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鎮天關(十)(1 / 1)

過天門 唐酒卿 8303 字 5個月前

靈能如同浪濤,從江臨齋那裡湧向林長鳴,然而糟糕的是,這些靈能非但沒有讓林長鳴逆轉局勢,還使他體內原本平靜的靈能儘數錯亂。

不好!

在通神一途中,凡人肉身乃是承載靈能的容器,每個人的修為不同,所能承載的靈能體量自然也不同。一個人如果貪欲過甚,貿然得到太多不屬於他自己的靈能,不僅心神會受到衝擊,連軀體也會跟著受傷。因此,苦烏族的借靈符從來隻會借走適當的靈能,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毫無節製。

林長鳴體內的氣力逆衝,他立刻喊停,可是借靈一事並沒有停下,甚至更加猛烈。那些靈能如有實質,在他四肢百骸間狼奔豕突。

林長鳴的口鼻開始流血,這是身體臨近界點的先兆,再這樣下去,不用江臨齋刺他,他自己就先爆體而亡。危急間,林長鳴念出咒訣:“洶沛!”

雨水驟然形成旋渦,再彙成萬頃波濤,將江臨齋衝至街角。

林長鳴得以喘息,他翻身而起,想要後退,可是沒等他退,江臨齋又來了!兩個人再過數招,林長鳴一手提筆,一手掩著口鼻,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他必須想個辦法,因為借靈還沒有停。

江臨齋劍鋒淩厲,在飛雨中劍劍要命。林長鳴越打越心驚,他自視甚高,總以為四山之中,無人能及他半分,卻不想這位寂寂無名的江郎君如此了得!

“你——”林長鳴嗆血,“你到底有多少靈能!”

江臨齋根本聽不見,在他眼中,他已經殺了河神數十次,可是河神總也不死。

林長鳴疾步退後,眼見再戰無益,急中生智,用千金筆攪動雨珠,在半空畫出極其繁雜的咒文。林長鳴畫一筆退一步,待咒成的那一刻,兩個人已經被懸空的咒陣圍繞住了。

“這陣我獨自開不了,今日托你的福,”林長鳴以血點陣,筆一揮,沉聲喝道,“封魘!”

咒陣驟然大亮,飛速轉起來,街頭的貨攤酒旗頓時騰空,被咒陣強力吸走。江臨齋的靈能不再衝向林長鳴,而是被封魘陣抽取,和雨水一起,在半空中旋出巨大的旋渦。

封魘陣一經發動,幻境就會立刻代替現實。兩個人周圍的街景倏地變作黑白兩色,墨漬從四下湧現出來,把他們吞沒。

——雨在下。

林長鳴睜開眼,發現自己還站在街角。他雖然熟知封魘陣的畫法,卻是頭一次入陣。作為布陣人,他的傷勢已經按照他的意念痊愈,他現在渾身輕鬆,便提著筆環顧四周。

城還是那個城,雨還是這場雨。遠遠地,有個人在走。

林長鳴認出那是江臨齋,他兩步追上去,借機攀談:“朋友,我用封魘陣暫時隔絕了現實,你沒事了——”

江臨齋拔劍橫刃,快如閃電,林長鳴話都沒說完,就被抹了脖子。

——雨在下。

林長鳴睜開眼,發現自己回到了街角。他倉促地喘息,立刻摸向自己的喉嚨,還好,剛剛被割開的傷口已經沒了。

怪事!按照封魘陣的設計,他應該是這裡最強的人,怎麼江臨齋的劍還那麼快?正思索時,林長鳴隔著雨簾,又看見江臨齋。

江臨齋正在走,林長鳴不知悔改,再次追上去:“朋友……”

江臨齋姿勢都沒變,他劍勢狂戾,以相同的速度又一次抹了林長鳴的脖子。

——雨在下。

雨、雨、雨一直在下!

林長鳴隻要去跟江臨齋搭話,就會被殺,他一旦被殺,一切便會回到街角這個老地方。漸漸地,林長鳴明白一些緣由。

“陣中世界本該由我的意念來決定,但或許是我發動陣法的時候太倉促,又或許是你實在太厲害,我現在無法完全操控這個世界,隻能和你分而治之。”林長鳴跟在江臨齋身後,“我是布陣人,在陣中死是死不掉的,可我不知道你在這裡經曆了什麼,所以無法將事情還原,便隻能不斷從街角重來。朋友,你能不能……”

