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李嬸照顧阿姒已有二十來日,她眼中的阿姒溫柔乖巧,說話跟春風一般溫融,雖說瞧著年紀輕輕,卻十分鎮定。
她還是頭次見阿姒這般驚訝。
婦人笑道:“娘子是在擔心江郎君?怕什麼,他是在外頭辦事,又不是當刺客去了,官府的人那麼厲害,總不會抓錯吧……”
這話反而叫阿姒稍稍冷靜。
她聽出了李嬸語氣中細微的不確信,但以她對婦人的了解,李嬸並未懷疑江回是刺客,隻是純粹怕江回被錯抓了。
不能在此時自亂陣腳。
阿姒拍拍心口,故作鬆快道:“既然刺客黨羽抓到,想必夫君很快就能回來了。”
見她如釋重負,李嬸的反應難得快了些:“娘子是說,江郎君去抓刺客了?”
阿姒搖搖頭:“其實我也不清楚,先前聽他說在給做官的當差,但辦的差事很要緊,連家人也不能說,我也未多問。”
她模棱兩可的態度,讓李嬸放了心。
“我就說嘛!江郎君相貌堂堂,人又正派,準是個厲害人物!”
好歹把李嬸穩住了,阿姒藏在袖中的手卻緊握成拳,江回遲遲不歸,如今家中隻有她和李嬸,若流民闖入作亂該如何是好?
阿姒思前想後,問李嬸:“嬸子,你可知道那夥流民有多少人?是男是女?”
在得知江郎君可能與官府有關後,李嬸人精神了許多,也有心情細想了:“七八個吧,人不多,聽說各個衣裳都破得很,身上也臟,但還都挺安分,估摸著也沒有餓很久。”
阿姒低眉沉思,在與江回來竹溪的半道上,她是見過幾個流民的,那些人背井離鄉各個面黃肌瘦,雙目無神,但凡見到能果腹的東西,都會瘋狂塞入口中,且因為餓久了,便是吃飽了,也會往身上藏食物,生怕下頓沒了著落。
竹溪山明水秀,即便來了流民,他們一入界內便可尋到棲息處,不會費勁走這般遠,李嬸描述那些人的行徑也同流民有細微的出入。
阿姒心裡潛藏的懷疑浮浮沉沉。
他們會不會是刺客黨羽?
或者……江回當真與刺客有關聯,而那些流民是官兵喬裝前來搜捕刺客的?
阿姒心裡一驚,並非信不過江回,實在是這其中巧合太多。
在曆城時,她未曾聽說有人在抓刺客,雖好奇過江回的身份,但彼時她面臨著被鄭五送給城主的危機,隻得暫且擱置。
如今晏氏長公子剛到竹溪,江回便外出不歸,偏偏晏氏的人在抓刺客,諸多巧合相撞,她怎能不起疑心?
江回又實在神秘,明明隻比她大一歲,卻總心事重重,劍客這身份本就自帶煞氣,他還時常外出,不知做些什麼營生。
阿姒曾旁側敲擊過,他稍有猶豫,最終隻道此事暫且不便告知。
阿姒便未再多問,於她而言,他能否幫她擺脫惡人,比他作做何行當更重要。
一個失了記憶、舉目無親
的貌美盲女,就像叢林中受傷的鹿,易招來虎狼環伺,若身邊無人保護,隻怕一日都活不下去。
如今江回是她唯一能信任的人。
他雖疏冷寡言,但內裡重情,一路曾多次救助過道邊乞兒,就連李嬸也是因偶然得他相助才結識,正因如此,婦人才會如此儘心照顧。
阿姒被最信賴的人蒙騙過,並不會認為行善者便是善人,但她可以看出,江回此人目光坦然磊落,不屑於蠅營狗苟,想必不會對無法威脅自己的人痛下毒手,他肯對乞兒、李嬸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施以援手,便不會對阿姒這個對他有過救命之恩的人不利。
說起救命之恩,阿姒有些心虛。
起初她是打算見死不救的。
在巷尾那間廢棄宅子的馬廄中發現了奄奄一息的江回時,他稱自己被親人陷害流落此地,求她救救他,還說會報答她,阿姒不欲多管閒事,任他待在那,既不搭救,也未聲張。
隻因他的聲音很特彆。
聲音好聽的人阿姒也見過,唯獨江回的聲音讓她聽了一次就留了神,心中有股異樣的感覺,說不上欣喜,也說不上厭惡。
當夜,阿姒做了個夢。
夢中有個聲音好聽的郎君湊近了,在她耳邊戲弄說要娶了十七歲的她,他的面容和身影隔著層紗般看不真切,唯獨聲音清晰。
且他的聲音,很像那個受傷的人。
可怪就怪在,明明那麼好聽的聲音,話也是動聽的話,夢裡的阿姒卻一陣心慌。
醒來後,她笑自己是鬼迷心竅了,竟因那人聲音好聽就做了那樣的怪夢。
她索性不去想,打算任其自生自滅,但淩晨時分,還是忍不住去看了眼。他竟還在那兒,看著似乎馬上就要死掉,阿姒猶豫不決,立在一丈開外盯著他看了許久,這郎君生得倒是儀表堂堂,難得之處在於,他雖受了重傷,但同她求救後見她無動於衷,也未再搖尾乞憐。
這倒是讓阿姒刮目相看。
對於有傲骨的人,她討厭不起來。
又見他目光雖淡漠但坦蕩磊落,最終,阿姒試探再三,確認他不會損及她,拿了瓶她用剩的傷藥給他,又喂了他一些水。
其實她並非活菩薩,救他也是另有所圖——自己在此地舉目無親,爹爹和雲娘雖說現在對她百般疼愛,但俗話說有後娘就有後爹,她得為自己添些保障,這人是習武之人且意誌頑強,時下世道動蕩,一個武功高強的人便如一把利劍,指不定日後有用得上他的地方。
