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1 / 1)

自古沙雕克反派 紀嬰 23638 字 8個月前

施黛的回握遠在預料之外,江白硯眼底閃過怔忪。

掌心被柔膩的觸感渾然包裹,力道不重,卻似禁錮。

他聽施黛道:“牽手,是這樣的。”

低聲說完,施黛壯著膽子,五指收攏。

握住了。

江白硯的手好冰,是軟的。

她與人牽手的經驗主要來自小孩,輕鬆一握,可以把對方整隻手攏起。

顯然,江白硯不在此列。

這是一隻慣於握劍和執筆的手,掌心多有薄繭,骨節分明,修長如竹。

施黛沒能把它整個圈住。

她反握的動作有反客為主的意思,說實話,為什麼這樣做,連施黛自己都說不清楚。

非要解釋的話,她不想落於下風——

被江白硯方才的眼神看得耳朵發紅,隱隱約約,她意識到迫近的危險。

像被毒蛇步步引誘,即將落入無法掙脫的陷阱,施黛不願淪為獵物,條件反射地還擊。

既然借著“不被人潮分開”的由頭,江白硯觸上她的手……

那她握回去,也沒關係吧?

心下緊張,施黛用餘光掃過江白硯。

怔然之色消失不見,他正端量著兩人相握的手,流露好奇。

除了好奇,還有更多複雜難懂的情緒,施黛看不透。

任由自己的右手被施黛捏住,江白硯沉默片刻,自語般輕笑:“是這樣。”

總之不能像你一樣,上下左右胡亂地蹭。

施黛把這句話憋著沒說,想起江白硯剛剛的舉動,覺得好笑,又有點心悶。

哪有人連碰一碰彆人的手,都表現得萬分好奇的。

想到這裡,施黛兀自思量,江白硯主動牽她的手,出於什麼心思?

如果今時今日,走在他身邊的是另一個人,江白硯還會伸手嗎?

施黛心裡癢了下。

兩人都沒說話,場面變得有些尷尬。

她覺得緘默下去不是辦法,抬起雙眼,嘗試找個話題打破僵局。

月懸中天,清光普照,紛紛攘攘的人群裡,施黛的注意力被一片華光吸引。

大昭是萬邦來朝的盛世大國,最不缺靈巧華美的奇珍異品。

西市入口處,屹立一棵巨大的花樹。

所謂花樹,即是掛滿花燈的銅製巨樹,足足有三層樓高。

樹上飾以錦繡綢緞、金銀珠寶,無數盞明燈懸掛枝頭,遠遠望去,宛如金光耀目的花樹。

決定就是它了!

施黛迅速找到切入點:“看那邊,好漂亮。”

江白硯回神。

與滿面歡喜的百姓們不同,他的眉目稍顯冷淡,對燈會盛景興味索然。

那棵花樹的確顯眼,江白硯嘴角輕勾:“你喜歡?”

施黛:“嗯。你呢?”

說罷目光流轉,落在江白硯身上。

她眉心跳了跳。

要形容的話,像眼前倏然展開一幅美人圖。

燈下瞧人,平添幾分朦朧豔色。從施黛的角度,恰見江白硯清晰流暢的下頜線,像水墨勻出的弧。

一點明金墜在他眼中,唇色如朱,紅衣灼目,竟把燈景襯得暗淡幾分,淪為背景色。

她沒聽見江白硯的回答。

因為再眨眼,他眸光一動:“好看嗎?”

施黛:……

可惡,偷看被抓包。

很明顯,這句“好看嗎”問的不是燈樹。

江白硯是刀尖舔血的人,為求生,對旁人的視線和氣息尤其敏銳。

被他發覺小心思,施黛沒多麼局促,老老實實點頭:“好看。你以前總穿白衣,沒想到這麼適合紅色。”

她沒忍下疑問:“你為什麼選了紅衣?”

