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小狗鏈(1 / 1)

過天門 唐酒卿 7638 字 2個月前

房間內落針可聞,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那強勁的心跳就像進攻前的擂鼓,讓明濯無法忽略。

洛胥勾緊指鏈:“慌了?”

明濯鬆了力,由他勾著。那指腹貼著他的胸口布料,輕輕滑過去,像羽毛搔在心尖兒上,是帶著一點歉意的撫摸。

洛胥常服略敞,表情沒變。他不笑的時候,和背後的黑豹像極了,那眼神無聲地掠過明濯,好放肆。

明濯道:“慌?我不慌。”

洛胥說:“不慌心跳這麼快?”

明濯眼睫濃密,再抬起來的時候,一點軟弱的情緒也看不出:“彆詐我了,我的心跳得快不快,你壓根兒不知道。”

洛胥道:“那剛剛是誰在……”

明濯忽然攥緊洛胥的領口,就像攥緊了那條看不見的狗鏈:“魂魄相許是個令咒,但凡是令咒,就沒有平等的。需要我提醒你嗎?你現在該喊的不是痛,而是‘汪’,因為我是你的施令人,而你——”

他目光倨傲,一字一句地說:“你、是、我、的、狗。”

洛胥頸間緊繃,他喉結輕輕地上下挪動,似乎真的被套住了,連帶著嗓音都發了啞:“你這麼想?”

明濯越攥越緊,好像在懲罰洛胥:“不然呢?難道你以為你講完這些,我就會很愧疚、很抱歉?”

洛胥道:“我想錯了。”

明濯說:“錯了如果隻用說‘錯了’,那不如人人都去做錯事好了。”

洛胥眉微挑:“那你要?”

指鏈輕響,明濯抬起指腹,又摁下來,像過去訓花丞相那樣訓洛胥:“叫。”

一旁的花丞相聽到命令,停下舔毛,它側頭看過來,不太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但是還是很配合,眥著牙低低叫了一下。

洛胥微偏頭,對著明濯隨意暴露著自己的要害:“好狠,讓我這麼痛,還讓我學狗叫。不過我很好奇,你們明氏對待受令人都是這樣嗎?”

明濯說:“不錯,你還真信什麼‘魂魄相許,生死與共’的鬼話?狗鏈就是狗鏈,不論講得再怎麼好聽,原本都是用來拴狗訓人的。”

洛胥道:“聽說二代君主明晞用這個契約把所愛之人囚禁在神宮裡,不許那個人出門,也不許那個人對彆人笑。怎麼,你也會這樣嗎?”

明濯語氣驕橫:“第一,你不是我的‘所愛之人’,你隻是我的狗。”

洛胥說:“那麼第二呢?”

明濯道:“第二,我不在乎你會不會笑,我隻需要你知道,不聽話的狗我一個都不要。”

領口被攥太緊,洛胥呼吸是有幾分沉:“嗯?脾氣這麼壞,人還這麼挑剔。”

他側頸的線條很明顯,喉結滑動的時候會頂在被攥歪的布料上。明濯的雙手再抬高一點,就能直接卡住他,而他每呼吸一下,胸膛就會抵著明濯的肘部浮動一下。

撲通,撲通。

那強勁的心跳不需要明濯再摸,隻要明濯靠近他,

就會聽到。

明濯有片刻的著迷,這個心跳像是貼著他的脈搏,是為他而存在的,隻要他皺一下眉,它就會因此慢幾拍。這感覺太新奇了,和那份恐懼交織纏繞,漸漸地,居然變成了一種使人微微戰栗的快感。

這是他的。

明濯鬼使神差地說:“第三。”

洛胥歎氣似的:“還有第三?”

他聲音在黑暗裡變得有些不同,也許是睡了一會兒的緣故,帶著一點鼻音,又因為這含混不清的歎氣,像是慢慢淹上來的溫水,潮潮的,一點點舔舐著明濯的耳溝,再往更深入滑去。

明濯指節微痛,不慎刮到了指鏈。他俯下身,看仇人似的看著洛胥:“不準對我歎氣,隻準對我‘汪’。”

洛胥張口說了句什麼,明濯沒有聽清,他欣賞著這一刻,有些殘忍,但是下一刻,他就聽洛胥道:“我說,你叫得很好聽。”

兩個人的距離瞬間變近,明濯後腰一緊,跟洛胥上下顛倒了。這床也不知道是誰的,枕頭全被碰掉了。

明濯還攥著洛胥的衣領,背部落在被褥裡,仿佛掉入了一個柔軟的陷阱。他反應很快,一把向回推,不要洛胥靠近。

“誰是誰的狗?”洛胥偏要,他肩背微隆,這個姿勢好似捕獵。那鼻尖在明濯臉上輕輕嗅了嗅,眼眸半抬,有點戲謔:“被貓舔了一股口水味,還敢對我發號施令?”

