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於江白硯體內的邪祟沒有名姓,亦無由來,傳聞人間尚是一片混沌時,它已存在。
往前追溯千年,九州內數名大能齊力圍剿,付出慘痛代價,將其封印於玄牝之門。
十年前,惡祟掙脫束縛,重臨世間。
因爹娘的緣故,江白硯對那場正邪之戰了解頗多。
上古邪祟的力量遠遠超乎凡人想象,僅憑它一己之力,可震天撼地,引天下妖魔趨之若鶩。
曾有人言,比起“祟”,它更接近於“神”。
俯瞰世間,居高臨下,無論人與妖,於它皆是不值一提的螻蟻塵泥。
由邪念凝成的祟物天性本惡,而今紮根在他心底,正源源不絕溢散惡意。
為何要負隅頑抗?世人厭他辱他,何苦守著這世道?
不如應允它的侵入,攫取無上權柄,生殺予奪,全憑他喜好。
冷眼旁觀大昭覆滅,未嘗不是件趣事。
心緒淩雜,亂如蛛絲,江白硯動身前往臥房,用繃帶遮掩血跡。
他的手在發顫,神情冷戾沉凝。
惡念騰起,再被決然壓下。
江白硯包紮傷口的動作行雲流水,纏完繃帶,恢複在施黛面前溫靜內斂的情態。
他足夠冷靜,因而清醒感知得出,自己在漸漸沉淪。
需要舉國之力才可封印的邪祟,怎會被他輕易鎮壓。
江白硯撫上左側心口。
掌心下的鮮活之物不斷跳動,隻需稍一用力,便碎作血沫。
到目前為止,他做得到勉力壓製邪氣。
待他瀕臨失控——
門外響起腳步聲。
江白硯垂眸掩下暗色,若無其事地轉身,勾起唇角:“送完了?”
“嗯。”
施黛從門外探進腦袋:“你在臥房做什麼?”
江白硯道:“看看你的衣裳。”
江白硯差遣小妖買來蔬果時,托它購置了幾套女子穿的衣裙,好讓施黛換下他那件過於寬大的白袍。
施黛晃一晃袖口,看袖擺飄飄鼓動,不禁輕笑:“穿你的衣服,其實也挺好的。”
江白硯想必給了小妖不少銀子,買來的衣裳布料柔軟,全是長安風靡一時的款式。
施黛喜歡漂亮的物事,把它們逐一擺上床頭,下意識問:“它有沒有告訴你,長安城裡,現在怎麼樣了?”
她記得初初進入心魔境的所見之景,妖邪橫生,滿目狼藉。
江白硯道:“朝廷集結鎮厄司,於各地城池廣布結界,暫且無恙。”
妖魔固然凶殘,人族亦有千千萬萬的將士,甘願與之一戰。
即便知曉自己身處心魔境,施黛還是不由喟歎:“沒事就好。”
在大昭生活好幾個月,她對這兒L有了感情,不忍心見百姓流離失所,也不想看到抵禦邪祟的人們鬱鬱而亡。
希望外面的真實世
界,千萬要平安。
想到這裡,施黛微不可察地抿唇蹙眉。
正如他們前往百裡宅刀堂時,曾與心魔纏身的百裡泓打過照面一樣,心魔境的主人以神魂入境,本體尚在現實。
施黛身為外來者,被強行拉入這片空間,是連身體也一並進來。
進入心魔境前,她和江白硯遭受過祟物的襲擊。他體內懷有邪氣,在那之後,必然招引更多妖邪。
阿狸應該喚來了孟軻等人,但願都不要受傷。
……還有遠在玄牝之門的施敬承,距離上古邪祟最近,受到的危險也最大。
江白硯發覺她的沉默:“在想什麼?”
“我在想,”施黛沒打算讓他擔心,揚出一個笑,“等這件事結束,我要在大昭的東南西北好好玩上一遭。”
江白硯笑道:“你心儀何處?”
“很多地方啊。”
施黛粗略思索:“上回去江南,我們沒待多久就匆匆離開了,好多景致沒來得及看。”
她說著來了興致,掰起手指頭:“還有極北,我爹去過,說四季落雪,有不少奇珍異獸。藏地也不錯,我在長安見過好幾個藏地僧人,特彆神秘。”
施黛說這話時含了笑,是年輕姑娘獨有的歡喜爛漫,心下一動,仰頭去看江白硯:“你不是在大昭遊曆過一段時間嗎?去過許多地方吧?”
江白硯頷首:“嗯。”
並非多麼美好的回憶。
那時他年紀不大,剛從邪修的地牢裡逃出來,因江府滅門,無處可去。
最為困窘的是,江白硯被禁錮數年,對外界的變化早已沒了感知。
在少年時期的幾千個日夜裡,他唯獨接觸過痛楚與殺意。
不懂與旁人的相處之法,辨不出幾經變換的青州城,對任何靠近的人與物,都懷有警惕的敵意。
像格格不入的獸,而非人。
施黛想了想,皺起眉:“不過……你當時很小吧?是不是很辛苦?”
