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元四十年,燕王在慶元帝帶眾公卿重臣秋狩時發動宮變,太子李珩攜妻兒同慶元帝離京暫避。
“前方何人?!”
陳時韻用泥糊了臉,藏在林間草叢裡,一動也不敢動。
兩日前,他們被叛軍衝散。
她和硯兒身邊隻一個護衛,不能同時保護他們母子,若硯兒落入叛軍之手隻有死路一條,她便讓護衛帶硯兒先走。
剛逃離,又遇到另一撥兵馬,看旌旗上的字,是豫章郡的人。
“誰在那兒!”
打頭的將領再次喊出聲,陳時韻自叢林裡鑽了出來。
她自稱是硯兒的乳母。
豫章郡是豫章長公主的封地,長公主雖同太子更親近,但這時誰能保證他們無不臣之心?乳娘是太孫親近之人,有利用價值,也不至於暴露她身份。
隨後,陳時韻被帶到主帥馬車前。
簾子掀開,饒是見慣美男子的陳時韻,也不由愣了。
倒不是說他那雙微微上挑的眸子多麼勾魂攝魄——當然,若不是目光太淡漠,也的確會很勾人。真正讓她詫異的是,豫章長公主戎馬一生,其獨子洛雲舟卻不是個英姿颯爽的少年將軍,反而生得清冷白淨,渾似天外謫仙。
聽說四年前十四歲的洛雲舟入京為陛下賀壽,引得擲果盈車的盛況,陳時韻一直遺憾沒見到人,今日一見,果真公子如玉、舉世無雙。
確切說,是公子如雪。
陳時韻低頭,裝出不敢直視的模樣:“見過貴人!奴是太孫殿下的奶娘,不慎與殿下他們走散。”
她還想說些什麼,洛雲舟已淡淡頷首:“上來吧。”
出乎意料,他人倒很溫和。
陳時韻忐忑地上了車。
緊繃了一路,可馬車走了多久,洛雲舟便沉默了多久,當她是空氣。
活脫脫一樽玉佛。
陳時韻雖於幼年喪母,但打小順遂,毫不費力成為才女,又順理成章當了太子妃,這是頭一回吃這樣大的苦。
奔波數日,她實在疲倦,不顧這冰雕大佛在側,打起盹來。夢中她似乎回到逃亡路上,有人要奪走硯兒,陳時韻緊緊摟住他:“孩子,彆怕……”
硬邦邦的觸感讓她清醒。
陳時韻睜眼,發覺自己竟抱著洛雲舟的膝蓋往胸口按。
而洛雲舟打坐似的,紋絲不動。
她和太子,都不曾如此親密過,饒是已為人婦,她一時也不知所措,忙道:“奴將才夢到小殿下被人搶走,冒犯了貴人,奴罪該萬死……”
洛雲舟脾氣倒不錯,淡泊的目光沒有半點波瀾:“無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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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大軍安營紮寨。
陳時韻剛淨過面,被叫去主帥大營,這裡除了洛雲舟,還有旁人。
她怕被認出,低頭含胸,但清麗婉約的眉眼仍是叫帳中的一位糙漢將軍看直了眼:“汝姓名是何,是如何與太子等
人走散,可知道殿下下落?另,汝姓甚名誰,年歲幾何,家在何處,家中還有何人?逐一道來,不得有瞞!”
前幾句是公事,後幾句是私心。
陳時韻怕露餡,便照著硯兒乳娘月娘的經曆如實說來。聽到她夫婿孩子皆死於大火隻剩她自個時,那人眼都亮了,直到洛雲舟望過來才收斂。
問了幾句後,他們放她離去。
翌日,大軍照常開撥。
陳時韻仍和洛雲舟同車,她這才知道為何洛雲舟不騎馬。
他身負重傷,還發了燒。
眼下他是她的救命稻草,他若病倒,那些糙漢將領恐怕會趁機欺負她,陳時韻自告奮勇要照顧他。
洛雲舟這樣的人,自是拒絕。
陳時韻道:“奴無冒犯之意,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您若有事……”
他若有事,她也會有事。
說著,她用茶水浸濕帕子輕敷在他額上。大抵是真的傷重,洛雲舟隻微皺了下眉,未斥責她。
看著他蒼白的模樣,她想到自己不知可否安然無恙的孩子。
陳時韻問起太孫下落。提及孩子,她眉間不覺柔和。車窗外透來淡淡日光,把她婉約的身姿映得溫柔似水。
洛雲舟神色淡淡地望著窗外:“你很在意那孩子?”
這是兩日裡,他問她的第一句話,陳時韻以為他在懷疑她身份,低眉悵然道:“月娘的孩子沒了後,要不是太孫殿下,恐怕也沒有活下去的心思……”
此刻她對月娘的遭遇感同身受,甚至怕一語成讖,說到孩子沒了,甚至不敢自稱“我”,隻用月娘指代。
洛雲舟不置可否,又問她。
“你叫月娘?”
陳時韻點點頭。
洛雲舟召來副將。
副將道:“據聞太子妃已同太子彙合,晏氏殷氏皆已派兵趕往洛陽,陛下與太子已往洛陽趕。”
陳時韻問:“他們可有在尋人?”