事實證明,她是對的,若沒有江回,隻怕她此刻已淪為權貴玩物。
阿姒也能看出,江回對她有情。
但出逃後,雖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他卻未有半分逾矩,甚至為了讓她安心,刻意與她保持三尺距離,每日睡在屋頂。
他話少,可阿姒喜歡他的聲音,便常頂著副懵懂神情捉弄他,好逗得他多說幾句話。
那人雖冷淡,可不禁逗,面上不為所動,但總會被發紅的耳尖出賣了去
。
想到往日種種,阿姒不由內疚。
她暗自祈求夫君不是行刺晏氏長公子的人,隻是單純被事情所絆住腳。
待他回來,她一定對他好些。
這一日很快到了頭。
黃昏又近,對於阿姒而言,晨昏旦暮並無差彆,真正讓她不安的是時間本身。
那把匕首不知被她撫摸過多少遍,江回仍杳無音信。她的勇氣像一根扯面,被一點點拉長,不知會斷在哪一個瞬間。
李嬸說,昨夜小院的門被雨衝歪了,怕流民闖入,因此用過夕食後,婦人便到半山腰搬石頭去了,打算夜裡睡覺時堵住院門。
阿姒在屋裡等了會,被困意折磨得快要垮掉,實在是撐不住了。哪怕豺狼虎豹來了,她也得睡上一覺,便慢慢起身,憑借著這幾日磕碰出來的方向感,朝床榻一寸一寸挪去。
剛摸到櫃邊,忽聽院門外傳來響動,阿姒大喜,難道是江回回來了!
可馬上,她舒展的眉頭狐疑蹙起。
聽上去外頭似乎不止一個人,淩亂的腳步聲遮蓋了許多聲音。
似有漢子在外吆喝。
“有人在麼,官府搜刺客!”
官府?
刺客?
阿姒正扶著櫃子的門,心寸寸沉下。
江回當真是去刺殺晏氏公子了?
瞎猜無益,阿姒也說不準,但不管是哪方人馬、目的是何,對她都很不利。
若未眼盲,還能周旋一二。可她看不見,連對方有多少人、說話時是何神情都不知道,他們可能假裝善意讓她放鬆戒備,再將她騙走,也可能邊安撫她邊仗著她眼盲而偷襲。
一個無依無靠又貌美的盲女,能有什麼好下場?既為魚肉,處處都可能是砧板。
想到過去所見那些要將她衣衫扒開般色眯眯的目光,強撐數日的冷靜轟然倒塌,阿姒像隻受驚的兔子,慌不擇路,扒開櫃門鑽了進去。
阿姒死死攥著匕首,渾身緊繃地縮在櫃子最角落裡,恨不能把整個人都嵌入櫃中。
撲通、撲通——
隻能聽到自己又急又亂的心跳聲。
有一瞬間阿姒甚至以為她不止失了明,連聽覺也一並沒了,整個人宛如身在水底,外界的聲音變得模糊,腦中一片空白。
不能慌,不能慌……
那些人也不一定是惡人,說不定他們見院裡無人會往彆處去。
稍稍找回些理智後,腳步聲已近了。
那夥人正往屋裡來。
阿姒屏住呼吸。
後脊陣陣發涼,手心不停滲出冷汗,使得刀柄略微打滑,她隻得更用力地抓緊。
人先後進了屋子裡。
雜亂不一的腳步聲中,一個清潤好聽的聲音不緊不慢道:“沒尋到人麼?”
那聲音獨一無二的好聽。
如玉石相擊,又似深潭墜玉。
前音如玉,溫潤爾雅,餘音卻似冰
,帶著慵懶的冷意,叫人捉摸不透。
失明和連日的疲倦讓阿姒思緒變得極鈍極慢,怔了怔,她才反應過來——
這聲音似乎……是江回!
這就是她夫君的聲音。
阿姒落了渾身的刺,重重呼出一口氣。這道清潤的嗓音如西天梵音,將她連日來盤旋心頭的恐懼逐一趕跑。
她甚至無暇細思他為何會帶著官兵回來,便倉促推開櫃門。
剛探出半邊身子,“鏘——”的一聲,刀劍齊齊出鞘,阿姒被嚇得肩膀一抖,雙手扣著櫃門,瑟縮著往後退回半步。
下一瞬,又是一陣刀劍相磨聲,這回聲音裡沒了銳利和殺氣,當是刀入了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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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又出聲了。
阿姒稍頓,這的確是她夫君的聲音,可又似乎不對,但她又說不上何處不對?
然而稱謂卻是沒錯的。
江回性冷木訥,相識數月,他從不喚她名字,每次都叫她“姑娘”,或索性直呼“你”,喝過交杯酒成了夫妻後,她用了好幾日,半哄半騙,才總算讓他偶爾叫她“夫人”。
本來成親也沒多久,江回平素話少,又常不在家,攏共沒叫上幾句,這次一走就走了近十日,想必是又生疏了。
但回來了就好。
阿姒“哐當”扔了匕首,循著聲音的方向,磕磕絆絆走到他跟前,摸索著伸出手攥住了一小塊布料,是他的衣袖。
她抬起頭,怯生生地顫聲喚他。
“夫君,我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