江白硯靜靜看她一眼,散漫笑道:“今日忽然覺得,紅色好看。”

這話說得含糊不明,施黛沒做多想。

其實以江白硯的臉,無論穿什麼顏色的衣裳,都是鶴立雞群。

她生出沒來由的期許,認真思考:“以後可以試試彆的。黑色青色藍色……還有各種各樣的發帶!”

江白硯:“好。”

很早之前,追捕傀儡師時,施黛曾誇過他的臉。

彼時的江白硯不屑一顧,甚至生了惡劣至極的念頭,劃破自己側臉,欲圖恐嚇她。

抬起空出的左手,江白硯心不在焉,碰了碰頰邊。

施黛喜歡這張臉,他情願由她擺弄。

莫說色彩各異的衣裳,哪怕她提出更過分的要求,江白硯不會拒絕。

隻要施黛的視線,能夠更多更久留駐在他身上。

“平日裡除了辦案,”施黛問,“你還做些什麼?”

她對這個問題好奇已久。

江白硯神神秘秘的,有時獨自離開施府,不知為了查案子,還是彆的什麼。

江白硯:“練劍,看書。”

施黛眨眼:“其它的呢?”

殺妖殺人。

百無聊賴時,他常常搜尋長安城內外作亂的惡妖,將其誅殺解悶,看它們屍積成山,被劍氣碾作齏粉。

江白硯柔和輕笑:“偶爾種花。”

冬天百花凋敝,施黛記起在他院子裡,養著翠生生的嫩竹。

江白硯不愧是鎮厄司裡的佼佼者,擱二十一世紀,堪稱模範尖子生。

施黛沒見過如此健康的生活方式,露出歎服之色。

江白硯一笑:“是否覺得我無趣?”

“怎麼會。”

施黛不假思索:“你這是心性澄明、正身清心,比起那些花天酒地的紈絝公子哥,要好多了。”

被她抱在另一隻手上的阿狸:……

心性澄明,正身清心。

它很想問問江白硯,整天聽施黛誇出諸如此類的形容詞,他心裡作何想

法。

這是一點兒邊不沾啊。

“不過,一個人待著是無聊了些。”

施黛嘚瑟一笑,露出虎牙:“你有空的話,我以後帶你出去玩兒,怎麼樣?聽曲看戲品茶……長安城處處是有意思的地方。”

江白硯頷首:“好。若你不嫌棄。”

他答應得快,讓施黛生出古怪的錯覺。

這對話聽來聽去,她簡直像是引誘尖子生不務正業的狐朋狗友,欲圖把他帶成廢物點心。

得虧江白硯性子隨和,由著她的意思應下。

很溫柔,大好人。

西市快被行人擠得水泄不通,施黛領著江白硯從小路離開。

街邊儘是相攜而行的男男女女,江白硯被她牽著手,一遍遍觀察彼此相接的地方,不厭其煩。

鮫人體涼,握住施黛左手時,她曾顫了一下,不知是驚到還是冷到。

而今兩手交握,在他皮膚漫開灼熱溫度,一顆心像被浸在溫水裡,浮浮沉沉,沉重鼓脹。

江白硯想,這隻手上,沾染了施黛的梅花香。

逐漸遠離西市,燈火暗淡,街巷不再擁擠。

施黛緊了緊左手,鬆開江白硯掌心:“終於出來了。”

不必擔心被人潮分散,她沒理由繼續拉著江白硯走。

收回手臂,施黛居然有種古怪的感受——掌心空空蕩蕩,不太習慣。

江白硯神情未變:“多謝。”

明面上霽月光風,在施黛看不見的長袖之下,他合攏五指,輕撚被觸碰過的手心軟肉。

“我看看,這裡是……長壽坊。”

施黛環顧四周,朝星羅棋布的巷道裡探頭:“長壽坊多是民宅,也有不少小吃攤點。我們先從巷子出去,到繁華點兒的主路吧。”

她興致很足,說話的當口,懷裡的小白狐狸轉動眼珠。

阿狸其實隻準備不經意地一瞥。

視線掠過江白硯,它眼角抽了抽。

他們走了小路,這地方位處偏僻,不似西市明燈千盞。

近處的樓閣覆下倒影,在江白硯身側罩出陰翳。他面對施黛時的笑意散去,一襲紅衣,清臒如鬼魅。

更令它悚然的是,江白硯悄然抬手,嗅聞半晌,繼而將指腹貼上唇邊。

阿狸:?

