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為萬年前的戲夢仙都鍍上了一層清霜。
踩著月色走在城中,秦四喜依稀還記得在百裡覃為了爐鼎一事襲擊戲夢仙都的時候,這城裡有幾處受損。
如今再看,已經完全看不出當日打鬥後的痕跡了。
還是那日的月,還是那日的城,秦四喜頂著月輝走在空蕩蕩的街上,放任自己的神識流轉在城中的每一個角落。
好像隻有風聲。
鵝跟在她的身邊探頭探腦,看著那些街巷空空蕩蕩,鵝直接把小紙鵝都放了出來。
胖乎乎的小紙鵝飛到屋簷上,飛到樹杈間,撲棱著翅膀,勤勤懇懇。
秦四喜在下面仰頭看了一會兒,覺得這些鵝不不太像鵝,更像撲棱蛾子。
“四喜,這座城都是空的呀。”
聽見鵝這麼說,秦四喜點頭。
“弱水沉簫幾千年來不知道來了這裡多少次,要是真能隨意找到線索,也輪不到咱們倆來了。”
鵝攏了攏翅膀,晃著屁股跟在秦四喜的身後。
忽然,鵝的腳步停了下來。
鵝感覺到了!
“四喜!神力!這裡有神力!在風裡!”
鵝甚至沒有像以前一樣得意地扇翅膀,隻盯著那一縷神力,生怕它跑掉。
可是那一縷屬於神的力量卻還是漸漸散去了。
差點變成鬥眼鵝的鵝很失落。
“我上次來的時候就隱隱察覺到了此間有神力,卻覺無處可尋。”
秦四喜安慰鵝。
鵝很快又發現了一縷神的力量,就跟上一縷一樣,它突然出現,也漸漸散去。
秦四喜乾脆找了一處坐下。
“折月皆蘿將萬年前的戲夢仙都如同一頁書一樣地存著,這書裡就定然有她想讓人知道,或者她想記住的東西。”
秦四喜環顧整座城。
折月皆蘿,在萬年前,她想記住什麼,又想讓彆人知道什麼呢?
習慣性地拿出了一個肉包子,秦四喜啃了一口,想起來自己如今沒了味覺。
瞪了那湯汁流淌的肉蛋子餡兒,她撇了下嘴,勉強自己把包子吃了下去。
吃完了,她拍了拍手,心情有些沮喪,明明是頂好吃的包子,她還記得從前那味兒呢,現在就一點也嘗不到了。
“鵝,你看上面那個月亮。”
吃著靈草丸子的鵝立刻抬頭。
“既然咱們在城裡尋不見東西,就去那月亮上看看吧,你能飛上去嗎?”
鵝看向秦四喜,黑黢黢的小眼睛裡意思很明顯。
你說呢?
飛,鵝是會飛的,就是飛不高,飛不遠,撲扇翅膀追打域外天魔大概可以,直接飛到月亮上去……
鵝攏著翅膀,慢慢轉身,把屁股對著秦四喜。
雖然鵝也夢想過帶著四喜飛,可說到底那也隻是夢想呀。
“唉。”
秦四喜
歎了一口氣,仿佛有些失望。
鵝梗起了脖子:
“飛不了就是飛不了!四喜你以前也沒指望過鵝會飛!現在要鵝飛,是欺負鵝。”
秦四喜笑著把鵝抱在懷裡。
“我就是隨便問問,隨便問問,沒彆的意思。”
“哼。”
鵝還是不高興,秦四喜抱著不高興的鵝,向著月亮的方向瞬移而去。
她的身影一閃,下一刻,她出現在了一處屋舍的房頂。
又試了一次,這次她乾脆出現在了戲夢仙都的城外。
秦四喜笑了。
“看來這次真的得飛上去了。”
飛,對於金丹境以上的修士來說實在是再尋常不過的,劍修禦劍,法修馭器,像褚瀾之和謝驚鴻那等修為高深的,直接是馭雲。
可秦四喜隻是個凡人,她從凡人變成神,步子邁得大,正好跳過了會飛這一步。
背著手看著那月亮,秦四喜深吸一口氣。
“鵝,借我你的一根毛用用。”
鵝看向她:“鵝就知道。”
如水的月光緩緩流淌,漸漸彙聚在秦四喜指尖的鵝毛上。
微風拂過,輕搖秦四喜鬢邊的發絲。
“皙皙白羽,入骨還輕,垂垂揚揚,慕天而生,遠天三萬丈,順我一鬥風。”
隨著她的話語,白色的鵝毛一點點散在空中,漸漸升起的幽光包裹著秦四喜的身體。
鵝帶著小紙鵝一直在圍觀,看見巨大的白色翅膀出現,鵝連忙湊了過來。
“等等!”
