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1 / 1)

成化二十年,三月廿八。

是日,喜鵲登枝,惠風和暢。

百年望族潁川陳氏宅前,賓客盈門,華服貴族談笑風生。

曾因舊怨已十餘年不相往來的南陽晏氏及潁川陳氏一改對立,結兒女姻親。今日是晏氏前來迎親的日子,陽翟城中萬人空巷,皆來目睹這盛事。

人群喧囂,皆讚這金玉良緣。

晏、陳皆是望族,浩大權勢下,聯姻的新人姓甚名誰反而不重要。

“晏氏長公子”、“晏書珩”在阿姒看來與旁人並無甚差彆,隻是一個稱謂、一次宴上偶然的意外。想必“陳姒月”三個字在那位晏長公子心中,也是如此。

她像個過客,身穿嫁衣,毫無波瀾地在侍婢攙扶下出門。

那個清潤的聲音在上方響起。

“留心台階。”

霎時間,華貴卻死氣沉沉的空氣湧動,蕩起一道微弱的風。

這聲音真好聽,靜止的畫變得生動,“晏書珩”這三個字亦開始具象。

對這樁婚事,阿姒頗滿意。

比如兩族權勢相當。

再比如他的清俊容貌和這幅好嗓音,和如玉君子的美名。

這本就是利益聯姻,她也不曾抱著尋求真情的目的,越是浮於表面的計量和權衡,越讓人覺得踏實。

阿姒姿態端雅地伸出手。

“有勞郎君。”

溫雅的世家長公子貼心地扶她上馬車,潁川陳氏的旗幟迎風飄展,同南陽晏氏迎親的車隊彙成蜿蜒長龍。

潁川到南陽,不算遠。

行路時,阿姒鮮少露面,偶爾出來,也按禮製蓋著紅綢。

第一日,她外出透氣。

沉穩的步聲在身後響起,那個嗓音清越的郎君溫聲詢問。

“蓋著紅綢,可會悶?”

紅綢下沉默一陣,似在矜持。

稍許,柔婉動聽的嗓音穿過紅綢:“謝郎君關心。但按禮製,禮成前,新嫁娘不得露面,新人更不得見面。”

溫軟嗓音裡殘存幾l分少女不諳世事的羞怯,但語氣卻一板一眼的。

晏書珩笑了笑。

“你我之間,不必拘禮。”

但少女仍舊不敢逾矩,保持著合宜的距離,略一福身,走回馬車。

晏書珩轉身,溫柔的眼眸中映著她的背影。女郎行止落落大方,連裙擺搖曳的拂動都透著端雅和克製。

這是被世家規訓出來的端方。

美好,但千篇一律。

護衛在旁感慨:“少夫人不愧是名門閨秀,和長公子真像!”

“很像?”

晏書珩眉梢挑起愉悅的弧度,眼眸溫柔,卻透著寒潭水般的冷靜。

護衛讀不懂他眼神,自點頭不迭:“長公子和少夫人皆出自望族,是人中龍鳳,行止端方,十分般配。”

晏書珩又是和煦輕笑。

“的確般配。”

其實,他與她並無不同,都是被世家規訓後長成的花木,枝椏皆照著特定姿態生長的枝椏,美好而死板。

般配,但也僅限於般配。

.

馬車內。

阿姒一改端莊,像個大懶貓,百無聊賴地以手支頤:“我適才可像個閨秀?”

侍婢笑道:“女郎本就是望族閨秀,如今刻意苦練禮儀,行止更為端方,晏長公子必定對女郎更加上心。”