阿狸:???

你小子……不會打算嘗嘗味道吧?!

是甜的。

舌尖輕點,無聲舐過被她觸碰過的皮膚,江白硯掀起長睫,恰與白狐狸四目相對。

黑眸如漩。

江白硯揚了下嘴角,弧度堪稱柔和。

救……!

熟悉的冷意卷土重來,阿狸被他盯得頭皮發麻,憑借強烈的求生本能,佯裝懵懂眨眨眼。

看不懂人心險惡,它隻是一隻不通人性的狐狸。

施黛轉身之前,江白硯放下手臂。

“走吧。”

她眼底映著月光:“朝有燈的方向去。”

視線從白狐身上移開,江白硯乖巧應她:“好。”

巷子裡行人稀少,施黛與江白硯並肩而行,在雪地裡留下兩串腳印。

玩雪是冬天的一大樂趣,她閒不下來,一邊饒有興致地挪動腳步,往雪上踩出花鳥蟲魚各種形狀,一邊四下張望。

紅裙少女身形纖瘦,腳步輕盈,裙擺在夜風中逶迤搖漾,如同展翅欲飛的鳥。

看清她的動作,江白硯輕哂:“好興致。”

施黛正在雪地上畫火柴人,聞聲仰頭,咧嘴笑道:“因為心情很好。”

江白硯沒嘲笑她的幼稚,探出腳尖,在火柴人邊勾出一隻蝴蝶。

顯而易見有作畫功底,看得施黛喜笑顏開:“哇。”

這兒不在中央地段,巷道狹窄,兩側是百姓們居住的小樓。

樓榭年歲已久,斑駁破敗,好在花燈盈亮,處處是笑語歡聲。

白發蒼蒼的老人坐在門邊看月亮,幾家窗前飄來元宵香,五六個孩童手捧花燈,小跑著穿過巷口,惹來縷縷輕風。

施黛瞅了眼,挑起眉梢。

這些孩子手上的燈盞工藝不算出彩,是最常見的四角絹燈。

每盞燈上,皆繪有不同畫作。

有的是風流寫意山水圖,有的是黃發垂髫闔家歡,還有的畫了幾個小孩聚在一道嬉戲玩樂——

儼然是有人專門為孩子們所作的畫卷。

“這畫……”

施黛說:“好漂亮。”

她有基本的鑒賞能力,看得出作畫之人技藝不凡,落筆行雲流水,栩栩如生。

這種燈價值不菲,並非尋常人家負擔得起的。

施黛尚在納悶,聽一個抱著燈的孩子揚聲道:“閻哥哥,我們回來了。”

緊隨其後,是似曾相識的清越嗓音:“跑回來的?快把汗擦擦,當心著涼。”

施黛:咦?

這聲音——

她心有所感,望向聲音來源的方向,不出所料,對上一雙再熟悉不過的眼睛。

閻清歡也是一喜:“施小姐、江兄!”

見到鎮厄司眾人時,施黛特意問過,為什麼閻清歡不在其中。

得到的答案是,他與彆人有約。

以閻清歡的身份,施黛原以為他和富家子弟們去了紙醉金迷的東市,沒成想,居然在這裡遇上。

閻清歡身著白衣,坐在一戶人家的院子裡,身前是張擺有筆墨紙硯的木桌。

他手持毛筆,看姿勢,正在繪圖。

施黛恍然:“這些孩子手裡的燈,是你畫的?”

閻清歡點頭,起身相迎:“你們怎麼到這兒來了?”

他身邊坐著個健碩的年輕漢子,雙手攥緊竹篾,在編花燈。

見此情形,漢子朗聲笑道:“二位是閻公子的朋友?不嫌棄的話,進來坐坐吧?”

