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1 / 1)

車內昏暗得宛若蒙了暗色薄紗,周遭一切都看不大真切,唯有晏書珩深深凝著她的眸子格外明澈。

他這雙眼眼睛實在漂亮。

實在蠱惑人心。

但在阿姒看來,那就像一方極小卻深不見底的幽潭,想擲入什麼來試探潭水深淺,可東西一旦脫手,便再收不回。

被他看著,她忍不住退後,想拉開距離,直到肩背貼上車壁。

晏書珩垂睫,眼眸半遮時,看不見那雙蠱惑人心的眸,危險便少幾分:“阿姒還是怕我,為何怕我。是認為我城府深,輕易猜出你內心所求?”

阿姒偏過頭:“不然呢?”

怕驚擾她,晏書珩目光代替手輕觸她眉梢:“我能猜出你因何事焦心,不過是因我在意阿姒,常留意你的一舉一動。又得知鄭五和那名侍婢的存在,對你的處境和謹慎的性子亦算了解。”

他的話讓阿姒再度陷入怔忪:“我就這麼容易被人看穿?”

其餘人是否也能看出?

“其實並不容易,”耳際傳來他低笑,“旁人不如我聰明,自看不出,更何況連我都被阿姒騙過。”

阿姒狠狠白他一眼。

晏書珩長聲歎息,指腹溫柔撫上她眉梢:“我沒阿姒想的那麼複雜。世家朝堂中浸淫已久,耳濡目染罷了。

“阿姒的心眼也並不比我少,隻因自小養在深閨,被嶽父大人和娘娘妥善保護,接觸不到那些肮臟事。你如今會彷徨,不也正是因為看清了局勢,知道哪些人不能輕信,誰的力量不能借助?又太重情,不願陳妃娘娘為此憂心。”

他倒是很了解她,阿姒認真聽著,就當這是誇她了,輕哼道:“你這話也算中聽。”她是被閱曆掣肘了,若真站在同等位置,不見得鬥不過。

隻是她不喜歡。

從前用不到權勢,也不想要權勢,不願為了名利與血親廝殺,如今想要,也不過是為了查明真相。

晏書珩透過阿姒的瞳仁,照見了自己,頓如攬鏡自照。他憐惜道:“現在的阿姒,和十六七歲時的我很像。你我生於鐘鳴鼎食之家,看似天之驕子,實則處處受製。少時我力爭上遊,僅是不想被旁人比下去,想配得上長公子的身份。直到有一日,當我要對抗的勢力變成家族,才明白僅有家族庇佑遠遠不夠。走得越遠,想對抗的東西越多,越覺手中權柄少得可憐。阿姒,我和你,何其相似。”

心口像被什麼戳中,陷下一片。

這感覺太過熟悉,從前也曾有過,但現在隻會讓阿姒戒備。

她刻意無視這陣柔軟,看著晏書珩,疑惑道:“可你已把整個晏氏握在手中,又身在高位,還要對抗什麼?難不成你想……你野心竟這樣大?”

阿姒額上被輕戳了下。

晏書珩很無奈:“你瞧,你總會把我往壞處想。”

阿姒拍掉他的手,反唇相譏:“難不成你以為自己算什麼好人?”

晏書珩沒有辯駁,他

盯入阿姒眼中,誠摯地蠱惑:“所以阿姒願意給我個彌補的機會麼?”

阿姒被他盯得受不了。

仿佛他是會邪門歪道的巫者,那雙眼睛能勾魂攝魄。

她抬手,捂住晏書珩藏著迷藥的眼眸,冷靜道:“事關我陳家,你一個外人,若借你之力,誰知道你——”

話卡在一半,清冽的氣息近了,晏書珩傾身靠近,身子雖未緊貼,但溫柔的氣息無處不在。阿姒屏息,好似隻要吸入他周身竹香氣,就會中了他的迷藥。可她下意識做的事居然是加一隻手更緊捂住他那雙眸子,而非推開他。

“有個辦法,可助阿姒牽製我。”

“……什麼辦法?”

他眨動眼皮,長睫輕動,撓著阿姒手心。這人渾身都是心眼子,連睫毛都會捉弄人,阿姒嫌棄地收回手。

現在,他的眼眸又可以蠱惑她了。連帶著言語一起:“阿姒嫁給我,我成了陳家婿,不就是自己人了?”

阿姒怒火頓燃,使了蠻力推他。

“嘶呃……”

晏書珩未有防備,後背磕上車壁,難耐地痛哼出聲。

馬車左右晃動兩下。

車外隨行眾護衛步子齊齊一頓,阿姒聽到有人尷尬地輕咳。

晏書珩倚著車壁無聲輕笑。

他笑容相當放肆,懶懶地望著阿姒,微抬下巴,修長冷白的脖頸露出。

引頸待屠,任人采擷。

阿姒從他忽然滾動的喉結上看到了毫不掩飾的挑'逗。

她頭皮一緊。

“你……你給我矜持著些!”

