口氣,面帶慍色準備回去。

宋惜微將他攔住,半闔著眼,隻平靜說:“你隨她下山,送她回家,以免她意氣之下惹出是非。”

宋誓成懷疑地打量著她的臉,試探問:“那你呢?”

宋惜微提著劍,火紅劍穗下懸擺動,隨她腳步,又重新進入身後演武場。

宋誓成無奈扶額,頭疼不已。

他小跑著下山,在半途追上正獨自憋火的宋回涯,從後面粗暴推了她一把,笑罵道:“聽那花白胡子汙言穢語,你竟能忍得住氣?我

還等著你這小魔頭大殺四方,先宣泄一場,我再跟在後頭為你求情呢。誰知你是個窩裡橫,真叫師伯失望,你哪來的臉慪氣?”

宋回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道:“出行前我答應過師父,不與那幫混球頂嘴。我可不敢亂說話,免得最後什麼臟鍋汙水,全賴到我頭上。”

宋回涯摸著虎口處的老繭,鬱悶問:“他們這般恨我做什麼?嫉妒啊?

宋誓成聽笑了:“嫉妒自然也有,不過此番過錯,根不在你。你算是替我二人遭罪了。”

“不留山到我這輩,山頭冷清,近乎絕代。他們原以為不留山已是他們囊中之物,聲譽、金錢,皆已攥在手中,豈料又多出個你來橫插一腳,自然心中憤懣。你師父念及舊恩,不欲同室操戈,是以多年隱忍。如今看來,他們得寸進尺,真拿我二人當軟柿子揉扁捏圓了。”

宋回涯薅了把路邊的草葉,幽幽道:“軟柿子,隻能被捏成一團漿糊。”

宋誓成好聲好氣道:“你也彆怪你師父不敢為你撕破臉。不留山下還住著數萬百姓,多年來倚仗山門聲望,才得以在風雨飄搖中保全,而今年月,能得一葉遮蔽已是可貴,你師父護不住不留山,多少也想爭一爭那朝夕安穩。”

他聲調抬高,帶了些怒其不爭的情緒道:“實在也是你叫人難以依托,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敢將不留山交予你的。不然你奮發苦乾一下,改過自新,證明給你師父瞧瞧,你也有撐門拄戶的誌氣。”

宋回涯木著臉抬頭看他,說:“師伯,你導人向善的手段,著實有些拙劣。”

宋誓成被哽得氣結,捂著胸口悵然歎道:“師伯與你說真心話呢,你這糟小娃是真不懂事。簡直比那群快入土的老東西還頑固不化。”

宋回涯不願多聽,快步衝下山。回到自己住所後,拿著木劍又開始日複一日的勤勉練習。

一直到精疲力竭,渾身虛軟,才洗過澡躺下休息。

是夜月色如水,明河在天,宋惜微小心推開木門,走入房間。

窗外透入的一抹光華冰涼柔和,她立在床邊,借著光色垂眸看了片刻,彎腰給宋回涯掖平被角。

看見徒弟露在外面的左手,虎口處滿是血跡斑斑的劍傷,知她回來之後沒少練劍泄憤,又在床頭坐下,從袖中取出傷藥,小心為她包紮傷口。

最後將一枚玉佩放在她的枕邊,靜靜坐著,與夜色融為一體。

“……師父。”

一道稚嫩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宋回涯渾渾噩噩,覺得自己也要在夢中睡著了。

她看著宋惜微恬淡溫婉的臉,下意識想伸手去抓。總感覺這一幕似曾相識。

偏偏那些零碎浮現的記憶,似乎到此斷絕了。她如何絞儘腦汁,都隻剩一片空白。

天外又有人在喊:“師父?”

小孩兒憂傷哭道:“師父你彆拋下我!我隻有你一個人。你走了,我又是沒爹沒娘的小野種了。師父!”

