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是騎鵝娘娘的故鄉,南江府的祭神遊神可以說是遠近聞名,每年都有不少的外鄉人跑到明城或者山海鎮湊熱鬨。
山海鎮和南江府其他地方的遊神是一樣的,先是鼓樂在前,八鬼將帶著護神的隊伍走在中間,最後是騎鵝娘娘。
今年就是比從前多了一抬的鵝。
八鬼將身上得穿著花袍、戴著長翎花冠,最要緊的是臉上得戴著鬼面具。
半邊兒紅色的鬼面具扣到臉上,毛遂自薦當大鬼將的女子原地跳了個空心翻,看得其他人不住叫好。
主祭也放下了心,連忙讓人拿了花袍和花冠給她戴上。
“姑娘怎麼稱呼?今日勞煩您救場,祭神的時候您務必多吃幾碗胙肉。”
胙肉就是專門用來祭神的肉,用的上好的豬肉切成大塊,先下鍋炒上色,再上鍋蒸到徹底酥爛,用料講究,費時費力,除非祭神這種要緊的時候,尋常想吃那是買都買不到的。
聽到自己能多吃幾碗胙肉,某位親自下場賺肉吃的神差點把口水流出來。
“好說好說!”
穿好了衣服戴好了冠,秦四喜雙手拿著花棍,站在了八鬼將之首。
她的身形中等偏瘦,款式利落的花袍往她身上一裹,襯出了幾分與眾不同的英姿颯爽。
鼓樂再起,她一個起跳翻身,動作利落有力,穩穩當當地站回了地上,贏了滿場喝彩。
秦四喜嘿嘿一笑,花棍拋出去,打著轉兒飛了回來,這下小孩子激動得眼睛都要瞪出來了。
“再來一個!”
“這才開始呢!都留著嗓子!”
隻見她一轉身,先是一個團身後空翻,又是一個團身後空翻,再來一個團身後空翻,最後是直身的後空翻落了地,還是穩穩當當。
更妙的是,她每一下都打在了鼓點兒上,真的是又精彩又好看。
再來一套拋花棍、側手翻、接花棍,圍觀的人已經是要把嗓子喊啞、巴掌拍斷了。
花袍翻飛,花棍飄轉,花冠上長長的翎羽在半空中如雀尾一般輕盈劃過,這位新來的“大鬼將”輕易挑動了山海鎮所有人的心弦。
“主祭,咱們今年偏巧是遊神的時候看見了神鵝,這又來了個這麼厲害的大神將,可見是騎鵝娘娘顯靈,咱們山海鎮明年肯定風調雨順!”
看見鎮長笑得見牙不見眼,上了年紀的主祭也笑了笑,手中捧著“滄海神君秦綠柳之靈位”的牌子走在所有人的前面。
騎鵝娘娘的神號還是神鵝說的呢。
身後一陣陣的鼓噪喧嘩仿佛震得她腳步顫抖。
要是阿婆能看見神鵝就好了,神鵝說,騎鵝娘娘在天上過得很好,會找人打葉子牌,會賺很多錢。
這麼想著,她就笑了。
能看見神鵝,讓神鵝知道她們武家一直維持著騎鵝娘娘廟,她這一代武家女兒死也瞑目了。
身後又是一陣熱鬨的歡呼聲,有人大聲說:
“主祭你快看!大鬼將爬旗杆了!”
迎神用的彩旗被戴著紅色面具的大鬼將拿在手裡,隻見她一個用力,旗杆穩穩紮在地上,而她已經借力騰空而起,直接翻到了旗杆的另一邊。
這本就已經是難得的把式了,這大鬼將竟然還單手握著旗杆的頂端懸了一下,亮了個相。
哪怕半邊臉上戴著面具,旁人都能看見她雙眸明亮,神采飛揚。
實在是讓人喜歡得不行。
遊神的隊伍沿著山海鎮唯一的一條石頭路從山腳走到河岸,略作停留,聽著主祭把祭文念給了河與海,又抬著神像原路返回到貓耳山的“騎鵝娘娘廟”。
廟門上的空空的,沒有牌匾,山海鎮的人都在偷笑。
神鵝好大的脾氣,幸好和秦娘娘一樣和氣善良,哄一哄就好了。
廟門口支著六口大鍋,正是準備好的肉菜,秦四喜這個今天大出風頭的大鬼將沒來得及換衣服,就被人簇擁到了大鍋的跟前兒。
“快快!多給咱們大鬼將幾塊肉!”
“大鬼將!明年遊神你還來吧!我就沒見過比你更好的大鬼將!”
“大鬼將,嘗嘗咱們這山海鎮的胙肉,當年騎鵝娘娘就為了這口肉能從南江府的府城跑回來當大鬼將!”
“吃了我們這個胙肉就沒有說不好吃的!”
秦四喜甚至沒有碗,她的手裡被塞了一個比頭還大的陶盆。
所有人都笑嗬嗬的,拚了命往她的碗裡塞肉。
“也不用這麼多!”
秦四喜平時好占點兒便宜,但是彆人這麼熱情的主動給,她反倒會覺得不好意思。
“怎麼多了?不多!”
籠屜上的蓋子早就打開了,蒸好的肉外面還包著紗布,一塊塊碼放的很整齊。
大大的木夾子夾著肉,五六個木夾子一起往秦四喜眼前的盆裡放,很快就把盆給填得滿滿當當,高出盆口一尺。
“多謝多謝!”
