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新友(1 / 1)

過天門 唐酒卿 5506 字 2個月前

江濯酒喝得半酣,正是最倜儻不羈的時候。他不著急起身,反而把空酒壺丟開,舉起那隻係有“紅繩”的手,既給自己看,也給對方看:“奇怪,奇怪,怎麼它一見你,就像是要燙死我。”

對方聽了,還真俯下身:“是嗎?給我瞧瞧。”

他語氣慵懶,把簾子抬得更高,以免它擋著自己的眼睛。因他個高肩寬,所以俯身過來的時候,將江濯能看見的光全擋住了。

江濯說:“如何,你見過嗎?”

對方的目光在他指間轉了一圈,淡淡道:“沒見過。”

江濯聽完就笑,逗起他來:“沒見過很好,證明你不是個大凶邪。”

對方也笑,好像這話很有意思:“你見過很多‘大凶邪’嗎?”

看沒有彆人進出,江濯索性一撐手,就坐在了地上:“算大的沒幾個,小的倒見過不少。怎麼,兄弟,你也是通神者?”

通神者便是修行者,因為他們都學注神語,又能從神祇那裡借來靈能,所以也叫這個名字。

對方說:“我是文筆匠1。”

江濯這下真來了興趣,又將他打量一遍,好奇道:“是東照山的文筆匠嗎?”

從前這世上有四座承天柱,分彆鎮守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可惜舊旦時期塌了兩座,如今隻剩下北鷺和西奎。據說,東邊的那座叫作“東照”,曾是苦烏族的駐地,苦烏族既不耍刀也不使劍,他們用的是筆。東照山崩塌以後,他們逃散各地,行走江湖也不再用“苦烏”這個名字,而是改叫文筆匠。

每個文筆匠的技藝都是獨門絕學,他們有的擅長鳥獸,有的擅長山水,但不管細節如何不同,都必須用沾過特製符水的筆作畫。這些畫一般不畫在紙上,而是畫在人的身上,能幫人施展出自己原本不會的咒訣神威。

對方說:“算是,反正是從東邊過來的。”

那店家極有眼色,看倆人在門口相談盛歡,忙差使夥計,在跟前支了個小案幾,一邊擦拭一邊道:“二位公子真會挑,坐咱們這裡,一會兒把簾子挑起來,就能看到南皇台的燈,是個一等一的好位置呢!”

江濯笑罵:“你倒殷勤,少爺可還沒說要在你家喝酒。”

“進門即是客,公子們不喝酒便罷了,這杯茶請一定要嘗嘗。”店家手腳勤快,倒好茶,依次奉給他倆,“我觀兩位公子品貌非凡,氣質脫俗,也想沾沾兩位的‘仙氣’,所以這杯茶,算是我鬥膽請兩位喝的。”

他笑容滿面,又會講話,比剛才樓上吃酒的那群人討喜多了。兩個夥計把門口收拾一番,布置得像個專座,和著外面的夜色,倒有些意趣。

江濯對那人說:“我剛撞到你,實在對不起,我請你喝酒好不好?”

對方自然道“好”,待他坐下來,江濯才看到,他身後放了個木箱,足有半人高。他見江濯好奇,便說:“這是我作畫的家當。”

一個夥計想提,可那木箱極沉,不僅紋絲不動,還把地上鋪的草席都壓凹了。他們幾人合力,誰知這箱子居然還是紋絲不動!對方這才想起來,又起身,單手把箱子提到一邊,看得大夥兒嘖嘖稱奇。

店家誇道:“公子膂力過人,我看那劉急快、陳索命幾個人也不過如此!您先坐,我這就去喊人備些下酒菜。”

店家夥計都退回堂內,剩下他二人。那案幾很小,對方想坐下,就隻能屈著一條腿。

江濯問:“兄弟,怎麼稱呼?”

對方道:“我姓洛,單名一個胥。”

江濯為他倒酒:“好,洛胥兄弟,我叫江濯,草字知隱。”

洛胥接過酒,先沒喝,而是問:“那我是叫你江濯,還是叫你知隱?”

江濯先喝一杯,才說:“這個嘛,我做朋友,沒有那麼多規矩,你想叫什麼就叫什麼。”

洛胥本瞧著他,聽他這麼說,眸光微動,抬手把酒喝了。下酒菜來得極快,店家把菜布置好,勸他倆趁熱吃,又退回堂內,不再打擾。

江濯說:“你也是來看爭元比賽的嗎?”

洛胥拿著酒杯,掃了眼遠處的南皇台,又轉落回江濯臉上:“‘爭元’是什麼?”

江濯剛打聽過,這會兒正用上:“原來你也不知道?爭元便是選擇兩個膂力強者,在南皇台上爭鬥交撲,誰贏了誰就能得賞賜。”

洛胥似是剛懂,把酒杯拿在手裡轉了一圈:“原來如此,你愛看嗎?”

