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公元前225年秦王政二十二年
李信、蒙武率軍二十萬攻楚,大敗。
公元前224年秦王政二十三年
秦將王翦親率六十萬大軍再次攻楚。
公元前223年秦王政二十四年
四月,秦軍主將王翦率一路從北邊下蔡縣準備橫渡淮水,裨將(副將)蒙武率一路則是自鐘離縣而來,兵至芍陂,三面圍擊楚國國都。
……
楚國曆史上曾幾次遷都,從郢遷到陳,又從陳遷到钜陽,最後到了如今的壽春。
壽春,北臨淮水,以東有曲陽、鐘離縣,西南方向是芍陂。
芍陂(音同'卻碑'),是春秋楚莊王時期,由當時的楚相孫叔敖主持修建的水利工程,是中國最早的蓄水灌溉工程。*
而安豐縣,得益於芍陂“灌田萬頃”的效益,隻這縣城一帶每年就產出大量的糧食,從昔日的旱澇地一躍成為楚國的重要經濟要地,為楚國戰時提供充沛軍糧,也因此成為如今秦軍眼中的攻略要地。
四月的壽春已成一座孤城。
安豐縣也是兵臨城下,縣城內一片混亂。
城牆上,由當地屈氏貴族帶領的私卒、縣軍,以及或是自願或是被強行征集來的縣內青壯們嚴陣以待;城牆下,另一部分青壯在楚軍監督下忙碌搬運著守城器械;除此之外,年齡大的翁媼和半大的孩童也不得閒,要在後方為軍隊提供運糧等後勤保障。
可這種看似全體動員的方式並沒有帶來什麼提升戰鬥信心的效果,想到即將要迎戰六國風聞中虎狼之輩的秦人,大家還是人心惶惶。
在這種氛圍下,壽春被攻破的消息一傳來,頓時激起軒然大波。
“這不可能!怎會這麼快?!”
“王如何?”
“上柱國呢?大將軍在何處!”
“不好了——秦軍來了!!!”
亂糟糟的一片聲音中,“秦軍”二字顯得格外突兀,一時間讓人群更加慌亂。
城頭上,一個身著精良盔甲的中年男子突然大喝一聲,抽出腰間佩劍當場刺死一個欲要逃跑的遊俠兒,這一震懾之舉,使得周圍瞬間陷入安靜。
“不過區區秦賊!你們怕什麼!”中年男子高舉著寶劍,激動呐喊道,“上柱國能打敗秦軍一次,就能打退他們第二次!吾等隻要堅守住縣城!救援馬上就到!未戰先怯者,先死!”
其私卒紛紛響應。
“殺退秦軍!殺退秦軍!”
再是縣軍。
最後,剩下的青壯看看彼此,在貴族私卒的逼視下,隻能生咬著牙拿起手中充當武器的農具、木棍。
然而這種短暫的奮勇,在聽到攻城秦軍高呼著“項燕已死”時,就轉瞬泄了一大半。
中年男子駭然,上柱國已經戰死了?!
嗚呼——大勢已去!
一番激烈而快速的攻防後,縣城被秦軍攻破,人數不占優勢的楚人很快被鎮壓。
滿身鮮血的中年男子在絕望中,聲嘶力竭得嘯天詛咒:“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隨之氣絕而亡。
一些受傷的楚卒或是跟隨家主的私卒知道他們活不下去,怨憤之下,接二連三喊著相同的口號,慨然赴死;但更多人則是直接扔掉武器,選擇投降。
詛咒聲衝天,血腥氣也衝天,難聞得令人作嘔,這讓後方運糧隊伍裡的翁媼們更加惶恐不安,下意識護著身邊的孩子、家人,如大海中的一葉扁舟,一邊焦急想知道戰場上的子、夫、父是否平安,一邊無助等待著自己未知的命運。
但也有例外。
夏媼抱著自家孩子躲在角落,沉默不言的態度透著一股淡定,卻也是心事重重,直到感覺懷裡的小女子像受到驚嚇般瑟縮了一下,她這才回過神,馬上進行連連拍撫,小聲安慰。
“女孫莫怕,大母在這兒。”
小女子反應遲慢了半拍,往日略顯呆滯的眼神悄然閃動,含糊叫道:“……大母?”
