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 26 章(1 / 1)

第26章

嬴政聞言, 劍眉微蹙,“你並未派人給華陽太後送過香料?”

離夫人突然慢慢挪著腳步,一步步朝他走來, 面上已是笑靨如花, 讓人在恍惚之中,難免產生一種錯覺, 仿佛胡亥被砸一事並未發生過。

留下來的衛尉立刻警惕拔劍對準她, 跟著她的步伐緩緩移動, 無聲無息將君王所站之處納入了保護圈。

扶蘇看著先前還在嚎啕大哭、歇斯底裡的離夫人,此刻竟是這般詭異的神色, 忍不住緊緊抓住父親的衣角,嬴政察覺到他的不安, 便俯身將他也抱在了懷中,明赫忙伸出小手手, 重新握住了扶蘇的手:彆害怕哦扶蘇。

此時, 嬴政早已從方才的驚詫中回神,面色淡淡看著眼前的離夫人, 聲音清冽,“那些香料,你究竟從何而來?”

離夫人眼神溫柔看著嬴政,聲音卻重新變得如往常般溫柔起來, 喃喃道,“王上,您再過來一點, 再過來一點我就告訴您...”

明赫腦中突然閃現前世看過的影視劇畫面,一愣,瘋批女配?他慌忙著急地拉扯著嬴政的衣襟, 在心頭一個勁大喊,“父王彆過去啊!她現在很不對勁,她可能已經瘋了...”

嬴政不動聲色估算了一下衛尉軍的站位,輕輕朝前邁了一步,朗聲道,“趙離,香料之事..”

哪知,話音未落,離夫人卻在聽到這話的刹那之間,身子便突然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很快,她臉上再次出現不正常的癲狂之態。

她指著嬴政哈哈大笑,笑了半晌後停下來,反問道,“趙離?這天下何人是趙離?哈哈哈..枉你秦軍號稱虎狼之師、戰無不勝,孰料,那些飯桶連我究竟是何人都查不出來,哈哈哈哈...你殺了我父,我恨不得手刃你濺血於鹹陽宮...你今日又害死我兒,我亦恨不得...咦?哈哈哈錯了,錯了,那也是你兒啊王上..嬴政,秦王,你殺的是你兒!你且等著,等著親眼瞧見這秦國當會如何被覆滅,此乃你嬴秦一族過河拆橋之報應...”

她就這般癡癡顛顛地笑著、哭著、說著。

嬴政聞言,眸光霎時變得銳利起來,正想再試探一番,卻見她飛身奔向左側舉著劍的衛尉,待對方更加警惕之際,她的身子已直直刺入鋒利的劍刃之中!

那衛尉猛地打了個顫,慌忙扔下劍柄,跪地俯身語無倫次道,“王上饒命啊!小人絕非...絕非有意要殺離夫人啊...”

嬴政沉聲命他起來,疾步來到離夫人身前,俯首看著她痛苦抽搐不停的臉龐,若有所思道,“死是世間最易之事,你為何不活下來揪出凶手?”

離夫人忍著胸口之劇痛,一字一句咬牙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你..休..想知道..真相..”

嬴政搖頭,“寡人並未派人殺胡亥。”

她連連冷哼幾聲,慢慢緩了幾口氣,抬起眼睛看向嬴政懷中的扶蘇,淚水順著臉龐越流越多,聲音裡充滿了比方才更濃烈的怨恨,“好..好恨呐...我…要報…”

隨著她的意識漸漸渙散,聲音也愈來愈低,嬴政抱著孩子俯身仔細聆聽,卻聽她正胡亂喃喃道,“我不.…為他生孩兒..他不配...你們都該..去死..阿父..阿父您彆走…亥兒..”

聲音越來越低,直到她徹底咽下最後一口氣。

扶蘇靜靜看著她,隻覺得心頭那些怨恨,似乎也漸漸隨著她的死消散開了,母親,害您之人已死,您且安心罷…原來可憐之人,確乎是有可恨之處的!可她究竟為何要那般恨父王?”

殿外,蒙恬急急邁著大步跨進來,“回稟王上,此瓦當確是取於行宮屋簷之上...”

話說到這裡,他才猛然驚覺離夫人倒在血泊之中,一柄利劍貫穿其身!

