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 40 章 意想不到的救人者(1 / 1)

第40章

寒咧的北風中, 眾人皆望向遠處那浩蕩走來的隊伍,惶然不安地猜測著:梁城雖已被君王贈與秦王,但地動之事本就是秦國巫師所占出, 秦軍又怎會趁著如今地動之際,冒險前來接收城池?

莫非,果如王上所言,秦軍此番想趁梁城之亂攻打韓國?定是如此!

眾人的臉色愈發慘白起來,嗚呼, 我等之宿命, 不是死在山崩地裂之中, 便要死於秦軍刀劍之下,真乃天要亡我矣!

這時, 隨著鋪面而來的寒風和“籲”的一聲, 一匹率先疾馳而來的黑色駿馬,在眾人身前驟然停下。

馬背之上, 威風凜凜執鞭的中年秦軍將領, 以銳利的目光快速掃視了一圈眾人,聲音洪亮喊道,“敢問諸位可是梁城之人?不知城中可還有傷者?”

眾人久聞秦軍凶名,此刻又正心寒膽戰, 豈有人敢與這秦將搭話?他們隻紛紛囁嚅著悄悄抬眼去看張良, 一時隻剩下重傷之人連綿不絕的呻.吟.聲響起。

張良一言不發看向面前的秦將, 飛快盤算著, 要如何才能帶著這些傷者, 從秦軍手中全身而退。

秦將等了半息見無人打理自己,隻得翻身跳下馬往前走了幾步,目光狐疑地繞過坐於地上的傷者, 逡巡一圈毫發無損的張氏家臣後,將目光直直射向面前的張良,拱手道,

“我乃秦將蒙武,奉我王之命前來搭救梁城之民,未料義士已先行一步,敢問城中眼下情勢如何?”

眾人聞此言,登時神態面色各異,是來搭救我們的?有人不免愈發警惕,認為秦王絕不會這般好心,亦有流血不止之人壓根顧不得這些,在寒風中眼巴巴望著那將領,隻求秦軍快些醫治自己。

張良聽完亦是驚疑不定,心情複雜地看向面前的蒙武,此人之父蒙驁,向來是秦君手中之利劍,視列國為眼中釘,當年韓國便被他接連奪走數座城池。

按理說,子肖其父,蒙驁死在攻趙之戰爭,蒙武必會愈發仇視列國。梁城雖已獻與秦王,但以列國君王之心,他們要的隻有城池和壯勞力,豈會派軍跋涉來救城中傷民?即便秦王有所圖,蒙武又怎會真心襄助敵國之民?

他暗歎一口氣,以眼神安撫身旁眾人後,勉力笑了笑,朝對方拱手道,“在下韓人張良,因家中薄有資產,便召集家臣前來拯救城中傷者,準備將他們帶回敝處醫治一番,不過,城中傷者並未救完,方才吾等誤以為地動又至,這才奔跑出城...”

話音剛落,烏壓壓的秦軍已近在眼前,蒙武深深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轉過身目光炯炯看向秦軍,以丹田之氣吼道,

“眾將士聽令!戴好口罩,前鋒與踵軍即刻進城搜救生者,後衛速在城外平坦處搭棚生火,中軍立刻隨本將轉運傷者至棚中,分卒負責熬藥分發!稍後若有撿拾金銀貴物,待離城後交由軍法吏統計,走!”

其實,蒙武雖恨不得君王儘快滅掉六國,以報亡父中箭之仇,但他在接到“先救梁城韓民再攻韓”任務之時,蒙恬便奉命,將王上之意與九公子乃仙童降世一事,悉數告知自家父親,如此一來,蒙武對朝中之事心中有數,自不會對君王之令陽奉陰違,如今一到梁城,便拋開往日諸國戰場之仇恨,為拯救韓民而忙碌起來。

話又說回來,秦國雖要搭救先前不肯逃走的災民,但並不會搭上秦卒的性命去營救,出發之時,嬴政便叮囑過,救援一事儘力而為,秦軍須先保全自身。

是以,幾日前,蒙恬抵達緊挨梁城的秦國邊境後,因不知地動究竟何時到來,便在邊境紮營等候,派人每日附耳於地面聽音,直到昨日,才聽見韓境傳來山崩地裂之聲。

蒙恬亦提醒過他,按仙界神物之預言,韓國地動隻會發作一趟,並不會反複。所以,待今日異響平複後,他才帶軍奔馳進城,一路竟未遇到半個韓軍。

“喏!”,隨著秦軍震徹雲霄的應答聲,他們齊刷刷掏出一個個白色奇怪之物掩住口鼻,隨著蒙武的動作,大部隊立刻有條不紊四散開來。

眾人見秦軍竟真的朝城中疾步奔去,還有秦卒奔往於山間開始伐木,震驚得目瞪口呆之餘,心頭又情難自禁地、升起些許微弱而複雜的安全感。

對失去一切財產、身逢絕處的梁城百姓而言,他們雖感激張良和他手下的家臣先來救人,可眾人心知肚明,以張大善人一人之力,即便他家財萬貫,能救得他們一時,亦無法為數千人提供衣食屋田。

今日活下來,隻是眾人艱難人生的第一步,淪為流民,恐怕是遲早之事。

想到這裡,許多人又忍著身上的傷痛,暗暗哭泣起來,早知地動真會來,當初為何不跟著他們逃啊...