十五歲,她坐在光明敞亮的教室裡,每天為數學題和英語單詞頭疼,江白硯卻已拿起劍,和妖魔邪祟拚命了。
與其說他在四處遊曆,用“流浪”更合適。
江白硯短暫地沉默。
面對施黛,他時常生出矛盾的念頭。
既想在她身前服軟,把過去的傷疤全數顯露,得來她的憐惜;與此同時,又不願讓她覺得自己軟弱。
對於那段經曆,他的印象已然模糊,記得最清楚的,是劍鋒一次次刺入妖邪骨髓,酣暢淋漓的快意。
從那時起,他就稱不上正常。
但在施黛關切的注視下,江白硯終是答:“有些。”
果然。
施黛正色起來:“你那會兒L一直靠殺妖賺銀子?”
江白硯笑笑:“是。”
他不喜搖尾乞憐,也不覺當時有多淒慘,因而語氣平淡:“城中常有懸賞,妖丹亦可售賣,價錢不低。”
所以江白硯年紀輕輕,已在長安城郊有了這麼大一套房。
施黛眨眼:“你一個人?”
江白硯:嗯。??[”
施黛又問:“做飯洗衣,是那時候學會的?”
“是。”
想起從前,江白硯漫不經意地笑:“起初不懂如何舉炊,吃過幾個月白水飯。”
哪怕到後來,他也不在意食材的口味,覺得吃喝一事,填飽肚子就行。
今日做的幾道菜,是他在越州城菜譜裡習得的手藝。
想來當年的他極為古怪,孱弱不堪,講話含混,日夜抱一把劣質鐵劍,周身總帶著傷。
江白硯問:“你呢?”
施黛:“什麼?”
“你那時,”江白硯道,“在做什麼?”
和施黛一樣,他也想更了解她。
“我?”
施黛說:“我在上私塾,順便學畫符。”
從古到今,她離不開為課業發愁。身處大昭的原主還算無憂無慮,施黛在學校裡,每天要背書到三更。
她出身不好,沒有倚仗,從小樹有明確的目標——
像生在蠻荒之地的草,抓住所有可能攀騰向上,努力前往高處,成為更富生機的藤。
回想起來沒多麼難熬,施黛習慣了一門心思撲在書本裡,動腦子也是一種樂趣。
隻是偶爾聽人說起假期、提及與父母好友天南地北隨心環遊,她會有一點羨慕。
僅僅一點點而已。
許因少年時過得乏味又壓抑,像隻困在籠裡的鳥,對出遊這件事,施黛常有憧憬。
“私塾裡課業好多,總要背這背那。”
施黛仰面望他:“我當時想,如果可以出去看看就好了。”
江白硯垂目笑笑:“好。”
他靜思道:“我去過南方和北方,南海有蓬萊仙島,北地的昆侖聲名遠揚,都是好去處。你若中意,我們——”
燈燭輕晃,把這兩個字的尾音灼得滾燙。
半邊面頰籠罩在半明半昧的陰影下,江白硯側目看她:“我們一並去。”
施黛就笑:“要吃很多好吃的!”
這幾天發生太多事情,她過得不安生,很少和江白硯像這樣寧帖地說話。
此刻靜下心來坐在他身邊,像被溫暖春江包裹,心裡的不安和焦慮儘數被撫平。
之後的一個時辰,施黛拉著他說了很多。
說起小時候喂貓逗狗的經曆,在大昭見過的形形色色小妖怪,還有吃過的美食佳肴。
全是歡愉的、開心的事情。
江白硯安靜傾聽,末了問:“彆的呢?”
施黛茫然抬頭,聽他道:“不稱心的事。”
他看得出,施黛眼裡時而掠過的低落情緒。
像是不好意思,施黛眼睫簌簌一晃,聲音小些:“我想想啊。”
她很少在彆人面前展露這一面。
準確來說,是幾乎從沒有過。
世人偏愛活潑樂觀、聽話懂事的小孩,施黛自幼明白這一點,漸漸讓自己成為這樣的人。
不要表現得消極悲觀,不要有陰暗的想法,不要怯懦無能。
受傷了要說“我沒事”,難過了要說“我很好”,永遠要記得,不能讓彆人操心。
或許,面對江白硯,她可以試著鑽出殼,朝他探出小心翼翼的觸角。
“幾年前,我在私塾念書,有次下大雨,忘記帶傘。”
施黛說:“爹娘很忙,不在長安城,流霜姐姐去了鎮厄司捉妖。同窗大多有父母來送傘,我左右等不來人,乾脆淋雨跑回家,生起熱病。”
這件事原主有過,也是她的親身經曆。
放學前突然下起暴雨,施黛沒傘,更不可能有誰為她送傘。
她站在廊間,看一個個小孩面露欣喜,飛鳥歸巢般奔入傘底,連等半個鐘頭不見雨停,抱著書包行入雨中。
當晚發了高燒,從那以後施黛養成習慣,無論天晴下雨,出門必定帶傘。
施黛說完,有些赧然:“不是什麼大事。”
她頓了頓,看一眼並攏的足尖:“不過……我其實很貪心。”
貪心想得到更多一點的愛意,是施黛從未啟齒的晦暗心思。
她說罷撩睫,正對一雙黢黑狹長的眼睛。
面龐籠在燭光裡,江白硯的眉目像捧乾乾淨淨的雪。
“不是貪心。”
他道:“我不會讓你淋雨。”
施黛遽然笑開。
“好哦。”
她說:“如果我有傘,也分你一半。”
*
與江白硯交談太久,直到入睡前,施黛才發覺說得唇焦口燥,連喝了三杯水。
見江白硯朝這邊投來視線,施黛咽下最後一口清水:“看我乾什麼?”
