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事且浮休(1 / 1)

回涯 退戈 7440 字 6個月前

去破廟的路,小乞丐走過千百回,閉著眼睛也不會丟。

隻是這次走得比先前慢,腹部的傷口不時隨她登山開始作痛,讓她無暇觀察路況。走到一半時,她停了下來。

那座舊廟荒廢已久,從來罕有人跡,路上雜草叢生。拖宋回涯進廟已是兩三日前了,當時她隻將雜草往兩邊撥開,而此時荒路上的草木顯然被人用刀清理過,短了一截,還有平整的斷口。

小乞丐朝後退了一步,剛一轉身,人便從背後被提了起來。

來者滿身結實肌肉,小乞丐手肘朝後擊打,隻感覺打在了堅硬的牆壁上,來不及叫喊,一隻手又提前捂住她的嘴。

她張大嘴,用力咬住對方的手指。

“該死!”

壯漢吃痛鬆開她,冷酷抽去一巴掌。

他的力氣比之昨天那幾個不入流的叫花子要霸道許多,直打得她右臉浮腫,眼冒金星。

見人暈厥過去,也不憐惜,試探了下她鼻息尚存,還留著口氣,便像麻袋一般扛到肩上,果決離開。

一路大步流星,到了某偏僻洞口,壯漢粗蠻將人放下,拎起手邊的木桶,想要潑水將人叫醒,身後樹叢中意外傳來窸窣響動。

壯漢霍然回頭,警覺喝道:“誰?!”

·

宋回涯昏昏沉沉地醒來,不過隻睡了片刻,一陣抵不住地頭暈腦脹。

她看向對面,發現小乞丐已經不在。過去整理了下雜物,將有用的器具都摞到一塊兒,準備替她搬去破廟。又拆下幾根完整的木板,卷了一堆乾草,一並帶過去。看見地上藏著的錢袋,順道放進懷裡,戴上鬥笠,用腳頂開木門,走了出去。

來到破廟後,出乎意料的裡頭沒人。宋回涯在屋外找了一圈,發現一排雜亂的男人足跡,卻沒有看見小乞丐的新鮮腳印。

她坐在門檻上等了等,再按捺不住,執劍出門。

宋回涯沿著山道往前走,臨近河邊,想找找附近有沒有人家。走了一會兒,遠遠瞥見河面上飄著個黑點。

宋回涯心神不寧,當即感覺心臟漏跳了一拍。提起內勁,奔逸而去,身形幾個起落,眨眼已至河邊。一腳輕點水面,腰身旋擰,長臂下撈,如紫燕低掠,抓住那截衣帶,奮力甩向河岸。

剛上手她便心安了一半:挺沉的一塊肉,不可能是個孩子。

最後拽上來的,果然是個年輕男子。這人皮膚已被泡得浮腫青白,雙手綁縛在後,腿上係著塊石頭。

宋回涯挽起被水沾濕的衣袖,一拳捶在青年胸口。後者被內力震得吐出兩口積水,胸膛微微起伏了下。

宋回涯又“砰砰”加了兩拳,等青年開始急促呼吸,才並起兩指在他脖頸上輕輕一按。

“還活著,年輕人的體格就是不一樣,命比水池裡老王八還長。”

宋回涯半蹲在地,抽劍將他身上繩索削斷。隻一簡單動作,眼前便泛出成片雪點。本就氣血兩虛,因方才那股急火又引得內息紊亂,比地上這青年好不了多少。

乾脆盤腿坐了下來,與那青年打探道:“這位朋友,你從哪裡來的?是在路上遇見了什麼匪徒?有沒有見到一個孩子?”

青年恢複意識,失魂落魄地囈語幾聲,隨即便是嚎啕痛哭,語無倫次地傾訴道:“村外那家客棧的夥計不見了,掌櫃的叫罵了一天沒找到人,我就知道一定是出了事。悄悄跟在他後頭,果然見到他要行凶。他反說我優柔寡斷,欲進又退,一輩子成了不了什麼大器,隻能拖他後腿。我與他十多年的交情,他對我最後的手足之情隻是,把我綁了扔進河裡,叫我自生自滅。還叫我下輩子投胎時先學一件事——江湖險惡,哈哈哈哈!”