張良怔然半晌,這才仿若如夢初醒般急忙帶著家臣,跟著秦軍的隊伍,衝進城中繼續搶救傷者,有少數跑得早而未受傷的梁城百姓,也繼續跟了上去。

眼下秦軍反常之舉,不免讓梁城眾人又驚又喜、又怕又疑地猜測著,看這架勢,秦軍似乎竟真要救他們?

從理智上來說,人人都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他們如今名義上雖是秦人,實則並未給秦國繳納過一粒稅糧,連供養了一輩子的韓國王室,此番都不肯搭救他們,秦王又怎會做這門虧本買賣?

可對身處絕境之人而言,但凡有一線生機在眼前,又豈能忍著不去牢牢抓住它?

很快,傷者中就有一個額頭流血的老婦人,抱著懷中因疼痛哀嚎不止的孩童,壯著膽子邁出步子,撲到留下來看管他們的秦卒面前,淒聲哭喊道,“軍爺,快救救我女孫吧!吾等如今俱是秦人,求軍爺救她一命呐!”

商君變法後,秦國實行耕戰製度,國家並不會供養職業士卒,而是從各地征召百姓輪流參戰,這些往日在戰場上與對手殺紅眼的士卒,其實大多也是出身貧寒的庶民,而此番君王下達的任務,是救人,而非殺人。

如此一來,他們便頭一回在異國的土地上,流露出憐憫之心。

這名秦卒急忙扶起老婦人,指著那處正搭棚挖灶忙得熱火朝天的秦軍,寬慰道,

“阿嬤勿要急,我王此番命我等帶來許多防疫藥材與傷藥,待災棚搭好,便會為汝等包紮救治,再熬點糙米粥讓大夥暖和身子,如今天寒地凍,汝等也怪可憐的...”

老婦人聽完這話,頓覺心頭一鬆,竟立刻就將眼前的秦卒當成了主心骨,抱著懷中孫女又哭又笑道,“好,好...還有藥湯,還有粥吃,果然還是秦人好,還是做秦人好啊!那天殺的昏君,那該死的昏君呐...”

旁的梁城人聞言同樣驚喜不已,暗道秦國士卒並非傳言那般不堪,百聞不如一見呐,心間緊繃的弦也隨之鬆懈下來,一時眾人紛紛跟著老婦人,邊慶幸自己如今是秦人,邊罵起了韓王來。

放在往日,即便心中對朝廷有怨言,他們亦不敢非議半分,更遑論這般謾罵君王之大逆不道的舉動。但如今,是秦軍讓他們看到了希望,如此這般,不過是百姓們依從本能,樸素地討好秦軍之舉。

但另一名精明些的士卒,則快速察覺到他們言語間的異常,驚訝道,“汝等為何口口聲聲自稱秦人?梁城乃是韓國之地,何時成了我秦國的?”

至少,眼下還不是。

梁城百姓一時懵然面面相覷,隻覺驚詫不已,他此話又是何意?

有老漢托著受傷的手臂,壯著膽子問道,“軍爺呀,我梁城雖被贈與秦國之時日尚短,但秦王自是將吾等視為秦民,才會派你們前來搭救啊,我等往日雖是韓人,如今確實是秦人呀!”

待兩邊廂迷糊著你一言我一語地解釋,這才發現口風對不上——韓人稱,韓王上月便通告境內之民,已將梁城贈與秦國。而秦卒卻稱,秦人壓根不知曉此事!

秦韓兩國,乃六國之中離得最近之國,新鄭往鹹陽送輿圖印璽,一月時間已足夠往返兩趟有餘,韓王上月初便公布贈城之事,若此事當真,秦王早已收到梁城輿圖印璽。

而按照慣例,列國若新得城池,皆會儘快下詔通過國人,以免生出不必要之事端,如此一來,秦卒豈會至今毫不知情?

待細細一想,秦卒立時憤怒不已:好哇,韓王堂堂一國之君,竟這般打著我秦國大旗來欺瞞民眾,好一個無恥之徒!

而梁城百姓本就暗暗怨恨韓王拋棄他們,如今更是憤怒不已,心頭好不容易平複的恐慌,又重新湧了上來,如此說來,自己其實還是韓人,而非秦人?不,不行,他們要當秦人!