阿姒把玩著紅綢。

十歲前,她與父親在外隱居,回族中六年,對於世家依舊不大懂。

原來,世家中的郎君女郎們都喜歡規矩端方但死氣沉沉的人。

真是無趣……

但阿姒並不失落。

她主動與晏氏聯姻,是另有所圖。

話要說回幾l個月前——

彼時朝中暗流湧動,殷氏虎視眈眈,陳晏兩家恢複往來。

去歲秋前,潁川子弟前往南陽遊玩,阿姒不曾同去。獨留潁川時,族中發生一些事情,阿姒因此偶然得知兩個驚人的真相——原來她是姑母的孩子,且阿姐和姑母的死與殷家人有關。

阿姒改了主意。

她追上去南陽的隊伍,以陳氏長房次女陳姒月的身份列席宴會。

本想觀望,但殷氏眾人也來了。

殷家人實在囂張,甚至讓人在她酒中下藥。他們本欲讓她和晏一郎有肌膚之親,從而破壞和晏長公子的聯姻。

阿姒察覺後,將計就計,借晏十娘拉晏書珩下水——

她中藥後,被困在一處廂房,是晏書珩來救她。事後眾人查知是殷氏所為,晏氏面上粉飾太平,道年輕子弟調皮,暗地裡卻開始疏遠殷家。

回到潁川,阿姒又借九郎之口說服幾l位族叔在朝中進一步離間晏殷兩家。又有她中藥後被晏書珩所救一事,本就有意聯姻的陳晏兩族由此結親。

隻細數來,在南陽時,她和晏書珩連話都不曾說過幾l回。

他們其實隻是見過幾l次的陌生人。

但阿姒不在意。

晏十娘說,她的長兄晏書珩是真君子,事實也的確如此。

他救她,還顧及她的清譽娶她。

為了“彌補”對他的利用,為了在朝中艱難前行的爹爹、為了與她同母異父的太子表兄,更為了殞於宮闈的阿姐和姑母,她會好好維係這段聯姻。

不就是做戲裝端方嘛,她在行。

其後整整十日,直至大婚禮成,阿姒都維持著閨秀姿儀。

晏氏眾人皆對她讚不絕口,稱她有當年陳皇後端雅嫻淑的風範。

大婚禮成,她成了晏氏少夫人。

水榭外,侍婢訓練有素,喜慶的賀詞都顯得毫無生氣。

“恭賀長公子新婚。”

阿姒急忙坐直,拾起羅扇遮面,戴上她世家貴女的面具。

青年連步聲聽來都溫雅從容

不愧是少時便名滿洛陽、被譽為謫仙再世的世家長公子。

婚服袍角停落眼前,滿室紅燭的照映下,覆落在阿姒身前的陰影變得纏綿,分明沒有觸感,卻也像溫柔的輕撫。

但阿姒知道,這是假象。

他們都不熟,有什麼可纏綿的?

青年微涼的手碰到阿姒的。

阿姒下意識往回縮了下,想甩開他,惦記著閨秀之儀又繼續端著。

晏書珩輕笑:“你不累麼?”

阿姒也不知他是否意有所指,整整演了十日,的確有些累。

但她做戲是另有所圖,而非為了討好誰,因此阿姒隻把此事當成一個難關,勝負欲讓她雖感覺累但仍不屈不撓。

她笑不露齒道:“按禮製,郎君未歸時,新婦不得卻扇。”

上方青年輕歎了一聲。

隨即他輕撥羅扇,替阿姒卸下這層架子:“現在你可以放鬆了。”

不得不說,她這位夫婿倒是很善解人意,阿姒由衷道:“多謝郎君。”

對她的客氣知禮,晏書珩似已習慣,他淡然撩袍,在她身側落座。

兩人隔了一掌距離。

他婚服寬大的袖擺軟雲似的堆疊在榻邊,與阿姒的袖擺疊在一起。

纏纏綿綿、若即若離。

太近了。

雖隻是袖擺相連,卻如肌膚相貼。

阿姒倏地立起。

她把緊張掩飾起來,融入刻意偽裝的姿態中:“郎君,當飲合巹酒了。”

晏書珩接過酒,一人一飲而儘。

飲完酒,才最難為情。

阿姒立也不是,坐也不是。

站著顯得太拘謹,坐下的話……他會不會順勢繼續下一步?