蒙恬穩了穩心神,迅速通過劍柄判斷出,此乃衛尉之劍!

嬴政壓下心間千絲萬縷縈繞的猜測,抱著兩個孩子直起身來,轉身吩咐道,“蒙恬,派人將離夫人母子屍身收斂掩埋。”

蒙恬心中一凜,“喏。”

這便是不將他們葬入皇陵陪葬之意了,不知這對母子,到底犯了何等天大的禁忌?

嬴政舉步緩緩朝殿外走去,園中一樹樹紅梅在蕭瑟的寒風中搖曳,刺目如血。

回到宮中後,他再次命人接來大巫師,親自帶著衛尉軍,將整個後宮查了個底朝天,好在其他宮中並無異樣,隻在扶蘇生母先前所住的宮殿隱蔽暗格中,搜出幾截君影草殘留的花梗來。

他結合明赫先前的心聲、和大巫師所說的中毒症狀,判斷楚夫人確是死於此香料之毒。而據離夫人所言,她本來也想害扶蘇的,隻是香料不夠。

嬴政想起扶蘇在楚夫人去世後時常生病之事,暗暗慶幸不已,“此事一則巧在寡人為扶蘇換了宮殿,二則巧在自明赫來後,扶蘇再不肯在殿中熏香...不然,若趙離再從歹人處得到此毒,扶蘇危矣!世事之無常莫測,誰又能知曉扶蘇當日之善心,起初看似救了明赫,到最後卻是救了他自己...”

思及此,為將旁國後宮之惡俗風氣、徹底阻斷於鹹陽宮之外,他下了一道詔令曉諭六宮:凡以巫蠱下毒等醃臢諸事,禍亂秦國後宮、謀害他人性命者,與謀反同罪,一律腰斬於市,夷族,其子女逐出宮貶為庶人,永世不可進朝為官。

一時之間,後宮眾人不免膽戰心驚,便是有些想用母國秘法爭爭寵的姬嬪,也悄悄地歇了心思,畢竟好死不如錦衣玉食地賴活著。

再者,若細論起來,這鹹陽宮又有什麼寵好爭的?何人能爭得過章台宮那堆讓人咬碎牙根的破竹簡?

接著,嬴政又將宮中衛尉大換血,挑了許多關中良家子進宮任用,一時倒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他又派大巫師帶夏無且同去為華陽太後診斷,不出所料,華陽太後亦非生病,而是中了香料之毒,好在大巫師調配出一味解藥,雖不能痊愈,卻也能將毒排解大半。

如此雷厲風行整頓了幾日,待他靜下心來,細細回想各處蛛絲馬跡,已隱隱有了些頭緒...

...

幾日後,出使魏國的昌平君終於風塵仆仆回到了鹹陽。

說來也巧,他竟在鹹陽城外,又遇到了當日在此分道揚鑣、各自出使列國的綱成君和昌文君。

昌平君將他們邀上自己寬敞華麗的四駕馬車後,笑道,“不知二位此番前去周旋,戰果如何?”

年過五旬的昌文君羋發聞言,不免搖頭苦笑,“唉,自是無功而返。”

昌平君笑眯眯拉開一絲車窗縫隙,寬慰道,“此事確有難度,便是無功,卻也無過錯,再者你二人早已退出朝堂之事頤享天年,倒勿須心憂。”

心中卻暗惱不已——那幫蠢貨,竟敢臨陣變卦,壞我大事!

瘦弱的綱成君蔡澤如今已過花甲之年,蓄了一把長及胸口的雪白胡須,此刻,亦撫須無奈笑道,“老夫此番亦無功而返,若非秦國勢大得罪不起,燕王恐要親自下殿,拿掃帚將老夫趕出薊城...”

羋發忙附和道,“正是如此!吾初至壽春之時,楚王待吾百般熱絡,又攀扯楚國宗親故情,又以黃金佳人贈吾...怎奈我一開口,楚王面色當即就已繃不住,唉,倒使我白耗月餘光陰..”

