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白思考著顧天冬的話,深以為然。
係統一直強調的是“觀賞價值”,而非美麗。
世界上並不是隻有“美”才具備觀賞價值的。
莫白生前一直活在和平的年代和平的國家,她身邊沒有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情,但她通過網絡、書籍、新聞媒體等方式,也知道這個世界上是有很多的喪心病狂的觀賞節目的。
畸形秀、馬戲團的小醜、一些獵奇的節目、甚至鬥狗鬥獸,這些讓正常人生理不適的東西,嚴格意義上,也存在觀賞價值。
除了這些負面的東西,一些抽象藝術、博物館中具有曆史價值的物品,也並不符合常規的美,但同樣有觀賞價值。
“觀賞價值”這個詞語,細思起來很極端。
莫白看了看自己的腿,她每日每夜望著這雙因肌肉萎縮而異常醜陋的腿,即便已經看習慣了,有時也會覺得難以入目。
如果觀賞組隻是單純追求“美”,那麼她這雙腿其實會給外貌值減分的。
如今她的外貌值這麼高,搞不好這雙腿是加分項。
想想真諷刺。
莫白想了想問道:“難道觀賞組中,除了你我這樣的人,還有一些長相畸形的人嗎?”
“有。”顧天冬的語氣沉重起來,似乎想起了不開心的事情。
莫白問:“那他們現在怎麼樣了?”
顧天冬道:“我見過的那個,死在副本裡了。其實他可以不用死的,他明明已經符合了通關的條件,但是他放棄了,死在副本中。”
莫白聽後心中也不免一片悲涼,她問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顧天冬說:“一個駝背的人,長得有點像《巴黎聖母院》裡的卡西莫多,他還不像卡西莫多那麼善良,是個有著令人憎惡容貌的小人。我之前同情他,和他一起組隊,他卻為了一張道具卡,把我出賣給了王凡背後的組織,好在我的稱號能力特殊,及時逃了出來。”
“那他死了,你該慶幸的。”莫白用特殊的方式安慰著顧天冬。
“我開心啊,這不是背叛者應有的結局嗎?”顧天冬嘴上說著開心,表情卻很難過,“可是我寧願是我親手殺了他,也不希望他是那種死法。”
莫白將手放在顧天冬的肩膀上,溫聲安撫他的情緒:“他是自己放棄生命的,這是他的選擇。”
顧天冬道:“是啊,可你知道他為什麼要放棄嗎?他害怕副本之後,他會繼續升級。他當時已經是初-9級了,再升一級,就可以升到中-1級,中級玩家能夠離開桃花源,去探索更廣闊的世界。可是他不敢再升級了,他害怕升級後自己的樣子再次發生改變,他怕自己連人類的樣子都保留不下來,他厭惡自己,他覺得自己是個怪物,他想親手結束這個怪物的生命。”
莫白清楚,顧天冬不僅是為那名觀賞組玩家悲傷,更是陷入了兔死狐悲的情感中。
他從那名玩家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也因此,顧天冬的觀賞價值中,一定有讓他難以接受的變化。他畏懼這種變化,害怕升級。
尤其是在看到那名玩家因為懼怕升級後的改變而自己選擇死亡,他的腦海中刻下了“我也會因此而死”的念頭。
想要幫助顧天冬擺脫這種情緒,單靠貼心、溫柔、陪伴是沒有用的。隻有了解他的問題根源,打碎他的觀念,重建一套人生觀,才有可能讓顧天冬走出這種陰影。
否則,顧天冬就會像王凡說的一樣,在下個副本中死亡。
這並不是顧天冬的副本有多難,而是顧天冬已有求死之心。
莫白明白顧天冬的症結,她隻是不確定自己是否要幫顧天冬解開心結。
要幫助顧天冬,就必須揭下她帶著的偽裝面具,展露出本性。
但目前來說,莫白認為示弱對她有好處,雖然這會讓其他玩家或是遊戲npc輕視自己,可輕視代表著放鬆,放鬆代表著有破綻,有破綻就代表著莫白可以趁虛而入,一招製敵。
他們隻是萍水相逢,而莫白也不過是想利用顧天冬獲取一些情報罷了。
有必要為了顧天冬這種衝動、悲觀、嘴也不嚴的人,放棄自己的優勢嗎?