“閻公子的朋友?”

一個婦人從屋子裡探出身:“噯呀,好俊的公子和小姐。吃點我們自家做的米酒湯圓吧?”

小孩們抱著燈,眼巴巴看著她和江白硯。

施黛朝他們打了招呼,好奇問閻清歡:這幾位是??”

閻清歡道:“新認識的朋友。”

“閻公子心善,治好了我家孩子的惡病。”

漢子直言不諱:“若不是他,我家已把房子賣了,傾家蕩產去籌藥錢。”

閻清歡是搖鈴醫。

這類郎中不為求財,日夜走街串巷,尋訪貧苦人家,每次診治,隻收取寥寥無幾的錢財。

簡而言之,和無償治病沒太大差彆。

“二位到這兒坐。”

漢子站起身:“我去灶房,看看娘子做的飯。”

他一面說,一面快步走入屋內,出來時端著兩個瓷碗:“看兩位都是貴人,沒什麼好招待的。這是我們自家釀的米酒,還望莫要嫌棄。”

這是上元節的慣例吃法。

施黛笑盈盈道了聲謝,低頭瞧去,果見湯圓團團瑩潤,與細碎桂花屑一起,飄浮在清香四溢的米酒裡。

不便推辭,施黛坐上桌邊:“你來了這兒,所以沒和柳如棠他們一起?”

閻清歡:“這家人聽說我從江南來,在長安沒有親人,早早就邀我一同過上元節。”

他雙眼微亮,晃了晃手中畫筆:“你們要花燈嗎?我給你們——”

等等。

閻清歡後知後覺,意識到一個嚴肅的問題。

上元佳節,理應與家人同過,為什麼……

施小姐和江兄單獨出行?

他們還穿了非常相配的紅衣!

一個猜測湧上心頭,閻清歡握筆的手微微顫抖。

上元是有情人相會的日子。

莫非施黛和江白硯攜手同遊,結果被他一聲招呼,叫來了院子裡頭?

閻清歡,你造孽啊!這和話本子裡棒打鴛鴦的家夥有什麼區彆!

“你的畫工好厲害。”

施黛低頭,看見紙上一幅落梅圖:“學了很久吧?”

“嗯。”

閻清歡正神:“我爹娘都愛丹青,托他們的福,我練畫已有九年。”

他是典型的江南闊少。

略懂詩詞歌賦,會點琴棋書畫,十指不沾陽春水,最擅風花雪月。

“這幅畫,是送給最左邊那孩子的。隻有他沒燈了。”

閻清歡說著笑笑,朝院門招手:“過來,看看哪裡要改。”

孩子們見兩個陌生人到訪,站在門旁探頭探腦,滿臉新奇。

左側的男孩聞言走上前來,拘謹撓撓頭。

這孩子衣著老舊,是不甚厚實的料子,身量瘦瘦小小,不敢看施黛和江白硯的眼睛。

緊緊盯著桌上的畫,男孩眼底溢出光亮:“很漂亮。”

咬了咬唇,他小聲道:“可以加一隻小狗嗎?”

閻清歡明白他的意思,彎起眼:“你家的阿黃?”

男孩小幅度點頭。

“沒問題。”

閻清歡柔聲道:“想讓阿黃用什麼樣的姿勢?”

這個問題他沒細想,男孩一時語塞,答不上來。

施黛在一旁提醒:“打盹,玩花,還可以撲蝴蝶。”

“撲蝴蝶不錯。”

閻清歡笑笑,問身邊的男孩:“你喜歡哪一個?”

男孩抿唇,輕揚嘴角:“就這個。”

閻清歡撩起袖擺,手起筆落。

他形貌清遠,五官柔和,平日裡眉眼噙笑,是一種人畜無害的軟。

此刻仍勾了唇邊,目色卻是專注,一派得心應手、遊刃有餘的倜儻。

紙落雲煙,不消多時,梅樹下出現一隻小狗,頭頂蝴蝶飛旋,惹它抬起前爪躍起撲騰。

靈活生機躍然紙上,仿佛能隨時從畫裡跳出來。

施黛不由驚歎:“好厲害。”

“小伎倆罷了。”

閻清歡失笑,望向身旁的男孩:“這樣可以嗎?”