他的衣領被擰、被攥得皺巴巴的,聞明濯的時候,差點被明濯扯破了。

明濯說:“這還不明顯?自然是你是我的!”

洛胥倏忽笑了:“我是你的?好不講理,為什麼不能你是我的?”

床不夠大,黑豹一直趴在床邊,見他們要打架,尾巴輕輕搭在邊上,枕著一雙前爪,金瞳在他們之間轉來轉去,似乎不太明白。

明濯道:“我當然不是。”

洛胥說:“有件事你避而不談,是不是早就猜到了?比如受令人這麼倒黴,我父親為什麼還要答應這個契約?”

論力氣,誰是天海禦君的對手,他要逼近,明濯再推也沒有用。明濯指間的紫光電流躥了一下,可惜有指鏈在,這威力就跟針刺一下差不多。

洛胥困著明濯:“明晗承諾的原話是,他的繼任不論男女,都要與我締結契約。是‘與我’,不是‘令我’,更不是‘栓我’。”

十五年前,明晗在神宮受辱,他害怕眾人再逼上門來,便請求天海禦君相助。天海禦君手持誅天銀令,天下百宗都要讓他三分,想打動他,就得獻上一件使人無法拒絕的秘寶。

那件秘寶就是明濯。

“按照承諾,我應該是你的施令人,換言之,當我知道你的時候,”洛胥壓低身體,也像明濯那樣,一字一句地說,“你、就、是、我、的、狗。”

他頸間沒了牽製,又挨得近,聲音卻還是剛才那樣,潮潮熱熱的,因此這句話落在明濯的耳廓、耳溝上,簡直不像話。

洛胥說:“明晗違背了承諾,所以過去十五年,我

有一半的時間都在想一件事。你猜是什麼事?”

他逼得好近,聲音那麼低,隱隱透露出一種危險,似乎已經想了很久,也忍了很久。

明濯仰著頭,緩聲說:“解開契約,再殺了我。”

他們這兩天總是離得很近,似乎有了那個契約,不論心怎麼想,身都會先貼在一起。

洛胥沒有否認,他俯首,在明濯耳邊說:“好聰明。”

“看來你還沒有找到解開契約的辦法,所以決定不論如何,都要把我從神宮帶走,以免我被彆人殺。”明濯側過頭,他今晚醒來後就沒有笑過,到這會兒,忽然如釋重負似的,“我在見靈殿裡殺那些人,你其實早有預料。”

洛胥面不改色:“我與他們原本就沒有關係。”

明濯很敏銳:“是沒有關係,還是你原本也想殺他們?”

洛胥道:“我跟他們有什麼仇?”

“你問我?”明濯目光錯開他的臉,回到漆黑的屋頂,“那我就猜一猜。”

兩個人挨得很近,可是氛圍早已不再旖旎。相比跟人談論“痛”,明濯更習慣現在,現在他是永澤。

他說:“你剛說,從十五年前開始,契約就生效了。那麼為什麼這些年你從沒有來過霈都?明晗騙了你父親,你父親居然就這樣算了。”

洛胥還撐著身,沒有回答。

明濯盯著上方:“還有,崔瑞山幾個人死了,你連看都不看一眼。怎麼,不是他們請你來的嗎?”

這是洛胥霈都之行最矛盾的地方,為什麼他被套上狗鏈的時候沒有來,非要等崔瑞山等人邀請了才來?

明濯說:“我想來想去,隻想到了一種可能,那就是你受邀前來的目的不僅是為了契約,還是為了殺他們。你跟他們有仇。”

他這會兒徹底醒了,眸光微轉,從洛胥的沉默中窺見了答案:“是你提醒了我,十五年前,明晗為求庇佑,拿我獻寶,你父親既然答應了他,必然會如約保護他,可是這樣一來,你父親勢必會惹惱其他人。”

明晗原本有日神庇佑,眾人虎視眈眈,好不容易等到日神消散,卻又半路殺出個天海禦君,這讓眾人如何忍得了?