莫白望著顧天冬,心中反複計算這麼做的優缺點。顧天冬為人過於天真,一看就是容易惹事的性格,實在不適合成為隊友。
和他組隊,壞處比好處多。
更重要的是,莫白也沒把握說服顧天冬振作。
如果顧天冬真的像那位觀賞組玩家一樣,無論如何也不接受自己的變化,莫白也尊重他的選擇。
畢竟每個人的選擇都有意義,這意義對莫白來說或許無關緊要,對顧天冬而言,可能比生命還重要。
見莫白猶豫地看著自己,漂亮的臉上滿是糾結。顧天冬抹了把臉,懊惱地說:“我跟你一個小姑娘說這些做什麼?你和他不一樣,是我多嘴了。這樣吧,我帶你出去轉轉,給你講講桃花源的城市結構和勢力組織,免得你才到這裡就被人騙。”
“小姑娘?”莫白注視著顧天冬的容貌,疑惑地說,“我怎麼看起來都20出頭了,你看上去卻隻有十七八歲,你叫我小姑娘?”
聽莫白提到年紀,顧天冬的情緒明顯又低落下來,垂頭喪氣地坐在沙發上。
“你多大?”莫白問道。
她心裡一直把顧天冬當成小兩三歲的弟弟看的。
顧天冬抓了抓半長不長的頭發說:“36。”
“啊?!”鎮定若莫白,都忍不住驚訝出聲。
“啊?!”這個是小七,它一直乖巧地不出聲,不打擾莫白和彆人對話。但在聽到顧天冬的年紀後,小七也忍不住了。
“你最多20歲,20歲我都覺得有點猜大了。”莫白道。
顧天冬說:“我本來就長得年輕,36歲的時候看起來像25,但也沒有現在這麼誇張。到了無限世界後,係統給了我一個‘凍齡天使’的稱號,從此之後,我每次升級,都會年輕一點,升到初-7級之後,身高也縮到175厘米了。我現在的容貌,大概是18歲吧。”
“男生18歲身高1米八也可以,係統為什麼要給你強行降低5厘米的身高,這種降低有什麼意義嗎?”莫白不解道,“而且如果追求‘凍齡’,一個人固定在18-25歲之間,身高固定在最合適的區域,不是更具有觀賞價值的嗎?”
她發現觀賞組的升級方向和她想象的截然不同。
顧天冬張了張嘴想解釋,但很快又閉上了嘴,一看就是有難言之隱,完全不想說。
這一定和他的升級方向有關。
莫白思考了一下,猜測道:“你的進化方向似乎沒有向‘凍齡’這個元素發展,難道是以‘天使’根基進化的?”
提到“天使”二字,顧天冬徹底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但他沒有轉移話題,也沒有對莫白說“你走吧,這是我的秘密,我不想說”,也沒有要帶莫白出門的意思。
顧天冬隻是雙目無神地坐在沙發上,既不回答,也不反駁。
莫白看得出來,顧天冬心裡有個苦想對人傾訴,他沒辦法向戰鬥組的人傾訴,他隻想找觀賞組的玩家訴說。
可即便是遇到了觀賞組的玩家,顧天冬也沒有勇氣說出心中的困擾。
真是個彆扭的人。
莫白細細回憶顧天冬身上存在的元素,凍齡天使、變矮、半長不長的頭發、雌雄莫辨的美麗容貌、不斷增加的少年感……
不、不是少年感,這些元素結合在一起,分明是無性彆感!
天使在神話故事中,本就是無性彆的。
變矮則是顧天冬原本的身高相對於中性而言過於高了,降低到170-175厘米才是最適合的。
頭發和容貌更是佐證了這一點。
至於年齡變化,是因為一個人最中性的時候,就是青春期發育前。如果要追求無性彆感,顧天冬的年紀會持續下降,一直降到十二三歲才會停止。
莫白望著顧天冬一副喪失生存欲望的樣子,猶豫著要不要把自己的猜測說出來。
一旦說出來,猜對了就是揭穿顧天冬的傷疤,很容易引起顧天冬的敵意;猜錯了就是惡意揣測,會把一個本來有利用價值的人推開。
這種情況下,聰明人都會選擇不說。
就在莫白下定決心不說的時候,顧天冬舉起左手,點了下腕上的手環,說道:“我很少和玩家說這麼多話,你和我大概是有緣分吧。反正我也活不過下個副本了,手裡的積分留著沒什麼用,我給你轉2000積分吧。”
莫白微微一愣,詫異地看著顧天冬。
顧天冬道:“我這還不是看你太能吃,一頓飯吃掉100積分,你手裡的300積分不夠吃一天的!借給你2000積分撐過新手期,我下個副本要是活著出來,你得我還我2500!”