副將搖頭:“並無。”
陳時韻自覺問得不妥,自嘲一笑:“奴不過是個乳娘,沒了也能替……”
李珩也不缺太子妃。
他這人看似溫雅,實則冷情,好在陳時韻對他沒什麼男女之情
隻是聽到她和幼年那次一樣被親人拋下,控製不住地失落。
硯兒無事,陳時韻心裡大石落下大半。因不知道洛雲舟向著哪邊,她不敢貿然暴露身份,想著借照顧他先尋求庇佑,再設法回潁川找家族撐腰。
當夜,洛雲舟額頭更燙了。
他昏迷不醒,牙關咬得死緊,陳時韻隻能像對待硯兒,撬開他齒關一點點喂下,後半夜,他總算無礙。
清晨,守了一夜的陳時韻醒來,發覺她竟枕在洛雲舟腿上睡著了。
剛一動,他便睜眼。
她忙起身:“奴並非有意冒犯!隻是昨兒一夜未睡倦得什麼忘了!”
他雖比她小五歲,按輩分該喚她一聲
表嫂,但畢竟是個即將及冠的男子。而陳時韻又已為人母??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如此枕著一個男子的腿睡覺,實在越禮……
她活了二十三年,從未如此羞窘。
洛雲舟卻隻平靜地偏過頭。
“無礙。”
車內安靜許久,清冷但稍顯溫和的聲音在昏暗車內響起。
“手怎麼了?”
她看向手上深深的齒印,不扭捏也不掩飾道:“世子昏睡時不肯喝藥,奴隻能撬開您嘴巴灌藥。”
洛雲舟頷首,毫無架子地道歉。
“抱歉,傷著你了。”
隨後幾日,發覺他這人很有意思,他的淡漠並非因出身高貴而自矜自傲,也並非戒備心重,相反,他還算親和,面對她一個侍婢亦毫無貴公子架子,偶爾還有禮地喚她名字“月娘”。
他的疏離,更多來自於那無論遇到何事都毫無波動的冷靜。
走了半月,在陳時韻照料下,洛雲舟傷勢漸好。這期間,燕王和勤王的晏、殷、祁三家打得難分勝負。而洛雲舟不知在想什麼,隻是趕路,直到局勢漸漸明朗,才打出勤王的旗號。陳時韻猜測他是想坐山觀虎鬥,不願折損兵力。至於有沒有不臣之心,她猜不出。
二十日後,洛雲舟擊退燕軍一支兵馬,與太子彙合。
遠遠看到李珩的身影,陳時韻無比平靜,她走向洛雲舟。
他一身銀盔,雖更顯英姿勃發,但也依舊是不染紅塵的模樣。
話本中的仙界神將或許就是如此。
陳時韻欣賞了兩眼。緊接著,她道明真實身份,又道:“冒充乳母,隻為自保,並非有意欺瞞,望世子海涵。這數日蒙您相護,感念不已。”
她說罷,鄭重朝他福身。
洛雲舟微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隻一瞬,他又是和初見那日一樣渾不在意的態度:“無礙。”
“韻娘,當真是你?!”
青年清潤的話語打斷兩人對話,陳時韻心裡半點漣漪也沒有,但還是小跑著上前抱住他,低泣道:“殿下,夫君……妾還以為再見不到你和孩子了……”
李珩的手懸在她後背。
許久,他克製而笨拙回抱她。
馬上的洛雲舟看著這對情深似海的年輕夫婦,忽而彆開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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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雲舟兵馬到來後,勤王之師勢如破竹,宮變最終平息。慶元帝經曆愛子謀逆一事,身體每況愈下,索性禪位於太子,入三清觀修煉道法。
勤王有功的諸位藩王,被新帝以褒獎為由暫留在京。
仲秋夜,新帝大宴群臣。
赴宴眾藩王裡,有來自南越國的公主和世子,南越公主見到洛雲舟,對其一見傾心,卻數度被拒。南越世子不忍妹妹難過,竟給洛雲舟下蠱。
可惜南越世子蠱術學得不精。
他不僅用錯了蠱。
還下錯了人。
蠱沒下到洛雲舟和自家妹妹身上,卻下給了洛雲舟和陳皇後。
陳時韻第一時刻想到的可要借此事拿捏南越王。她猜洛雲舟不願這種事被傳出去,當著他的面,對南越世子道:“茲事體大,若陛下和太上皇得知,屆時世子的世子之位恐怕難保。念在世子年少無知的份上,此事傳出去亦有損洛世子名聲,本宮會暫且壓下。”
洛雲舟目光在她側臉上掠過。
她已是皇後,清雅雍容,和日前小心翼翼的女子判若兩人。
他收回目光,問南越世子。
“此蠱症狀是何?”
南越世子老實答道:“中子蠱之人,每十日需飲用以中母蠱者的血,否則便會毒發,世子您中的是子蠱……”
事雖不大,很要命。
洛雲舟不可能一直留在京中,而豫章國距洛陽千裡之遠。
陳時韻眉心一跳,竭力平靜道:“可有能徹底解蠱的法子?”
南越世子連道:“有的!”
“何種法子?”
“是什麼?”
陳時韻和洛雲舟異口同聲。
她看向洛雲舟,發覺他正好也在看她。她不動聲色錯開眼。
一旁的南越世子忽然結巴了。
“若想徹底解開此蠱,中子蠱者與中母蠱者……需和對方……
“交、交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