她早該知道,這人逮著機會便想引誘她,阿姒朝外朗聲喚道。

“停車!”

沒想到晏書珩的人竟也會聽她的話,車夫恭敬地“哎”了聲。

馬車停了下來。

阿姒要掀簾而出,腕子被晏書珩輕握,他仍靠著車壁,聲線遊離,脆弱得好像被她那一推推出了重傷。

“相信我,阿姒。

“這次,是我在賠罪,不會真要你嫁我,你大可用完就走。”

阿姒心弦微微一鬆。

她背對著他:“你讓我想想。”

說罷她將腕子從他手中抽出,不顧他是何反應便下了車。

走前為避人耳目,她已喚車夫將自己馬車停在附近鋪子邊,阿姒足下生風,走了長長一段路回到車上。

前後一氣嗬成,她氣喘籲籲地靠在車壁上,心撲通亂跳。

耳邊縈繞他那些半是正經,半是荒誕的話。阿姒被他那些厚顏無恥的刻意引誘刺得再次睜眼。

她不由自主朝對面掃去警告的目光,隨即眉間一跳——

她忘了,這是她的馬車。

哪有什麼晏書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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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若白駒,表兄喬遷宴後,阿姒及周遭人都忙了起來。

墜崖的事一時無法查清,眼下暫無生命之憂,那日的挫

敗讓她意識到哪怕家族也不能當最後一道後盾,她和阿姐都需要更多倚仗。閒來無事時,阿姒開始嘗試著接觸族中事務。想著說不定會發覺一些線索,還能多些安身立命的本事。

阿姒以要學著如何把持中饋為由,將父親去世後本就屬於大房的田產鋪子拿回名下。三房的人向來遊離世外,並不在意這些。至於二房,嬸母阮氏雖不舍得,但因皇帝和姐姐的緣故,更因為二叔堅決維護阿姒,阮氏隻能忍痛將代替大房打理了一年多的產業交出來。

阿姒總覺得,打她回來後,二叔對她太好了。好得像是於心有愧。

一晃過了近月。

將入四月,南地的春末桃李漸凋,嫩綠柳枝已完全抽芽,一派熱鬨。

這日阿姒照常入宮。

“哐當——”

剛入永芳殿,就聽一陣杯盞破碎的聲音,摻雜著阿姐惱怒的聲音。

“我說了,我不留!”

皇帝柔聲哄道:“阿姐,這並非貓兒狗兒,想打發就能打發的。”

侍婢通傳聲打斷二人。

李霈歎息著從殿內繞出,見是阿姒,鳳眸微亮:“阿姒總算來了。”

阿姒依例拜見過皇帝,緊張道:“陛下,阿姐是怎的了?”

李霈無奈拭去手上藥汁:“你阿姐有孕了,但她不願留,阿姒替朕勸勸。”

話剛說完,裡頭又扔出一個茶盞。陳卿沄冷道:“滾——”

阿姒被嚇得一怔,從小到大,她從未見過阿姐如此動氣。

李霈倒是習慣了,不氣不惱,毫無九五之尊架子地彎身拾起茶盞:“阿姐莫動了胎氣,朕走便是。”

他朝愣在原地的阿姒投來個求助的目光,但阿姒假裝未讀懂。

無論何時,她都會和阿姐站在一邊,阿姐不願留,定有她的苦衷。

她不會與陛下站在一邊,去勸姐姐。

可她又不習慣隨意許諾後食言,隻能裝視而不見。李霈見她面上一團懵懂稚嫩,無奈地出了永芳殿。

阿姒繞過屏風,到了陳卿沄跟前:“阿姐,這是如何一回事?”

“阿姒。”陳卿沄一把抱住阿姒腰身,全無適才的怒氣。阿姒覺得自己倒成了姐姐,她輕撫陳卿沄發頂,溫柔道:“阿姐彆怕,跟我說說好麼……”

陳卿沄像受了委屈的孩子:“阿姒……我有孕了,那次我累得幾乎昏睡過去,存了僥幸心思,便沒及時喝藥……李霈他這麼細心,盯我盯得那麼緊,怎會沒發現我忘了喝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他堅持要留下,也是想用孩子牽住我,可我都說過了,我有家族,我妹妹還回來了,我怎還會想著跑呢……”

怕阿姒多想,話陡地止住了,陳卿沄鬆開阿姒,擦擦淚。

透過這斷斷續續的話,阿姒懂了,阿姐不願要,但陛下想用孩子加深二人的牽絆。陛下會如此,倒不意外。

真正讓阿姒怔忪的,是阿姐最後兩句話,或許姐姐曾想過離開李霈,最終不離去,許是為

了家族,或許更因為妹妹回來了,阿姐便不想走了。

阿姒心疼道:“阿姐,你自己呢,你想留下這個孩子麼?”