江濯說:“我不看,不過你既然不看爭元比賽,到彌城是為什麼?”

洛胥道:“我迷路了。”

江濯正在喝酒,聞言一口酒嗆在喉嚨裡,險些噴出來。這可有意思!天底下除了他江知隱,居然還有人會迷路。他大為震驚,忙撐起臉,隔著杯盤酒菜,端詳起洛胥,越看越稀奇:“哦——你迷路了!你迷路很厲害嗎?”

洛胥也撐起臉,漫不經心:“我嗎?很厲害,經常繞圈子,什麼東南西北,從來分不明白。”

江濯很是讚同:“天大地大全是一家,本來就不該分什麼東南西北……咳!那你此番出行,有人陪同嗎?”

洛胥說:“我沒有親屬朋友,一直是一個人。”

這倒可憐!難怪他對什麼都沒興趣似的,原來是孤苦無依,才不得不將自己偽裝成這般模樣。

江濯道:“既然如此,從東邊走過來,路上吃了很多苦頭吧?”

江濯曾聽他大師姐說,文筆匠打架都不行,經常兩拳就倒,是所有宗族門派裡最弱的。這人打不起架,又常迷路,運氣不好的時候碰見惡人,可不得受欺負?

果然,洛胥微微點了下頭:“我路過中州,誤入了雷骨門的駐地,被他們打了好幾道雷。”

一提雷骨門,江濯可就精神了。要說起來,雷骨門與婆娑門,算是一對盟友姐妹,江濯常用的“破囂”,就是雷骨門令雷三訣中的第一訣,他師父早年也曾帶著他們幾個去雷骨門玩。結果這一玩,就玩出了大梁子,梁子主要結在他大師姐身上,反正等他大師姐一下山,又跟雷骨門打了幾架,贏沒贏不知道,倒害得江濯和天南星隻要路過,就會被雷骨門徒追著打!

江濯趁機說:“他們家的人脾氣最差,好話壞話都聽不得,動不動就召雷拔劍,很可怕,很可怕!”

他們師姐弟幾個,都是狗脾氣,在各州怕的人沒幾個,偏偏雷骨門裡就有一個,還是最厲害的一個!連他師父都打不過!

洛胥深有所感:“一有風吹草動,那裡就遍地雷聲。”

江濯心有餘悸:“你下次還是繞開那裡為好,他們……他們家有個叫李象令的,號稱‘劍驚百川,天下第一’,實在是可怕……”

他倆因為雷骨門,倒變得同仇敵愾了。江濯交到新朋友,很高興,又喝了兩壇酒,問洛胥:“兄弟,你以後做什麼打算?”

洛胥道:“我四海為家,能混口飯吃就行,沒什麼具體打算。你呢?”

江濯說:“我明早動身去望州,有些事情要辦。”

洛胥把酒喝了,垂著眼皮,剛剛還誰都不在乎,現在倒有幾分失意。他失意起來跟彆人很不一樣,不會露出什麼特彆的表情,像是孤身慣了,已經能平常應對彆離。他也不看江濯,隻道:“好,萍水相逢就是緣,能碰見你,我很高興,多謝你今日請我喝酒。”

江濯還沒被人這麼舍不得過,他每次去哪裡,哪裡的人就巴不得他趕緊走,連他下山的時候,師父也點炮歡送。當下看洛胥這樣,心裡十分忐忑,仿佛拋棄了人家似的。他“嗯”一聲,又“嗯”一聲,倒也不好邀請洛胥同行,鬼知道飼火族是個什麼情況,萬一很危險怎麼辦?

眼看酒快喝完了,江濯隻好說:“你住在哪裡?我送你回去。”

洛胥道:“沒事,我問問人就能找到。”

他說得越輕描淡寫,江濯越是如坐針氈,少爺哪招架住這種心情?起身說:“這麼晚了,問人要問到幾時?我送你!”

他拿腰間還剩的錢袋結了賬,領著洛胥出門。外邊燈火通明,炮響連天,還是熱熱鬨鬨的。到門口,江濯才抓了瞎——他裝模作樣的,竟忘了,他自己也是個迷路鬼!

江濯回頭:“要不……”

洛胥背著木箱,懷裡抱著沒喝完的酒壇,正看著他。那眼眸顏色漆深,不看人時顯得冷漠沒勁,但每次看著江濯,都專注得很,好像江濯說什麼話都是對的,也好像江濯說什麼都能讓人傷心。

江濯想說的話卡在喉嚨裡:“……沒事!”

洛胥說:“我住東一區子虛街第十九個‘烏有巷’裡的‘沒道理’客棧。”

江濯心道:這彌城人真是無聊,起得都是破名字,什麼子虛街烏有巷沒道理,還有十九個!賊老天,北鷺山上甚至沒有十九間房子!

他插起扇子,猛吸一口氣,拿出跟人打架的魄力,決意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