昌平君輕輕笑了笑,一如既往風度十足地為他們挽尊道,“王上年輕氣盛,如今又大權在握,難免會任性幾分,倒是難為二位了。”

這話綱成君聽在耳中,心下卻十分不滿。

他蔡澤年輕之時,雖胸有溝壑又能言善辯,偏樣貌奇醜,在繼承周天子禮儀而格外講究儀容的戰國時代,他的求官之路堪稱十分坎坷——求賢若渴的大大小小諸侯,卻都嫌他太醜,沒人肯因他的才華而收留他。(1)

他前往趙國求官被趕了出來,又前往韓國魏國求官,仍是被趕了出來——這一趟,甚至連煮飯的鍋鼎都被賊人搶走了。

正值走投無路之時,他來到世人眼中的蠻夷秦國,經過一番謀劃後,順利得到秦相範雎的接見,後來又得範雎請辭讓賢、推舉為相——雖然,他知道自己空降高位,恐得罪太多人將招來橫禍,很快便辭去了秦相之職,但秦王仍封他以爵位,讓他此生再不必顛沛流離擔憂生計。

燕地多遊俠,燕人重義氣,蔡澤蒙受秦王知遇之恩,豈能不感激涕零?

是以,昌平君這話,在他看來根本不是一個臣子該說之言!

雖則,昌平君亦是半個秦國王室之人,名義上亦是王上之表叔,但他以臣子身份,在同僚面前自視為王上之尊長而非議君王,真乃小人之舉。

綱成君暗暗思忖著,此人早年可不似這般得意忘形,許久未見,變化頗大啊...

但他面上仍是笑眯眯道,“不知昌平君可有收獲?”

昌平君心中飛快盤算著,一時不知究竟該不該將魏國獻的輿圖拿出來。

他接到任務時雖疑慮萬分,卻仍在路上派人送出急信,讓燕楚兩國皆獻城以麻痹嬴政。

畢竟,那位年輕的強秦君王,自五年前罷免呂不韋後,心思便愈發深沉,舉止間竟有勝過其祖父之手腕與風采。便是他,如今亦再難摸透君王之所思。

譬如上回,他猜到嬴政會為了扶蘇而收留那災星,卻未猜到,嬴政竟會那般喜愛那孩子。

又譬如這回,以嬴政素日之秉性,絕不會提出“空口要城池”之荒唐要求。

但昌平君此人遇事總喜歡多想上幾分——自古以來,世間由英明轉昏聵之君王,不勝枚舉,若嬴政這兩年也因獨攬大權而膨脹改變,亦非不可能之事...

所以,他願意迎合嬴政的虛榮心,更願以利引誘嬴政繼續膨脹,直到他如齊桓公那般徹底失去理智...

孰料,此番獻城之事,非但魏王反複無常,那頭的燕楚國君亦出爾反爾,生生將他的計劃打亂,以致此刻陷入兩難之地——如今人出使,隻他一人帶回城池,著實有些顯眼,難免令人生疑;然則,若人皆未帶回城池,他又擔心嬴政一怒之下,下令立即攻打其中任一國。

如今燕魏兩軍皆無頂梁大將,若直面強大的秦軍,並無幾分招架之力。而楚國雖有項燕,但在此時開戰並非良機,隻會消耗楚國數年之積累,百弊無利。

便是今日之列國再聯手,無論是士氣還是糧草物資,亦扛不住強秦之壓,何況,如今諸侯們各自打著如意算盤,恐怕,並無人肯如從前那般聯手抗秦...

而眼下,秦國若要再次整軍出擊,讓秦軍繼續與趙國李牧之軍持久膠著消耗力量,對楚國而言,是最能坐收漁翁之利的上上之策。

打定主意後,他面上的笑意更謙遜了幾分,從身旁取出輿圖印璽等物傳給二人觀看,溫聲道,“吾此番前去魏國,倒是比二位僥幸許多,那魏王沉迷煉丹修仙,其太子甚喜獒犬,吾便命人尋來許多丹藥和獒犬,將這父子二人籠絡得十分歡喜,加之少許威逼利誘,便得到這陽武邑。”

昌文君詫異地舉著印璽翻來覆去看,口中稱讚個不停,“昌平君此番竟能不負王命,真拿到魏國之城,實乃舉世無雙之大才也,某自愧不如!”

綱成君亦點頭,拱手讚道,“老夫原以為此番任務絕不能完成,不過是消耗些時日,戲耍一番諸侯,為他們添上幾分堵...未料昌平君之才堪比張儀,竟真能要到城池,實在是可喜可賀啊!“

他心中卻冷笑不止,昌平君果然有問題!