江白硯沉吟:“原來你也會口乾。”
施黛:……
施黛向他象征性揮一揮拳,做個鬼臉:“嫌我話多?”
她和江白硯都有傷,等施黛換好藥膏,後者已躺上床榻。
待她靠近,江白硯挪開身,為她留出大片空間。
“你試試。”
他散了發,桃花眼清漣漣望來,揉進幾點微光:“應當是暖的。”
施黛恍然想起,早在數日前,江白硯就說過要為她暖榻。
“這個不用。”
施黛哭笑不得:“我貪心也不是這種貪心法……會被寵壞的。”
江白硯給她的,一向比她索求的更多。
施黛鑽進被窩:“你身子不是一直很冷?好不容易暖和點,又得涼下來了。”
被他躺過,確實是暖烘烘的,還有淡淡的香。
她主動伸手,把江白硯攬入懷中:“這樣好些吧?”
地下暗房透不進月色,一旦滅了光,伸手不見五指。
施黛沒讓他熄燈,留有角落的一支小燭,火光靉靆,透出融融暖調。
江白硯埋首入她頸窩:“再抱緊一點。”
施黛雙臂用力,他閉了閉眼。
越是溫馨,越是寧謐,越令他不舍。
也襯得他心底的惡念越發不堪。
之前模糊不清響在心間的語調,直至此刻變得分明。
無數男男女女的聲線交織纏繞,是竊竊私語,也是刻骨銘心的惡咒。
“何必惦念世間?蒙受諸多苦難,不若讓世人償還回來。”
“自始至終,他們如何待你?你既心無大愛,何苦施舍他們半分憐憫。”
“眼前之人怎會愛你?她刻意接近,難道不是為壓製你體內邪氣?待邪氣摒除,她必如那夜一般,把你棄之如敝履。”
“為此忍受苦楚,值得嗎?”
瞳中血色隱現,江白硯咬破舌尖,以痛意將它們壓下。
他抱得太緊,彼此的呼吸似乎都黏在一起。
江白硯猶覺不夠,細嗅施黛頸間的桂花香。
可笑的是,他一個沒有未來的人,今夜卻在同她說將來。
離開施府的那晚,施敬承曾道,邪祟在他體內日漸蘇醒,除非銷毀他這個容器,否則無法封印。
江白硯起初不信,今時卻有了遲疑。
邪氣非但令他識海蔓延劇痛,亦可誘引他心中所想。
像根掙不開的線,牽他步入汙濁的淵,浪潮起伏不定,全是無休無止的邪念。
他遲早被它侵蝕,淪為惡祟驅使的傀儡。
屆時天道不存,血流千裡,大昭注定傾覆。
江白硯本不應在意。
可種種苦厄他已習慣,哪舍得把施黛拽下來。
“江沉玉。”
施黛輕聲說:“你不舒服?”
他身體僵硬,像塊石頭。
施黛不傻,當即想到邪氣發作——
江白硯長年累月少言寡語,出了事慣於自己扛,哪怕身有不適,大概率不會告訴她。
所幸她敏銳得很。
掌心貼在他瘦削的脊骨,施黛說:“是邪氣?”
她加重語氣:“不許騙我。”
他很少騙得了她。
江白硯失笑:“無礙,隻有些難受。”
他忽而道:“如若我死了——”
幾個字出口,施黛覆於他後脊的掌心猛然緊攏。
咫尺之距下,她眼中盛滿他的輪廓,執拗決絕,像冷凝的珠。
隻這一個眼神,足以讓他心甘情願赴死百回。
江白硯擁她在懷,仿似病態的寄生。
已然猜到最終的結局,他仍攥緊最後一絲貪心:“彆不要我,好不……”
施黛吻上他雙唇。
“好好好,隻要你。”
她的語調像在安撫,也有近乎頑固的堅執:“彆說什麼死或不死——”
施黛說:“我們還沒成婚呢。”
邪氣驟然停滯。
江白硯定定看她,雙目幽沉,湧動萬千情潮。
他低聲問:“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