宋回涯見他一會兒哭又一會兒笑,人跟瘋癲了似地舉止錯亂,理解他此刻腦子裡真進了團水,不大走心地安慰道:“吃這一份罪也算是給你長份教訓。親生父母尚不敢全然相信,親朋手足怎敢隨意性命相托?你那兄弟雖然人爛得像坨汙泥,可與你說的話倒是沒錯。所以你有沒有見到一個小姑娘?”

年輕劍客躺在地上,連動一下的力氣都抽不出來,表情一時頹敗,一時怨恨,一時悲痛,最後嘴唇哆嗦著,都化成了自暴自棄,哽咽道:“我可能不適合這個江湖。”

“那你說什麼樣的人合適?”宋回涯不以為然,“殺人不眨眼的,還是兩面三刀的?這些人更不適合江湖。他們適合去做賊。”

年輕劍客略略抬起頭,以為能從她嘴裡聽見什麼世外高人的真知灼見,臉上悲愴之意退去幾分,換成了虔誠的求教。

宋回涯轉過頭,上下打量他一番,搖著頭道:“我說句實話,你這人吧,武功不算高,天賦不算好,聽起來,心腸不夠狠,人也不夠聰明。太過平平無奇。即便是給你這世上最頂尖的武學功法,再多送你十幾年,你也混不出個正經名堂來。”

年輕劍客聽得更想哭了,哭喪著道:“前輩,你不要再說了。”

宋回涯見他冷靜下來,終於不再打擊,正色道:“我看你確實不大適合這江湖。你要是真想做個猛士,向彆人彰顯自己悍不畏死,不如去當兵,去殺敵,不定還能撈出個功名,回去光宗耀祖。”

年輕劍客嚅囁著說:“我以前總覺得,沙場沒有江湖自由,更沒有江湖風光。沙場上死生都太過輕飄飄了。”

宋回涯已是極其努力地克製了,輕輕一聲:“嗬。”

年輕劍客毫不在意她的嘲諷,四肢並用地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要往前走。嘴裡喃喃自語:“我還得回去……此事全因我而起,不能再叫他殺人……”

宋回涯見他一門心思要撞南牆,無奈叫住他:“好漢等等,在你求死之前,能不能先回答我那個問題?你有沒有在這附近見到一個小孩兒?一個猴子似的小叫花。”

年輕劍客那缺了跟筋的腦子好似終於接回去了,頓住腳步,一個迅猛回頭,目瞪口呆地凝視她良久,隨後腰身一軟,撲跪到她身前。

·

小乞丐被水淋了一身,哆嗦著睜開眼,入目便是一張凶神惡煞的臉,嚇得尖聲慘叫。

“住嘴!”壯漢兩眼猩紅,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失控的癲狂,大步向前,扼住她的脖頸,質問道,“宋回涯的劍譜呢?”

他的面目比青面獠牙的鬼怪泥像還要猙獰幾分,小乞丐近距離看著他的臉,嚇得瞳孔顫動,喉嚨緊得發不了聲,隻能不住搖頭,妄圖朝後逃離。

壯漢揪著她的衣領提起來一點,逼問道:“我再問一遍,你先前說過的那本劍譜呢?”

“我不知道啊。”小乞丐牙關打顫,嘴唇張合,吐出零碎聲音,“我什麼都不知道。我隻是聽他們這樣說,想騙點錢。看你們不好惹,又害怕地跑了。”