他話說一半,江臨齋再度拔劍,林長鳴早有準備,可即便他早有準備,千金筆也難敵無憂劍,於是他還是死了。

雨……

算了。

林長鳴抹了把臉,在雨中給自己畫出把傘,站在街角等江臨齋路過。江臨齋每次的路線都一樣,不消片刻,果然走到他身前。

傘面上有“劈裡啪啦”的落雨聲,那半身都是血的大魔頭微微側首,似乎被這落雨聲吸引了。林長鳴從前沒見過他,剛剛又一直被他殺,所以沒有顧得上細看,現在定睛一瞧,發現他長相俊逸,有副頂好的皮囊。

林長鳴輕輕撥了下雨簾,見江臨齋沒有反應,便以為這次有戲。他近一步,試探地說:“江郎君,你怎……”

劍出鞘,他又死了。

林長鳴歎氣,已經不知道這是第幾次在街角睜眼了。他年少成名,在東照山從無敵手,又因為模樣英俊、輕財重義,所以朋友很多,還從沒有這樣被人討厭過。

“你要殺我,可我偏要救你。”

林長鳴乾脆把千金筆插回腰間,迎著江臨齋走過去。誰知這一次情況不同,江臨齋全無表情,直接經過了他。

雨聲霖霖,林長鳴悟出一點關鍵,那就是隻要他不出聲,江臨齋就不會在意他。他看著江臨齋往前,似是要去某個地方,便無聲地跟在後面。

四山一體,同舟共濟。林長鳴雖然以風流著稱,卻是個俠義心腸,他既然接受明氏所托前來幫助江臨齋封天,就一定會把事情做完。

大雨斜飛,林長鳴撐起傘,也替江臨齋擋了擋。江臨齋渾然不覺,他走到一個渠溝邊,忽然跳了進去。

林長鳴:“……”

他蹲在渠溝邊,看江臨齋彎腰在渠溝中摸索。這渠溝的拐角處淤積著許多臟物,水也渾濁汙穢,可是江臨齋如似著魔,將一雙握劍的手泡在其中,不斷地尋找著什麼。

好好的一個四山掌門……

林長鳴看不下去,他把傘收了,也跳了下去。這陣他一個人說得不算,若想要知道

這裡究竟發生過什麼,關鍵還在江臨齋。

渠溝裡的水渾臭不堪??[]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林長鳴強忍著不適,在水中胡亂摸索。最後,他在一個渠溝縫隙間,扣出了一個胭脂粉盒。

這東西小巧彆致,像是林長鳴會買來哄人的。他把胭脂粉盒拿在手上,發現它破了口,裡面的胭脂香粉早沒了。見江臨齋還在找,林長鳴便大著膽子敲了敲胭脂粉盒。

那“哐、哐”的聲音果然吸引了江臨齋,他回過身,循聲摸過來。林長鳴好人做到底,把胭脂粉盒遞到他的手上。

兩個人手指相碰,共握著胭脂粉盒。刹那間,雨似乎變大了。林長鳴耳邊隱隱傳來幾聲喊叫,緊接著,他看見了一個少年,更確切地說,是看見了一個少年被殺的經過。

——血噴在臉上,少年像斷了線的風箏,在人群中被撕扯。胭脂粉盒掉出來,被踩踏變形,少年一直喊著“師父”,直到被扔入渠溝。

林長鳴猝然後退,胭脂粉盒脫了手,落回江臨齋的掌心。他這才明白,原來江臨齋不是在找東西,而是在找徒弟!

江臨齋捏著胭脂粉盒,臉上全是雨水,他側耳聽了片刻,離開渠溝,繼續往前。林長鳴跟著他,又撿到了一縷頭發和兩把斷劍。

林長鳴發現,隻要他和江臨齋同時握著這些東西,就能借機窺見到一些場景。這些場景大都是弟子們被殺的經過,林長鳴憑靠這些支離破碎的片段,逐漸拚湊出事情的大概。

“河神設計將你引走,又利用傀儡殺了你的四個徒弟,等到你趕回來的時候,他們都已經死了,”林長鳴撐著傘,長歎一氣,“所以你一時間無法接受,就變成這樣了。”

他說完,便聽見拔劍的聲音,這才想起來,自己不能說話的!

林長鳴連忙後退,可是江臨齋太快了,無憂劍幾乎是立刻就到了跟前。林長鳴情急智生,忽然喊了聲:“師父!”