宋回涯即將渙散

的神智因這話又重新凝聚,好似神魂夢遊到九霄外,被一縷細細的線牽了回來。

她腦海中反反複複地回蕩著一個蒼涼的聲音:我沒有師父了。

——可是她的師父呢?

宋回涯終於想起她的書來。

她寫在書冊上,滿滿十多頁都是宋惜微臨彆前與她的夜談。

那些文字配上夢境中宋惜微的音容笑貌,叫逐漸灰暗掉的畫面再次變得鮮明。

“回涯。回涯。”

有人搖晃著她的身體,宋回涯從四肢無法動彈的窒息中掙脫,掀開眼簾,又看著宋惜微坐在她的床前。

時間宛若又回到師父離彆前的那一晚。

宋回涯屏息凝神,目不轉睛地端詳著她的臉,想將她的五官銘刻下來。

宋惜微兩手舉著一把黑色鐵劍,鄭重送到她手中,說:“宋回涯,這把劍贈你,往後,你便出師了。”

宋回涯靠在牆上,抽出長劍,手指貼著劍刃輕輕一滑,指腹瞬間被割出道血痕。她舔了舔手上傷口,興奮問道:“這把劍叫什麼?”

宋惜微說:“它是你的劍,你樂意叫它什麼,它便是什麼。”

宋惜微又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箋,緩聲道:“當年逼死你父母的幾名守軍,如今已散入天南海北,這些年我追查他們蹤跡,除卻幾人早已死於風波,餘下的我已為你報仇。剩下一位賊首,由你自己處置。”

宋回涯愣住了,將劍放下,坐直了身,伸手去接信封。

宋惜微張開嘴,半晌沒能出聲,字字輾轉推敲,才謹慎開口道:“你的事情,我都記得。我從不與你講恩仇,是因為世上恩仇並不分明,更談不上快意。人命之下,是萬丈塵埃,劍尖之上,是驟雨疾風。唯有問心無愧,才能屹立山頭。可惜這個道理,你不懂,我也教不會。”

宋回涯摩挲著信紙,又抬起頭,看向師父。

宋惜微目光清邃,注視著她,好似一汪深泉將她浸沒,帶著前所未有的溫柔跟慈和。

“宋回涯,你總覺得人心陰穢不可信,但是你為何不想想,你父死母亡,緣何能在這蕭條亂世活到今日?”

“你隻記得你母親撞死在門柱前,父親的頭顱高懸在城牆上,怎麼不記得還有許多人,齊齊跪在地上為你求情,才留下你一命?”

“你說那些傷人又傷己的話,怎麼不肯回頭看看,那些飽經風霜的人,低著他們本就抬不起來的頭,在你身後慚愧萬分地抹眼淚?”

“你怎麼不記得,一雙雙滿目瘡痍的手,食不果腹時,也舍得從自己碗裡,給你施舍半碗粥。”

“你就是這麼長大的呀。”

“你瞧不起那些隨波逐流、微如飛蓬的平民,可他們不過是想活著,哪裡是什麼不可寬恕的罪過?”

“宋回涯,你不能因為見到一群惡人,眼中便隻剩下惡人。”

宋惜微輕柔撫上她的臉,說:“宋回涯,‘人居一世間,忽若風吹塵。’,你來去棲惶,顛沛流轉,何不停下,回頭看看呢?”

宋回涯心底有個聲音在說:師父,我明白的。我知道錯了。

可是夢中的自己隻呆愣地坐著,看著宋惜微轉身出門,一張臉消失在緩緩闔緊的門扉之後。

一抹日光照在她的眼睛上,眼前的一切悉數化為茫茫的齏粉,她偏了下頭,從那熠熠流光中醒了過來。

“師父?”

宋知怯在她耳邊低聲呼喚,抬起手一絲不苟地給她擦去臉上的眼淚。

宋回涯嘴裡滿是苦味,舌尖還殘留著草藥的酸澀。

終於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