他惡狠狠的樣子,像極了放高利貸的。
莫白突然笑出聲來,不是那種虛假的示弱的甜美的笑容,而是獨屬於莫白的爽朗笑容。
不是很女性化,但充滿生機。
“見到錢就笑了,把手環拿出來,我教你怎麼用,這是玩家最基本的物品,是手機也是銀行卡更是身份證,之前王凡給你的名片上就有他的手環二維碼,當然你不要聯係他。”顧天冬囉囉嗦嗦地說。
莫白搖搖頭道:“我不是見到錢笑了,我是在笑我自己。你覺得我是個好人,其實我和王凡是一類人,都是在尋找有利用價值的玩家罷了。”
顧天冬充滿善意,她卻處處算計,處處利用。
“說什麼呢,我這人看人很準的,你們倆才不是一類人。”顧天冬道。
“你要是看人準,我的智能小助手都能說自己看人準。”莫白道。
小七:“玩家你在說什麼?你在侮辱小七嗎?”
顧天冬也反抗道:“不是吧,你竟然把我和智障小助手相提並論。”
莫白一句話成功地得罪了小七和顧天冬,顧天冬還好,他不好意思和莫白計較,小七卻是在莫白耳邊“哇啦哇啦”抗議個不停。
莫白連忙轉移話題道:“有些話我本來不想說的,不過如果是你,說了應該也沒關係。顧天冬,你的進化方向,是不是‘無性彆感’?”
顧天冬頓時身體僵直,滿臉寫著“你怎麼知道”“我沒說啊”“完了我的臉丟儘了”“我不想活了”。
“停停停!”莫白連忙叫停顧天冬的心理活動,“先彆急著想死,我隻是想知道,你是已經無性彆,還是即將無性彆?”
莫白的鎮定出現了人傳人現象,她冷靜的態度讓顧天冬也鎮靜下來。
顧天冬低下頭,用極小的聲音說了一句:“即將。”
“你目前等級是多少?”莫白問道。
“初-9級。”最大的秘密被莫白猜到,顧天冬也不在意其他信息了,很坦誠地回答。
“你是不是擔心再次升級,成為中級玩家後,會變成徹徹底底的無性彆者?”莫白問道。
“是。”顧天冬滿臉絕望地回答道。
莫白問:“你試過把屬性點加在外貌以外的屬性上嗎?”
顧天冬點點頭:“當我發現自己的身體發生可怕的逆轉後,我試過更改加點模式,可是沒辦法。不管我怎麼加在體質、敏捷上,進化的方向都隻是身體素質更好,抵抗力更強,卻沒辦法逆轉外貌帶來的附加效果。
“就算我完全不給外貌加屬性點,每次升級也所有屬性也會自動加1點。
“而觀賞組稱號帶來的優勢太明顯,戰鬥組是沒有稱號的,隻有觀賞組玩家才擁有這種特殊能力。這稱號讓我在副本中輕鬆過關,為了保命,我也必須把更多的屬性點加在外貌上。
“我痛恨自己這種不爭氣的舉動,也恐懼身體的變化,我覺得我過不了下個坎了。”
他身上死氣沉沉的,像是完全失去了生存的鬥誌。
“你恨的究竟是即將徹底改變的身體,還是面對死亡威脅不得不屈服的自己?”莫白問道。
“這有什麼區彆嗎?”顧天冬問。
莫白道:“有啊,這很重要。如果是前者,你為了保持最原本的性彆而選擇死去,我不會勸你,每個人都有支配自己身體的權利。
“可如果是後者,這恰恰證明了你生存的欲望,在你心中,生命至高無上,活下去比改變的性彆重要,你就更不應該消極。不管接下來的副本有多難,你都要積極應對,因為這才對得起你以往的屈服和付出。”
“如果劃花你的臉,燒毀你全身的皮膚,能換回你的雙腿,你願意嗎?”顧天冬問道。
“願意。”莫白堅定道。
或許有人不願意,但對莫白而言,她痛了太久,她知道什麼對她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她寧願將所有屬性點都加在體質上,用力量換取健康。
“如果有一天,你必須靠著永久殘缺帶來的稱號效果才能活下去,你願意嗎?”顧天冬繼續問道。
這裡莫白猶豫了一下才回答道:“我會很痛苦,這是我得來不易的健康。但痛苦過後,我依舊會勸自己接受,和身體達成一個自我和解。因為對我而言,生命至高無上。”
顧天冬還在思索,這對他而言並不是一件可以輕鬆接受的事情。
莫白不逼迫他,她調轉輪椅的方向,對顧天冬說:“我出門逛逛,你可以慢慢思考。如果你想活,那就不要借我積分。如果你考慮清楚後,仍然不想活,那也彆隻借我2000積分,乾脆把積分都給我好了,算作日行一善。”
顧天冬聽到莫白竟然覬覦著他的全部積分,立刻道:“你這個人的性格真的是……”
“惡劣,貪婪?”莫白道,“哪又怎麼樣?你都不在乎生命了,還在乎那點積分嗎?”
莫白轉身離開房間,留下顧天冬一個人在房裡思考生命和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