傘斷開,雨打青衫,無憂劍停在喉嚨前,不再逼近。

林長鳴抵著寒鋒,喉間出現一條細細的血痕。他輕咽唾液,又喚了一聲:“……師父。”

一隻手伸過來,落在他的頭上。

林長鳴六歲開竅,跟自己的師父不算親近,他們苦烏族規矩甚嚴,大夥兒畫符修行都在一塊兒,不像婆娑門,來來回回就那麼幾個人。

那隻手滿是血汙,摸完林長鳴的頭,又摸林長鳴的臉。冰涼的觸感從面頰上滑過,林長鳴微微偏開頭,他其實比江臨齋大一些,又自認是東照山的魁首,在外頭威風慣了,突然讓人這樣摸,有些不自在。

江臨齋眉目舒展,眼眸中終於有了林長鳴的身影。

林長鳴問:“你醒了嗎……”

江臨齋叫他:“間夷。”

林長鳴一愣,不知道這個間夷是誰,但是他反應很快,猜測這個“間夷”必定也是江臨齋的弟子之一。可憐如意郎風光一世,到這時,也隻能強撐鎮定,彆彆扭扭地回了聲:“……嗯。”

江臨齋握住他的手,帶著他轉身往前走。那兩把斷

劍掛在腰側,“叮當”輕響。

林長鳴臉上沾了血,被雨一衝,青衫都臟了。他顧不得乾淨,隻覺得這人行跡古怪,已經瘋了,可是他素來會憐惜人,以為“間夷”必定也死了,所以便由著江臨齋帶自己走。

江臨齋帶著林長鳴走過街道,怪事出現了,剛剛還空無一人的地方忽然變得熱鬨起來,兩側的旗幟酒幡飄動,那些叫賣的、雜耍的高聲唱和,行人如織,不斷從他們身邊經過。

林長鳴知道,這是封魘陣的“無中生有”,它以江臨齋的意念為主,還原了江臨齋剛入城時看到的場景。

“封魘陣通常隻有一個布陣人,這次的經曆也算是奇聞,”林長鳴說,“我們若是想要破陣殺神,就得意念統一,否則一個世界有兩個想法,遲早會亂起來。”

他說得很有道理,但是這番話太不像“間夷”了,因此——

他又死了。

好在這次沒有回到街角,而是回到了撐傘的地方。林長鳴一睜眼,無憂劍正懸在喉間,他脫口而出:“師父!”

這一次自然許多,林長鳴由江臨齋拉著,再度走向熱鬨的街道。他在這死來死去的經曆中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就是隻要他彆亂講話,並且表現得像間夷,江臨齋就不會殺他。

兩個人走過街道,來到一條河邊,河上立著個奇絕的河神廟,廟前還有個大鼎,鼎中燃著香。

江臨齋說:“去收拾東西,等天一黑,就帶著你師弟師妹們回北鷺山。”

這是他第一次跟林長鳴講這麼長的話,那語氣尋常,人也看著很清醒。

林長鳴抓著千金筆,思忖著如何回答。他既不了解間夷,也不了解江臨齋,隻是想到江臨齋剛剛的樣子,便猜測他們生活中必定感情很好,於是說:“大敵當前,怎麼能讓師父一個人面對?我不走,我陪你——”

無憂劍又又又來了!

林長鳴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這人都為徒弟瘋魔了,怎麼還聽不得一點好話、軟話!難不成他們師徒平時都是直接開嗆的?

重來時林長鳴說:“好,師父,你要留就留,我絕不乾涉,我馬上帶著師弟師妹——”

死了。

再來一次林長鳴說:“師父,好師父,我求——”

又死了。

林長鳴咬牙,在江臨齋的注視中絞儘腦汁:“師父你等等我先叫師弟師妹過來你彆拔劍他媽的江臨齋你真是瘋了——”

死、死、死!

林長鳴喉嚨都要被抹出繭子了,他試圖反抗,但是他根本打不過江臨齋。那劍越來越快,以至於到最後他還沒開口,脖子就先痛起來了。

“我……”林長鳴已然麻木,他心灰意冷,對江臨齋說出一點真心話,“我不行……師父。”

他等著劍來,可是這次沒有。江臨齋似有預料,把腰間象征婆娑門的火魚金飾拋給了他。

“路上沒有我,”江臨齋說,“你就是最大的,不要說不行。”

林長鳴拿著火魚金飾,鬼使神差地問:“沒有你?什麼意思,你不跟著一起走?”

江臨齋看著他,握住了劍,就在林長鳴以為這句話又說錯了的時候,江臨齋把無憂劍遞到了他的胸口。

“這天還沒有封完,”江臨齋說,“我慢一步來。”

風卷動衣袖,他渾身是血,林長鳴從沒注意到,原來這些血都是江臨齋自己的。他忘了徒弟全死了,像是要回到那一天,回到他們剛剛入城的時候。

他不要他們逞英雄,他要他們走。

雨在下。

林長鳴知道一個秘密,一個關於雨的秘密。這雨之所以會不停地下,是因為河神根本沒有死,祂的墮化致使此地靈能混亂,連續的暴雨就是異象。他無法告訴江臨齋,因為這代表著江臨齋既沒有殺掉河神,也沒有找回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