見男孩點頭,他想起什麼,又問:“你奶奶的病好些了嗎?”

“好多了,謝謝閻哥哥。”

提起親人,男孩總算鼓足勇氣抬起腦袋,笑出小小的梨渦:“她今早還說,等病好了,要去你家拜訪你,謝謝你的藥。”

“彆彆彆,老人家身子骨弱,要真有事,我去看望她便是。記得叮囑她按時喝藥,彆受涼。”

閻清歡揉揉他腦袋,左手晃晃自己腰間懸掛的鈴鐺:“記得聽鈴鐺聲。它響,就是我來了。”

搖鈴醫很少主動敲響某家某戶的大門。

行走在街道上,當他的鈴鐺叮當作響,任何人都能循著鈴音,請他前往家中看病。

男孩小心翼翼接過畫紙,像捧起珍惜的寶貝,進裡屋找男人編燈。

施黛睇著小孩離去的背影:“他們很喜歡你。”

大人是,小孩也是。

和閻清歡談話時,他們眼中有明顯的笑意。

“他們都是好人。”

閻清歡擺好一張新的畫紙,動作嫻熟:“我初來乍到,對很多事情不熟悉。他們知曉後,常邀我做客吃飯,帶我熟悉長安城。”

他來長安之前,看慣了行俠仗義的話本子,想著要懲殲除惡,誅滅大妖。

來了才發現,世上的大妖寥寥無幾,最多的,是平平無奇人間煙火。

沒有波瀾壯闊的跌宕起伏,閻清歡見到的,是瑣碎的柴米油鹽,是勤勤懇懇的晝夜操勞奔波,是家徒四壁、求醫無門,貧苦的人們每天為生計發愁。

這才是話本之外真實的世界。

閻清歡一日日行遍街頭巷尾,得見眾生百態。

有時他心生憐憫,為窮苦人家贈予銀錢,遇上死纏爛打的病人,一次又一次守在他家門前,祈求再多給些。

有時他隨手治

好一例病症,第二天路過街頭,得來一筆對那家人而言不少的診金。

一問才知道,原來他們不想虧欠大夫,變賣了家裡唯一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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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清歡當然沒收。

“今夜上元,我本打算給他們送禮物,大哥大嫂嫌貴不要。”

閻清歡撓頭:“所以我就來畫畫了。”

這地方的孩子,大多沒得到過精巧華美的燈。

說來神奇,身處江南時,他的這雙手折過花逗過鳥,撫摸過價值千金的鮫綃,給予他的愉悅,竟不及今夜。

僅是握著普普通通的畫筆,看孩子們因他露出笑意,心底如被春潮充盈。

閻清歡很開心。

說到這兒,他有些不好意思:“我畫技平平……你們要來一幅嗎?”

“好。”

施黛來了興趣,轉過頭去問江白硯:“你想要什麼圖?”

應該是錯覺,回身的瞬間,她似乎覷見江白硯眸色黝暗。

等施黛凝神,他依舊是平靜無波的神色。

“都可。”

江白硯想了想:“畫今夜的煙火吧。”

心裡止不住發慌,阿狸往施黛懷裡鑽,耳朵一抖。

好可怕。

憑它敏銳的第六感,江白硯不太高興。

為什麼?因為施黛和閻清歡相談甚歡?

這是很正當的好友談話好不好!

閻清歡應一聲好,靜思半晌,思考構圖。

施黛知道這個時候不能打攪,端起漢子送來的米酒,探到嘴裡嘗了口。

自家釀造的酒,酒意比街邊濃。

米酒香而不膩,入口清甜,伴隨淡淡桂花香。咽下喉嚨,酒味帶著回甘,帶來一瞬微醺。

聽說大昭的米酒分清酒和濁酒,這一碗應該是釀造工藝更複雜、酒精濃度更高的清酒。

很好喝。

施黛一飲而儘,疲憊之意散去大半。

“味道很好吧?”