前些時日,王上打發他們前去各國空口討城,他百般揣測,亦看不明白此計究竟目的何在。

王上年輕有為,絕非昏庸之君,豈會不知:縱使六國之君再昏聵無能,也絕不可能無緣無故給秦國獻城!千百年來,城池皆靠千軍萬馬踏血踩屍奪得,絕不是以口舌之利便能輕易得到的。

便是張儀口燦若蓮,以六裡之地充做六百裡詐得楚懷王簽訂盟約,此事亦為後來五國聯軍攻秦埋下隱患。

而昌平君縱橫之才,遠在張儀之下,魏王豈能這般輕易給了他一座城?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待人來到章台宮時,完成課業的扶蘇正抱著明赫坐在一旁,兩小隻都乖巧安靜地看父王批閱奏章。

嬴政見昌平君人歸來,忙從高桌案前起身親自迎接,開口便問,“諸卿可將城池要來了?”

綱成君尷尬指了指衛尉扛進殿的黃金,滿臉愧色道,“請王上恕罪,老臣此番使燕,隻得燕王贈這黃金千兩,臣每每談起城池之事,燕王便顧左右而言其他,故而...臣實在有負王上的信任呐!”

昌文君忙跟著指了指身旁的幾袋奇珍異寶,拜道,“請王上恕臣無能!此番臣前往楚國討要城池,楚王支支吾吾並不肯答複,一日臣回驛館之時,竟有刺客前來謀殺...幸好楚王派侍衛將臣救下...臣不敢再空耗時日,便告辭歸來,這些珍寶乃臨彆之時楚王所贈...但城池...”

城池肯定是沒有的!

昌文君心裡苦哇,他因體弱,本已告老回封邑含飴弄孫,哪知王上前些日子派人來請他進宮,說他是楚國人,正好此番可出使一趟楚國,幫秦國要座城池回來!

天爺啊,這事想都不用想,任秦國再強大,楚國也絕不可能憑著自己一個羋氏宗親的身份和一張嘴,便白白拿座城池送他吧?

但他是臣子,豈敢開口罵王上異想天開、白日做夢不成?

那幾日他過得實在提心吊膽,翻來覆去回想自己究竟何處惹了王上不悅,直到出城之時,恰遇綱成君與昌平君,一打聽才知曉,他二人也接到了同樣的任務。

還彆說,知道自己並非獨一份領此“殊遇”之人,他反倒放下心來。

嬴政隨意瞥了一眼那些財物,冷聲道,“如此說來,楚王與燕王竟敢公然藐視寡人!”

綱成君快速瞥了一眼嬴政的面色,忙附和道,“王上所言極是!我大秦肯問他們要城池,乃是給他們莫大的顏面,此二君如此不識好歹,實在可惡!”

昌文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可..為何我覺得人家不肯給,才是人之常情呐。

奇怪,記憶中王上並非貪圖小利之人,為何如今卻這般...

昌平君在一旁靜靜聽了幾句,笑勸道,“王上請息怒,二位大人亦是運道不佳,遇上的君王比不得魏王昏庸,臣倒是為大王要來一座城池..”

說著,他取出輿圖和印璽等物交付與嬴政。

嬴政接過看了看,這才暢快笑道,“昌平君之於寡人,不啻於張儀之於惠文王,君實乃我大秦朝中第一人也!”

扶蘇悄悄抬頭,看向正與父親言笑晏晏的昌平君,眼中有悲傷,有憤怒,還有失落和釋懷。

父王前些日子便細細同他解釋過,此番讓位大臣出使國、行空口討城之事,本就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當年白起領軍南征北戰,死了那麼多秦卒,踏平那麼多屍骨,才千辛萬苦奪下一座座城池。

諸國若無好處可拿,又無火燒眉毛之存亡危急,怎肯輕易獻出城池?

而昌平君帶回城池,即意味著,魏王認為,他能拿回比此刻獻出一座城更多的東西,那是何物?

扶蘇首先想到的,便是明赫那日心聲所言:“李信帶著二十萬大軍腹背受敵”。

昌平君領著秦國的俸祿爵位,享受著父王的信任尊重,所謀的,果然是我大秦數百年之基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