下一步,好像是圓房……

畢竟才十六歲,阿姒做戲的功夫敗給了本能的恐懼。

晏書珩比她想象中的要細心,笑意和煦道:“這幾l日辛苦你,後方有浴池,已備熱湯,不妨舒緩舒緩筋骨。”

阿姒如蒙大赦。

她不露聲色拾起即將掉落的“閨秀面具”,頷首謙讓:“其實這幾l日來,郎君比我辛苦,要沐浴解乏,也應當你先來。”

晏書珩溫和說不必客套。

阿姒便不再推脫。

管它誰先誰後,不一起就行。面對面坐著實在太難堪。

晏書珩看著那片規矩的裙角消失簾後,唇畔慣有的微笑斂起。

他環視著喜慶而曖昧的洞房,視線最後落在一對龍鳳喜燭上,火光映在青年生來多情的眼眸中,他目光溫柔平和,像個置身事外的看客。

燭台炸開一朵燈花,那一瞬的意外,反倒格外絢爛。

青年平靜的眸中茫然一閃而逝。

他最終還是到了聯姻這一步,沒有陳氏,也會有殷氏、李氏、鄭氏,世家之中每個人皆如此走來。

無一例外。

今夜,便是他的往後餘生。

好在他的新娘子是他自己選擇的,她雖被約束得了無生氣,但有一雙靈動澄澈的眼眸,可見骨子裡不諳世事,雖無趣,至少能省去很多事。

如此已難能可貴。

.

這一沐浴,阿姒拖了許久。

直到水漸涼,若再不出去,晏書珩和外頭的侍婢恐怕會以為她淹死在池中時,才視死如歸地起身。

許是為了促成新人歡好,身上的絳色中衣料子薄如蟬翼,襟口開得有些大,她一垂眼,自己都害羞了。

但唇畔又不由自主上揚。

她可真是無一處不美麗,連她自己都被自己迷住了。

隻是,今夜……

想到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阿姒便發愁,她攏緊襟口,儘量把那將將溢出來的春色縮回規矩的皮囊下。

回到臥房,晏書珩亦換了身中衣,他應當是在彆處沐浴過。

本想借著他沐浴時再拖延拖延,最好直接裝作累得睡過去,可現在這般,逃也逃不掉了,阿姒暗自咬牙。

橫豎他溫文清雅,是有口皆碑的正人君子,生得也好看,聲音也好聽。

她也不虧。

這般想,阿姒步履堅定不少。

聽到步聲,晏書珩溫和抬眼,對她綻出一個溫煦如春卻客套的笑。

“時辰不早,是時候安寢了。”

阿姒點點頭,落座榻邊。

教導她禮儀的仆婦說過,大婚之夜,新婦越含蓄,新郎越喜歡。正好她也害羞,索性不再掩飾。

阿姒低垂眼簾,纖長的長睫似蝴蝶停落,白皙面頰因紅裳照映泛起淡霞,真應了那句“人比花嬌”,任人采擷般。

身前慢慢暗下。

宛若有一片雲輕飄而來。

晏書珩的影子落在阿姒胸口,好像要鑽入,阿姒心口驀地一跳。

他修長的手伸出,漂亮的手指白玉簫管一樣,應當是打算來解她衣襟。

適才打好的算盤亂了。

他的手要觸上時,阿姒懵然一抖。

青年得體地收回手:“今日諸禮繁多,我亦疲倦,不若先歇下。”

阿姒不再推脫,順勢道:“郎君實在辛苦,那便早些安寢。”

她爬到裡側,幾l乎貼著牆。

晏書珩什麼也沒說,躺在外側,兩人之間還能容得下兩三個人。

紅羅帳落下,帳內圈出一個小世界。

兩人閉著眼,各想各的事。

阿姒剛十六,晏書珩也才及冠,說起來兩人都還是年輕。雖不知他過往如何,但她這是頭一次與男子同踏。

她躺得筆直,雙手交疊腹處。

姿態優雅得體,恐怕連教習禮儀的仆婦見了,都得誇一聲好。

但阿姒卻覺得,她像一條死魚。

那便當一條死魚吧。

如此想著,她慢慢放鬆身子。

身側青年忽地起身。

“你要——”

他話還未能出口,阿姒緊繃的弦已亂,一個鯉魚打挺彈坐起來。

“要圓房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