忽而想起什麼,閻清歡手中畫筆一頓:“江兄是不是酒量不太好?儘量不要貪杯——有小孩喝了這個,變得醉醺醺的。”

江白硯的酒量再差,不可能跟小孩似的吧?

雖說這樣想,施黛還是決定防患於未然,對江白硯提醒:“你少喝點兒。”

江白硯笑笑,端起瓷碗:“無礙。”

指腹撫過圓碗邊緣,他不知在想什麼,神情疏懶。

看他把米酒一飲而儘,施黛托著腮幫問:“怎麼樣?”

比起酒,更像桂花湯。

江白硯淺淺回味:“好喝。”

“等會兒把煙火畫完,我給你們再添一碗。”

閻清歡下筆如有神:“我今天整整喝了五大碗。話說回來,你們兩個來這地方——”

他收筆抬頭,忽地笑意凝固:“江、江兄?”

江白硯怎麼了?

施黛側身,也是一怔。

一整碗清酒下肚,江白硯竟是面色緋紅。

察覺二人投來視線,他長睫顫了顫。

完了完了,早知道就不讓他喝米酒了,這下子,江兄還怎麼和施小姐同遊?

上元節可是一年一度的!

自認罪大惡極,閻清歡在心裡把自己胖揍一通:“江兄,你還好嗎?”

江白硯:……

江白硯沉默須臾:“頭暈。”

“這……”

閻清歡急得抓耳撓腮,轉身走向裡屋:“我去問問解酒湯。”

施黛也覺得驚訝。

江白硯的酒量真和小孩一樣?一杯倒是鮫人的種族天賦,還是他的個人被動技能?

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施黛比出三根指頭:“知道這是幾嗎?”

江白硯看了眼,答非所問:“隻是頭暈,沒醉。”

施黛欲言又止:頭暈和喝醉,難道不是可以劃等號的關係?

許是頭昏腦脹不舒服,江白硯從木椅起身。

他微垂著頭,喉音發啞:“不必醒酒湯。我去找閻清歡。”

說罷轉身,江白硯略略邁步,卻因足下不穩,一個踉蹌。

施黛眼疾手快,趕忙站起身,一把將他扶住。

她坐在江白硯左前方,這會兒靠攏,是與他正對的方向。

因而握住他手臂的同時,江白硯整具身體輕輕壓上,貼在她身前。

好高。

出乎意料地不是很重,一來因為江白硯有意站穩,二來他極瘦。

鼻尖充斥鋪天蓋地的冷香,施黛與他相靠得猝不及防,兩手微僵。

肩頭被輕柔的力道緩慢下壓,是江白硯伸出手,把她扶住。

及時從她懷裡跳下,阿狸旁觀者清,目露驚惶。

不對勁。

在被施黛接住的刹那,它清清楚楚瞥到,江白硯眸中掠過清淺的笑。

真正醉了酒、意識模糊的人,會這樣笑嗎?

……絕對不會吧!

又一個猜想浮上心口,它沒克製住瞳孔地震。

江白硯這小子……

是裝醉?!

情願讓自己被一碗米酒灌醉,坐實一杯倒的名頭,再假裝一個不穩,順理成章被施黛抱住?

從未設想過的方式。

阿狸覺得,自己有必要重新審視江白硯此人。

他比想象中更有病。

以及更重要的——

清醒一點,彆被這小子騙過去了黛黛!快鬆手把他丟開!