“群狼環伺,你父親光憑一個誅天銀令,恐怕難以震懾群雄。更何況女王死後,天海禦衛遊守不出,六州宗門中尊敬者有之,畏懼者甚少。因此,你父親越是想要保護明晗,他們越是會把你父親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為了奪權,也為了逼宮,他們隻能想到一種解決辦法,”明濯停頓須臾,“那就是殺了你父親。”

洛胥撐在被褥間的手掌驟然收緊,他頸側的線條又繃了起來,有一瞬間,他像是露出了獠牙。

明濯聲音很輕,耳語似的:“可是你父親是天海禦君,他修為莫測,又有天海禦衛追隨,要殺他談何容易?是以,他們絕不會選擇與你父親硬碰硬。”

既然不能硬碰硬,便隻能想一些陰損的辦法,最好是能悄無聲息,不留痕跡。這樣人死了,即使天海禦衛想要追究,也沒有

證據。

明濯根據過去的經驗來猜,能做到這樣不留痕跡的,可能是咒殺,也可能是毒殺,他不知道細節,但是他可以確定,這些人得手了。

因為洛胥繼位了。

洛胥呼吸偏重,他撐著身,沒有抬起頭。那雙總是看起來遊刃有餘的眼睛藏在黑暗裡,不露任何鋒芒。

“好聰明,”他聲音還是微啞,“你說得不錯,我與他們的確有仇。”

這個“仇”字落在齒間,有幾分森然的殺意。他沒有反駁明濯,而是繼續用了“他們”這個稱呼,說明事實與明濯猜測得相差無幾,殺他父親的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

洛胥今年二十有二,十五年前他七歲,契約剛剛生效的時候,他父親已經是強弩之末。他們知道受騙了又能怎樣?那時彆說讓他父親來霈都,就是讓他父親坐起身,都很困難。

“這世上有一種奇怪的咒訣,它既沒有名字,也沒有痕跡。”洛胥似乎在陳述天氣,他眼皮抬起來,露出眼底深深的恨意。可是那恨意太冷、太深,更像是另一種沒有溫度的瘋狂:“它施在人身上的時候,可以讓對方感受到剜心挖骨般的疼痛。我父親中了九道,每次發作,他都會獨自待在靜室裡。第一年,他還有清醒的時候,第二年,他就瘋了。”

黑夜寂靜,兩個人如似交頸,可是他們其實誰也碰不到誰。魂魄相許以後,兩個人的心跳能重疊,可是其他呢?這樣就算緊密相連了嗎?

創造這個契約的二代君王明晞自己都沒有搞懂,她最殘忍的是錯把占有當作了愛。疼痛無法使心意輕易相通,更可況還隻是一個人在感受疼痛。

洛胥抬起一隻手,沒有碰到明濯,他隔空描過明濯的眉眼,像在重複那些煎熬的時刻:“我最後為他更衣的時候,他什麼話都沒有留給我,那一天我把他送入天海,他像霧一樣消散了。”

那些日子裡,洛胥的胸口每天都痛,有時候,他也分不清楚,究竟是他在痛,還是另一個人在痛。這該死的、可恨的狗鏈套著他,讓他在每一個危機四伏的夜裡都忍不住妄想,或許另一頭的人也在感知他的痛苦呢?

“如果昨天你沒有殺了他們,”洛胥說,“他們也走不出霈都。”

明濯的推斷有一部分是靠洛胥的反應,他摸過洛胥的脖頸,也碰過洛胥的臉頰,可那並不是因為他對洛胥有什麼愛意或痛意,他隻是對洛胥有一點好奇。

比如現在,他抬指勾住了洛胥沒有落下的手,衣袖下滑,露出的腕骨上還有白天的握痕。

“你看著我殺人,”明濯說,“你真奇怪。”

他琥珀瞳專注,看著那隻手,好像勾這一下,也沒什麼大不了。

這次沒有人攥衣領,但是洛胥的喉間還是在發緊。那勾住他的手指冰涼,像是越過那些不為人知的夜,在黑暗中,回應了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