壯漢吼叫著什麼,她已經聽不清了,耳邊全是尖銳的鳴響。

她摸向懷裡剩下的最後一枚銅板,然而手指無力,讓它滾到了地上。因臉上腫起老高,眼睛已經睜不開,隻能眯成一條窄小的縫隙,在地上找那枚銅錢。

發現就在手邊後,小雀兒奮不顧身將它抓了起來。

下一刻,壯漢的腳跟著踩了上來。

小雀兒攥緊手心,撕心裂肺地慘叫。

銅錢圓潤的弧度似要嵌進她的血肉裡。手背被鞋底碾得皮肉模糊。

她的嗓音漸漸嘶啞小去,最後隻睜大了眼,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

疼到神誌恍惚時,她想起了破廟裡的宋回涯,又想起對她動輒打罵的老瞎子。想起昨晚昏睡時,那仿佛飄在雲端的感覺。還想起宋回涯今早問她,要不要跟她一起走。

……死了也好。

死了也好。

她早該死在去年的那場大雪裡。

早知道就拿錢換一件新衣裳了。

壯漢見她不停嘴裡在說些什麼,俯身去聽,沒聽見小乞丐的聲音,倒是身後有一人發問。

“什麼劍譜?”

壯漢剛要扭頭,便看見一寸劍尖從自己脖頸前刺了出來,劍刃上淌著鮮紅的血液,正一滴滴落在他鞋面上。

疼痛遲一步地侵襲,壯漢目眥欲裂,喉嚨裡發出幾聲血泡滾湧的氣音。

宋回涯:“去同死人說吧。”

男人應聲倒地。宋回涯用衣袖擦乾血漬,收劍歸鞘,跨過他的屍體朝小乞丐走了過去。往她嘴裡塞了兩粒藥,將人撈起來,抱在懷裡。

這動作對她來說有些吃力,小雀兒聽見了一聲悶哼。

她將腦袋搭在宋回涯的肩膀上,跟著她一路顛簸地往山下走。

山間的風凜冽地吹過來,被宋回涯擋在外面。

視野逐漸變得開闊。

穿過繁茂的樹林時,大片的天光照了下來,透過水光,亮得刺眼。

小乞丐眼淚不自覺地往下流,將宋回涯肩上的衣服打濕大片,到最後兩手環著她的脖頸,如同剛出殼的雛鳥,張開嘴肆意大哭。

宋回涯隻由著她哭。

這條路蜿蜒曲折,似有半生之遠。葉聲婆娑,遙遙飄向天涯儘處。

到地方後,宋回涯將她放下來,與她並肩坐在廟前的石階上。

小乞丐步履蹣跚地走進廟裡,從土裡挖出一本書,捧在懷裡,還給宋回涯。

宋回涯古怪道:“劍譜?”

哪個天才會將師門絕學直接揣身上?是嫌死得不夠快?

她覺得自己從前該不是這麼蠢的人。

翻開書本掃了兩眼,表情越發詭異。

“xx叫我去殺他。這人不及謝老賊聰明。謝老賊從不請我去找打。”

下一行寫:

“去了。拆了他家牌匾,讓他當眾跪下給他家老祖宗磕了三個響頭。免得他家祖墳裡的屍體氣得要詐屍。”

“今日去謝老賊家中借了一百兩。他家可真是富貴逼人,遍地黃金。下次喊梁洗也去。”

“罪過,失言了。謝老賊的家財大半取自我不留山,本就該是我的,豈能算借?下次讓阿勉一道去取。”

“xx的刀真好啊。見不得那廢物使那麼好的刀,搶走扔海裡去了。”

“xx虐殺婦孺二十多人,我殺他,與我師父有什麼關係?一群人腦子都不好使。”

“胡明深父子,天王老子難保。他謝仲初又算什麼東西?”

宋回涯:“……”

中間還夾著許多陌生的人名。有死在她劍下的,還有她要殺的人。

小雀兒湊過腦袋來看,擦擦鼻涕,好奇問道:“上面寫的什麼?”

宋回涯高深莫測地道:“一些微不足道的江湖經驗。”

她手指按著書頁,狐疑道:“那傻子腦子被驢踢了?以為這是劍譜。”

小雀兒緊握著雙手,不敢說話。

宋回涯翻到最新一頁,看見上面寫著:

“謝仲初,非死不可。”

沒了心情。

她剛要合上,從書冊之間飄下一張紙。

小乞丐手快,撿起殷勤舉到她面前,原是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