“乖,不怕不怕。”
這是她此世的祖母?
稚唯依偎在夏媼溫暖的肩頭,皺眉打量著四周的一切。
還沒睜眼就先聽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悲痛呐喊,真把她嚇了一跳。
這話是昔年楚懷王客死於秦時,楚國南公說過的。但那已經是秦昭襄王在位時候的事了,她的任務目標不是秦始皇嬴政嗎?還是說,現在已經是秦末起義的時期了?
稚唯使勁戳係統。
“哇哦!阿唯你終於‘醒’了!”
腦海中響起的活潑電子聲是她係統夥伴的聲音。
[統?現在什麼情況?]
係統:“哦,沒什麼,楚國要亡了。”
[……]
好吧,穿越的時間上不能算錯,但空間上——
[任務目標在秦國,你把我送楚國來了?]
“這不能怪我啊!”係統叫冤,提醒道,“你還記得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嗎?”
係統絮絮叨叨,稚唯邊聽邊檢索回憶。
前世的事不值一提。
她死後變成了一本無字書,在浩瀚書海中,老前輩告訴她,隻有完成時空送來的委托,她才有轉世為人的契機。
抱著忐忑的心情答應下來,她收到的第一份委托就是來自【大秦帝國】,委托內容是【請讓秦始皇壽終正寢】。
壽終正寢,原指老死在家中。結合大秦帝國的意思,應該是要讓秦始皇享儘晚年,在家安然而死。
這是個很不明確、沒有量化標準的目標。
秦始皇統一天下,有很多開創之舉,但那些“利在千秋”的功績可不是動動嘴皮子就能達成的,也因此滋生了許多問題,給國家留有遺患。
他在位期間,反秦勢力層出不窮,他多次出巡,震懾四方,曆史上其最後病亡也是在第五次巡遊途中。
據說他一天要批閱上百斤竹簡文書,是個勤政的卷王。
這位勞心勞力到死的帝王,甚至早早想磕丹藥、得長生,好永遠為大秦勞心勞力,是個不折不扣的狠人。
要這樣的人壽終正寢?
一上來就是高難度,稚唯卻不想放棄,於是接下委托,然後就是……
“我們有‘身穿’和‘魂穿’兩種路徑,但測試npc在‘身穿’過程中出現了意外,證實這條路徑不安全,於是我們選擇了‘魂穿’。”係統解釋道。
“把你送來的時候,原身剛剛病故,意識消散,是與你最契合的選擇。但因為這具身體年幼體弱,承受不起過高的精神力,於是我隻給你留下了基礎的自保能力,就進入了休眠模式,想著等你病愈之後再重啟。結果——”
係統突然激動起來:“這一等就是五年!五年!你到底出了什麼事啊!”
已經梳理完記憶的稚唯微微蹙眉。
[我也不知道。]
係統:“嗯???你怎麼會不知道?”
稚唯:[真的,你不提醒我,我方才都以為自己是才“來”這個時空呢。]
她根本不記得剛穿來的事,也不記得自己病愈的過程,時空穿越之前的記憶都有,再往後,就是跟家人在楚國生活的零碎日常,這期間發生了什麼,她全都想不起來。
[等等,我現在是楚國人?]
稚唯忽而語氣凝重地問。
[難不成,讓秦始皇'壽終正寢'的真正含義是……]
係統愣了愣,反應過來後發出驚恐的尖叫:“不不不不不——住腦!”
[哈哈,開個玩笑。]稚唯在心裡歎氣,[我之前好像是自閉了。]
係統:“……你快把我整自閉了。”
稚唯無奈:[我認真的。]
過去的她就像是半個自閉症患者,隻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極少對外界有反應,經常說一些彆人聽不懂的話,是鄉鄰眼中“整日擺弄花花草草”的“癡女”,若不是偶爾還會叫叫“大父”“大母”,表達“餓了”“渴了”等基本需求,恐怕她身上的評價就不會是“癡”,而是“傻”。
……雖然都好不到哪裡去。
[我大概是受到了什麼刺激,但我同樣不記得了。]
如今恢複意識的稚唯能夠很平靜地判斷出自己的狀態,不過比起係統的好奇疑惑,她暫時沒有去探究的打算。
既然五年前的她承受不住刺激源,如今生理年齡隻有八歲的稚唯也不準備冒險。
“無妨,”係統安慰道,“我們馬上就可以去秦國,這裡有什麼刺激你都接觸不到啦!”