“哎呀,大鬼將你客氣什麼?今天真是幫了整個鎮子大忙了,來來來,那邊兒還有胙魚,我跟你說,你千萬彆客氣我們這的胙魚也是一絕……”
鎮長生怕這個大鬼將客氣,忙不迭地介紹他們山海鎮特有的胙魚,說著說著,他發現人已經沒了。
鎮長原地轉悠了兩圈兒,才看見那位剛剛一直在婉拒的“大鬼將”正在分胙的鍋前舉著大陶盆排著隊。
短暫地沉默了一下,鎮長才笑著說:“這才對嘛,嗬嗬。”
宋霜站在山上俯視著並不宏偉的“騎鵝娘娘廟”,搖頭歎息:
“為了一口肉做到這一步,哪怕過去二百年,秦娘子還是秦娘子。”
“她走到哪都是這個樣子。”
“沒錯,我就猜到她肯定能弄到肉吃,乾脆隻帶了酒。”
“那一盆肉夠咱吃的吧?”
“不夠就讓咱們的秦神仙再去賣藝。”
“她在這就一天時間了,彆賣藝
了,我去找我後人拿點兒。”
行了,你就彆顯擺你那個積富門第了,小心她真的從你身上刮油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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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娘子到底當了個什麼神仙?當人的時候就一直不富裕,那也算了,畢竟修水利到處得花錢,怎麼當神了還窮,不會是窮神吧?”
“你可閉嘴吧!”
宋陰差轉身看見自己出現的一群鬼差,不禁頭大:
“你們怎麼都來了?”
“七娘,極惡厲鬼都被殺淨了,閻君說我們這些沒有押解之責的鬼差可以到凡間走走,今夜是除夕,當鬼差的也能得個假。”
十幾個鬼差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身上的衣裳都不太一樣。
宋霜當差比他們都久一些,其實已經不再是陰差,而是已經位列牛頭馬面之下,職名“黑無常”,陰差們則稱她是七娘。
“彆驚擾了百姓,給地府和秦娘子沾因果。”
“是,七娘放心。”
“騎鵝娘娘廟”裡,秦四喜捧著肉盆子吃得正香,穿著黑袍的主祭走了過來。
“今日多謝大鬼將了。”
“不用謝不用謝,今日真是收了太多謝了。”
主祭讓身後自己的女兒提了一個木盒子過來。
“大鬼將喜歡吃肉,這一盒胙肉、胙魚和胙雞聊表謝意。”
喲,這真是讓她連吃帶拿呀,這讓人多不好意思呀!
她接得很快。
“你可真是太客氣了。”
今年已經四十九的主祭武粉桃對著她和藹一笑:
“這位娘子你說你是從外地來的,外面可有這麼好吃的胙肉?”
“那確實是山海鎮獨一份兒。”秦四喜笑著說,“我記得以前是不放蝦仁和香菇的,現在這樣倒是更香了。”
武粉桃又點了點頭,她今日事多,當面謝過了大鬼將就去忙彆的了。
秦四喜抹了抹嘴,把剩下的肉都收了。
“鵝,咱們該拿的也拿了,該吃的也吃了,也該走了。”
聽見了四喜的傳聲,坐在供案上的鵝突然掏出一個口袋開始劃拉自己面前的供品。
還在給它剝栗子的春芽兒一回頭,發現神鵝不見了,供桌上的東西也都沒了。
“呀!姨姨!神鵝走了!”
走出了幾步路的武粉桃突然停下了腳步。
“阿娘,怎麼了?”
“從你阿婆時候起,胙肉就加了香菇和蝦仁,剛剛那個姑娘,能有多大年歲?”
春芽兒的聲音傳來,就像是一條線穿起了很多的珠子。
突然出現的神鵝,驚才絕豔的“大鬼將”,吃過胙肉老味道的年輕女子……她是誰?她還能是誰?
武粉桃如夢初醒,她快步往大門外奔去,卻隻看見了熙熙攘攘來拜騎鵝娘娘的人。
一時間,這位見多識廣的主祭有些恍惚。
“阿婆,秦娘子一點也不像個神。”
年幼時候,她
把自己祖輩撰寫的書冊翻來覆去地看,怎麼看秦娘子都更像個人,她會賣藝、會賣藥、會打獵,還會砍價,隻要她在南江府,每到年節的時候都會來當遊神的鬼將,為的是能多吃兩碗肉。
字裡行間,都是她的斤斤計較。
“有這樣的神不好麼?”阿婆反問她,要是神仙都是高高在上的,他們又哪能看得到咱們這些凡人呢??”
她起初是不懂的。
阿婆帶她看螞蟻。
“你之於螞蟻就是神一般了,你可知道螞蟻想要什麼?”
她覺得自己是知道的,趁著阿婆不注意,她偷了家裡的米糖給螞蟻。
天太熱,糖化了,兩隻小螞蟻黏在上面,死掉了。
“當了螞蟻的人,才知道怎麼對螞蟻好,當過人的神,才知道怎麼是對人好。”
“可是阿婆,當人比當螞蟻好,當神比當人好,秦娘子當了神……”
“她不一樣的。”她的阿婆很篤定。
“她不一樣的。”四十年後,武粉桃也知道了。
她是不一樣的。
“娘!你看咱們的廟門!”
廟門?
武粉桃轉身,發現廟門上的匾額和對聯都換上了新的。
匾額上的字還是“騎鵝娘娘廟”,那個“鵝”字比彆的字都要胖些。
讓人一眼就想起了那隻白胖胖的神鵝。
至於對聯,隻有簡簡單單的十個字
——“紅塵浮烈火,煉得百樣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