秦四喜低頭看向自己的翅膀。
是的,是低頭看。
她的雙臂竟然成了巨大的白色羽翼。
秦四喜翻來覆去看了好一會兒:“我以為是背後生出翅膀來,居然是直接手臂變翅膀啊。”
看著她試圖擺弄翅膀的傻樣子,鵝無聲狂笑,幾乎要笑暈過去。
小紙鵝們也笑成了一團,手裡的刀槍劍戟十八般兵器都落到了地上。
手臂抬起,放下。
翅膀抬起,放下。
秦四喜眨眨眼,開始奮力揮動自己變成了翅膀的手臂,她就像是長出了翅膀的釘子,直直地“飛”了上去。
鵝笑得更誇張了,幾乎要仰躺在地上抱著肚子笑。
秦四喜:“……那些修士禦劍飛行的時候應該比我體面多了。”
她一邊念叨著,一邊奮力飛舞,十分努力,十分沒用。
一個神,用自己的身體告訴了鵝,人之所以沒長出翅膀,大概就是因為怕丟人。
像她現在這樣,哪個好人受得了啊?
眼看著地面離自己越來越遠,秦四喜看向月亮。
她努力幻想自己是在遊泳,調整著身體向著月亮的方向……撲棱了過去。
果然,此間的月亮不是真正的月亮,而是懸在空中的明亮圓球。
秦四喜在自己的身上選
了一圈兒,最後決定用頭去頂一下這個圓球。
沒辦法,“翅膀”得用來飛,至於用腳——那是另一個她現在想都不敢想的高難度動作。
在用頭碰到了“月亮”的瞬間,秦四喜的神魂忽然一晃。
等她再睜眼睛,就看見了一個人女人正笑著看著自己。
“皆蘿神,整天打坐多沒意思啊,陪我們去看看你的這座城吧。”
“好。”
秦四喜聽見了“自己”的回答。
不對,這不是她,這是……當年的折月皆蘿?
喚醒折月皆蘿的女子容顏清雅,穿著萬年前九陵界風靡一時的衣裙。
她說話的時候總是不語先笑,溫柔和氣,讓人不自覺就親近了起來。
秦四喜聽見折月皆蘿叫她“般若”。
折月皆蘿和這位“般若”一起到了街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就在自己身邊,稍微掩蓋了容貌的神很是歡喜。
“般若,她們都好喜歡我建的城,我真高興。”
此刻折月皆蘿的言行有一種秦四喜意料之外的天真。
同樣遮蓋了容貌的“般若”隻是笑。
“般若,九幽說長生無濟和長生無法都很合她的劍修之法,想要收她們做弟子,你呢?打算什麼時候回去?”
“般若”隻笑沒說話。
她看著折月皆蘿的背後。
折月皆蘿似有所感,轉身,就看見了一個身後背劍的女子,身邊還跟了兩個孩子。
女子氣勢極盛,仿佛一把出鞘的絕世名劍,見折月皆蘿看向自己,她的眉目柔緩了些許。
“皆蘿神,聽聞你新城建成,我帶著我兩個新收的弟子來給你賀喜。”
這張臉,秦四喜在王劍的記憶裡見到過。
是盛九幽。
至於跟她一起來的兩個孩子都是十一二歲模樣,都生得俏麗可愛,其中一個更有銳氣,依稀能看出來跟濟度齋劍閣裡長生無濟的那副畫有些相像。
果然,盛九幽對折月皆蘿說:
“怎麼樣,無濟和無法跟我有幾分師徒相吧?”