連對待他國之民,亦肯伸手慷慨相助的秦王,又豈會是世人口中的虎狼之君?相比之下,呸,韓王才是真正的暴君,天下之大,竟有君王無賴至此!一時唾罵之聲不斷。

這時,一個方才被郡守從樹下救出的城中富戶,自覺已窺透其中更深的陰謀,想到為救民而死的郡守,不由悲從中來,含淚怒吼道,

“爾等有所不知,那昏君四處假稱梁城已贈與秦國,又不許我梁城人前往韓國各地,擺明了,是要借地動一事,以我城中數萬人之性命,來敗壞秦王之名聲啊!屆時,列國皆知梁城一旦到了秦國手裡,便會發生地動死傷無數,天下人豈不視秦王為暴虐之君,認為是我城中之人,替他擋了天譴?如此一來,秦王即便惱怒萬分,卻忌憚天意,又豈會真來討要梁城?韓王設下此番殺人誅心之計,好一副歹毒之心!”

此言一出,最近采煤掙了不少獎勵的秦卒,俱是氣得咬牙切齒,恨不得立刻趕去新鄭王宮,砍下那無恥韓王之首級。

敢陷害我王者,該死!

待蒙武與張良率眾將城中剩下的傷者抬到木棚之時,先前那些喝完湯藥與黍粥的梁城傷者,總算喘了一口氣,一待秦卒為他們包好傷處後,便七嘴八舌將韓王所做之齷齪事,說給新救來的梁城百姓聽,眾人聽完驚懼不已,又齊刷刷懇求蒙武允許自己當秦人。

蒙武許下承諾後,心中亦感慨萬分,他幼時隨父親在齊國長大之時,入耳之言,無一人誇讚秦國、羨慕秦民,世人皆稱秦王是冷血之人,隻知驅使奴役秦人,從不肯施舍半分恩情。

後來他隨父來到秦國後,屢屢戰場所見,六國之人無不對秦國咬牙切恨,有一回,他見一名魏國俘將有擺陣奇才,便欲為王上收入囊中,哪知對方唾了他一口,罵道“吾此生絕不入你惡秦之門”,罵完便咬舌自儘了。

可見,秦國雖強,卻曆來不得人心,他活了四十多年,如今是頭一回,親眼看見一群韓國人哭著喊著要當秦人,若六國之民皆能如此,待秦國一統天下之後,又何愁大秦三世而亡!

想到蒙恬“國祚十五年”之言,蒙武暗歎一口氣,對待這些韓民的態度越發親切起來。

列國手無寸鐵之庶民,果真能顛覆社稷麼?

而今日,本就遭受秦國“仁義”暴擊的張良,待默默聽完眾人之言後,很快便悲哀地推測出真相——韓王恐怕確想將梁城贈與秦王,卻又不想讓秦王及時知曉此事,如此一來,便可利用兩國之信息差,以城中數萬百姓之生死為籌碼,將秦王置於無義無道之境地。

這一瞬,張良隻覺得失望至極,亦憤怒至極——他的父親與祖父,皆為韓國鞠躬儘瘁而死,他亦做好了打算,自己雖無力阻止秦國滅韓,但定會傾儘身家性命,以畢生之力殺了秦國那暴君,以報曆代韓王對張氏知遇之恩。

可今日,因秦軍的猝然到來,他以往的認知徹底被顛覆了:原以為是暴君的秦王,實際上是世間罕有的仁善之君;而他寧肯誓死效忠的韓王,才是暴虐無義的豺狼之君。

這梁城數萬百姓,是年年歲歲以稅糧供養韓國王室的子民啊,就這麼被他毫不留情地舍棄了!

他慢慢抬起頭,看著偌大的木棚之中,那些險些死於韓王算計之下、如今卻妥善得到安置的梁城百姓們,正熱切而親熱地笑著望向蒙武和秦卒,他們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再無先前的死氣沉沉。

是了,如此之國,如此之君,梁城百姓豈會再願做韓國之民!

這一刻,張良竟找不到任何理由說服自己、站出去勸阻蒙武莫要攻韓。

忠臣妄圖存韓之心,與萬民渴盼滅韓之心,孰輕孰重?我張氏所忠心的,又究竟該是韓國王族,還是韓國萬民?

梁城數萬秦軍的行動力之高效,遠遠超出了城外眾人的預期,待他們將城中活口儘數救出後,天黑時分,秦軍已舉著火把將地面死者儘數掩埋。

冬日雖不易爆發疫病,但秦軍接下來要一舉滅韓,梁城從此便是秦國之地,蒙武不願因這些屍體再生不必要之事端,便索性一趟在城外挖坑埋了。

待葬完喪者,次日清晨,秦軍又取出大巫師為此行特意準備的滅疫熏草藥,在梁城各處焚燒起來。

嫋嫋煙霧之中,那些在地動中僥幸活下來的數千梁城百姓,愈發對秦軍感激涕零不止——他們與我韓國之民非親非故,堪稱素昧平生,此番不但驅馳前來救助生者,還肯助死者入土為安,秦軍是何其仁義也!

休整幾日後,蒙武留下五千士卒,與張良一道看顧受傷的百姓,便帶著剩下的幾萬人馬,在梁城百姓的祈福目送中,雄赳赳趕往韓國舊都——陽翟。

張良知道,這意味著秦國的滅韓之戰,徹底拉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