陳卿沄搖頭:“我不知道,阿姒。我怕,我真的怕……當年陳氏強盛,姑母尚是皇後,和陛下伉儷情深。可姑母死後,陛下冷落表兄。城破時,表兄殉國,連他的孩子都在南下時遇害,晟兒那會才三歲半,他多聰慧、多無辜……生在皇家,皇子公主皆身不由己,若我的孩子也步此後塵,我寧願他們從未出生。”

阿姒握住阿姐的手:“若無這些顧慮,阿姐還想要麼?”

陳卿沄怔怔的未說話。

一直安靜了許久。

阿姒想,她知曉了答案。

陳卿沄亦然。她遲滯地盯向自己的小腹,眼裡露出不舍。

阿姒心揪成一團,她又問陳卿沄:“阿姐不想要,可有陛下的原因?阿姐對陛下,可有一星半點的喜歡?”

回答她的依舊是沉默。

陳卿沄緩緩閉眼,有些無力,有些不敢置信:“喜歡又如何,不喜歡又如何。我已經不是那個有情飲水飽的少女,否則也不會入了先帝的後宮,我隻是……”

她的話又斷了。

阿姒耐心地等著她繼續。

陳卿沄靜靜想了會。

她忽然抬眼,若有所思地看著阿姒,一直看了許久。

好似從阿姒身上能得到答案。

阿姒亦回望著阿姐。

她雖不知阿姐為何如此看著她。阿姒抱住阿姐,有了個大膽的想法,附耳用隻她們姐妹能聽到的聲音道:“阿姐,若你實在不想留在皇宮,我們可以什麼都不管,使計離開這裡。我曾有過一段隱居市井山野的日子,大房產業又在我手上,還可以變賣了換些銀子,雖說北地戰亂頻繁,但我聽說往南走會好些,屆時我們置辦幾處田地再雇幾個仆從,足矣過活。我陪你隱居世外、撫養孩子。”

陳卿沄忽而破涕為笑。

她抬頭看著阿姒赤誠的眼眸,笑道:“我總算明白姑母了。”

阿姒未聽懂:“姑母怎的了?”

陳卿沄搖搖頭:“沒什麼,阿姐隻是明白為何姑母要把鳳冠上的明珠給阿姒。因為我們阿姒重情重義,一片赤誠,實在太惹人喜愛了。”

阿姒隻當這是在誇她。

未免隔牆有耳,她委婉道:“阿姐,一切聽從你的內心,想留便留吧。不必顧及家族,更不必顧及我。我已長大,比你想象的要堅強,家族亦有族叔和兄長,若陳氏再興要靠一個女子和一個未出世的孩子,不如就此敗了吧!”

“傻孩子,還什麼都不懂呢。”陳卿沄釋然笑著起身,“阿姐稍後要和陛下談些事情,今日阿姒先回去,好不好?”

這語氣簡直是把阿姒當孩子哄。

阿姒心緒雜陳,但僅是通過阿姐哄她時溫柔無限的語氣,也能察覺阿姐對腹中孩兒的期待。她隻道:“無論阿姐做何決定,我都站在你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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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馬車上。

阿姒倚著車壁,閉目養神。

今日和阿姐的一番交談勾起太多不忍觸及的過往,姑母,殉國的太子表兄,和無辜遇害的小太孫。

他們都是她的親人啊……

往事觸目驚心,難怪阿姐明明很喜歡孩子,卻仍百般顧慮。

刀劍無眼,權勢比刀劍還要冷酷犀利,連個年幼的稚子都不放過,阿姒隱約記得,那孩子和爹爹南下遇害時不過三歲半,何其無辜。

晟,寓意多美好的一個字。

這個字像一把剪子,讓阿姒心口痛惜,也把一些端倪抖出。

她倏地睜眼,坐直身子。

當初晏書珩在回建康途中借她之名收養的那個孩子,叫阿晟。

雖不知字是否是這個字,但那孩子言語間透出的早慧和貴氣,讓阿姒記憶尤深,雖說那孩子比小太孫小了一歲多,但年紀可以作假。

複明後,她便推斷孩子身世不凡,會不會,那根本就是表兄遺孤?

阿姒猛然掀簾。

“調頭,我去晏府尋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