[恐怕沒有那麼簡單。]
稚唯匆匆說了一句,沒有再往下跟係統分析。
先不提她是怎麼自閉的。
如果說原先的“夏稚唯”看外面的世界是隔著一層磨砂膜,那麼現在的她看“夏稚唯”的過往也是隔著一層磨砂膜。
她要儘快先熟悉“自己”。
*
秦軍對楚卒的死無動於衷,既沒有刻意侮辱,也沒有憐憫同情,秦國軍令嚴苛,他們不會做多餘的事,而且看太多類似的場景都看麻木了。
待中年男子等人死後,他們就按部就班地清掃戰場,將受傷的同袍送到後方,收繳一切能作為武器的東西,安置剩下的楚人。
面對眼前的鮮血淋漓,稚唯低垂下眼睫。
身為醫家很難無視傷員,但她還沒有魯莽到現在就站出去進行救治,起碼在不能確保自身安全的情況下,不會。
係統貼心地提議:“你現在年齡隻有八歲,是妥妥的未成年,我可以幫你打一層馬賽克!”
[不用了,也不是不能適應。]
“哦對,我忘了你以前是無國界醫……”
稚唯隨口打斷它:[早轉行了。]
係統沒再多說什麼。
時空委托能選定稚唯,自有它的道理,作為輔助搭檔的係統也充分了解同伴的性格和行事作風。
稚唯並不是世俗意義上的道德醫生,她有憐憫心,但足夠理智,甚至對死亡有點司空見慣的淡漠,不知道是否跟過往經曆有關。
但她卻恰好能適應這個時代——這個巫醫、卜筮當道,神鬼盛行的時代。
隻有一腔熱血和善心卻沒有依仗,跳得太突出,隻會死得很快。
係統轉開話題:“秦軍會怎麼處理你們?”
稚唯:[不會怎麼樣。]
戰國時期,各諸侯國之間摩擦不斷、征戰不休,男性要上戰場,婦媼孩童通常也要承擔後勤工作,當然,人丁不足的時候也會被無情征發上戰場。
戰勝國對於如何處置他們也各不相同。
好在,至少現在,讓安豐縣忐忑不安的殺俘並未發生。
青壯被隔開嚴加看守;半大的孩童中,已經知事的少年跟父兄輩一個處境;唯有老年翁媼、婦人與稚童的待遇稍微好一些,秦軍中還特意派出人告知他們,等軍隊完成駐紮就讓他們歸家,在此之前,禁止擅動。
[秦國現在的目標是實現天下統一,而非掠奪城池爭霸,所以,人口很重要,像'白起殺戰俘'的事情相對就少了。]
“為什麼不能不殺?”
[因為軍功爵製。]
稚唯向屬性醫學的係統解釋道。
[整個秦軍,底層士卒需要足夠的首級來立功升爵;軍官的功勞按集體功算,但也是以首級為基礎;主將就要考慮彆的了,諸如白起、王翦,他們殺俘大多是為了給跟隨自己征戰的部將都分到功勞,所以有的時候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若是一點好處沒有,以後士卒如何還跟著儘心儘力作戰?但殺良冒功是不行的,每顆首級都會由軍中法吏進行核驗。]
駐紮在安豐縣城裡的秦軍有不少是傷兵,但楚人並不敢小視他們,包括夏媼也是,走回家的途中都攬抱著稚唯,不敢讓她離開身邊半步,顯然,作為女性,夏媼不擔心被殺良冒功,她擔心的是彆的。
稚唯一路安靜得像個掛件,目光假裝不經意地掃過過路的秦軍,若有所思。
[沒有殺俘,沒有冒殺百姓,看來……]
係統接口道:“這支隊伍紀律不錯?”
稚唯平淡地道:[秦軍是殺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