說著,盛九幽彎腰,讓自己的臉跟兩個徒弟的臉並在一處。
折月皆蘿被她逗笑了:“她們兩個年紀小,又是從外界來的,滿心欽慕你這劍首,想要隨你之道,你可彆隻顧著教她們這些逗趣的玩笑,真敢誤人子弟,我可是要罰你的。”
她說話似怒似嗔,盛九幽卻全然不放在心上,隻對自己的兩個徒弟笑著說:
“你們看,以後可是有了告狀的地方。”
說說笑笑,一群人在城中悠哉閒逛,折月皆蘿極為喜歡這等街頭的熙攘熱鬨,一條街接著一條街地逛,看見有什麼沒見過的都當做是稀罕玩意兒。
偏偏她的身邊還有人捧場。
她拿起一塊玉佩,盛九幽就說:“這手藝挺好。”
她拿起一枚花簪,盛九幽就說:“好看好看,像是真的把花戴在身上似
的。”
她拿起一塊石頭,盛九幽說:“這是魔獸身子裡挖出來的……就那個,膽啊胃啊裡面。”
折月皆蘿把石頭輕輕放了回去,放的時候恨不能把所有的指頭都翹起來。
盛九幽帶著自己的兩個徒弟一起哈哈大笑。
至於一旁的“般若”,則是掏錢付靈石的那一個,玉佩,買,花簪,買,魔獸的結石……那就算了。
“喲,早知道盛劍首也是今日來,我就不來了。”路上與另外兩個女子相遇,一個生得明麗,唯獨頭發是綠的,一看就是藤妖,另一個女子則是穿了一件嫩鵝黃的衣裳,一頭白色的長發隨意挽著。
雖然未曾見過,秦四喜也知道這兩人是誰。
藤妖謝青藤,魔族公主微生琴。
看見她們,折月皆蘿很高興。
“今日竟然能在我剛建成的城裡湊齊你們,實在難得。”
濃濃的喜悅傳給了秦四喜,秦四喜卻隻想歎息。
戲夢仙都既成,謝青藤也已經出山,若乾年後成為了濟度齋劍首的長生無濟也已經拜師,可見今日這一場偶然的相聚,也不過是故園一夢,隻能等物是人非。
若說發生了什麼,這一天實在是尋常,不過是一些彼此相熟的女子聚在一處,往各處逛逛,再買些吃食,優哉遊哉。
秦四喜卻越發明白,為何這樣的一日會被折月皆蘿從自己的記憶裡裁出,存在了萬年前的戲夢仙都。
不過一句“當時隻道是尋常”。
她在心中輕輕一歎。
今日裡笑語嫣然的女子,如同明光下的青竹蒼柏,靜溪邊的桃杏幽蘭,誰能想到,她們竟然無一人有好下場?
哪怕還是個孩子的長生無濟,也是盛年而逝,壯誌難酬。
轉眼已經是夜裡,盛九幽帶著自己的兩個徒弟練功去了,其他人還在小酌,折月皆蘿回房取了一瓶花釀,無意間看到了鏡子。
一息之前還眉目含笑的女子停住了腳步,片刻後,她對著鏡子說:
“不知客人從何處來?竟入了我的故夢舊境?”
她對著鏡子一點,秦四喜就發現自己脫出了折月皆蘿的的身子,眼前是一個溫柔淡笑的女子。
“晚輩滄海神君秦綠柳,自萬年後而來,見過戲夢神君。”
折月皆蘿上下打量著鏡中的女子,輕聲問:
“鳥人也能成神麼?”
兩根胳膊還是大翅膀的秦四喜:“……”
誰是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