貼在施黛身前,垂下脖頸,下巴便靠在她肩頭,

頭腦僅有微醺,江白硯清醒得很。

施黛不久前問他,在鳳凰河邊為何不高興。

當時的感受,與現在如出一轍。

小院裡掛著幾盞燈籠,燭火如紗,色調柔暖。

施黛與閻清歡交談時,唇紅齒白的少女笑若含桃,文質彬彬的少年風

雅清舉,無比合襯。

合襯到刺眼。

從各個方面來看,閻清歡與施黛都極為合拍。

家世顯赫,養尊處優,真正的“心性澄明”,白紙一張。

倘若是閻清歡,定能同她談及聽曲看戲品茶的趣事。

而非如江白硯,迄今以來的後半生被複仇填滿,至於前半生——

滅門,流浪,疼痛,屈辱,鮮血。

施黛不可能想聽。

很奇怪。

當江白硯思忖到這裡,竟從胸腔裡漫開刺痛。

與胸前和手臂的外傷不同,那道痛意源自更深處的角落。

似是心口被細線綁縛拉拽,再由尖刃反複翻攪,悸痛摧枯拉朽,澀然得令他難以喘息。

這種情緒壓抑至極,像是難過。

江白硯不知如何疏解,下意識想貼求她更多。

若是被施黛碰一碰,許會好些。

他用了個拙劣又可笑的手段。

施敬承給他們贈送過一張蘊藉靈氣的符籙,隻需將它震碎,靈氣外溢,可令他渾身滾燙、雙頰生暈。

他原本隻打算被施黛按住手臂,不成想,她力道太小,沒將他立刻扶穩。

心跳又加速起來。

下巴蹭在施黛肩頭,江白硯閉了閉眼。

胸前的傷口被她擦過,連痛意也變得溫柔。

可不可以……再得到更多?

欲壑難填,他心知自己步步沉淪,不願抽身。

陡然貼上江白硯胸口,施黛有一瞬間的懵。

不知道手往哪兒擱才好,她抬起胳膊,又無所適從地放下。

江白硯的呼吸順著肩頭,微風一樣淌進頸窩。

他的發絲也蹭在她側頸,隨每次的呼吸上下拂動。

吐息是裹挾熱意的火,發絲是輕軟的羽毛,時急時緩,時輕時重。

好癢。

施黛身體不由輕顫。

你,⑩”被江白硯整個身子靠上,施黛指尖扣在他肩頭,“我扶你坐下。”

不敢推開,唯恐稍一用力,人就倒了。

江白硯卻道:“我不想喝醒酒湯。”

語氣沉緩,尾音透著股微啞的軟。

在耳根一燎,蕩開酥麻的熱。

施黛覺得自己大概耳朵紅了,強裝鎮定:“為什麼?”

喝下解酒湯,便不再有理由靠近她。

江白硯靜默許久,悶聲道:“難喝。”

記憶裡的江白硯不怕疼不怕苦,連鎮厄司的地獄中藥都能一口乾。

沒聽他說過這樣的話,施黛覺得可愛,抿唇笑了笑。

笑完又覺心裡發堵,世上哪有不畏懼疼和苦的人,江白硯從前不說,不過強撐罷了。

他哪怕想示弱撒嬌,也尋不見願意傾聽的對象。

“好好好,你不願喝,就不喝。”

施黛順著他的意思哄:“先坐下,好不好?”

空氣裡蕩著桂花香。

她說完沒多久,江白硯略微抬頭,是即將退離的姿勢,卻沒鬆開按在施黛肩頭的雙手。

四周寂靜。

透過鴉羽色長睫,江白硯一瞬不瞬地凝視她。

……好熱。

視線如有實質,像是粘稠的蛛網。

施黛被盯得意亂,想挪開視線,又覺得欲蓋彌彰。

他看她做什麼?不鬆開嗎?這種距離……近得叫人緊張。

上回江白硯飲酒後,可不是這樣的。

覺察她細微的表情變化,江白硯低眉笑笑。

此時此刻,施黛眼裡隻剩下他。

這個認知讓他愉悅。

一雙眼睛太小,容下一個人就足夠。

兩手輕輕攀著她,燈下紅衣如火,散落蛇一樣的黑發,迤邐垂墜,穠麗非常。

他的蒼白手腕探出袖口,不動聲色地收緊,仿佛蜿蜒纏上的桃花枝芽。

心口怦跳,施黛亂了心神,屏住呼吸。

“你說,要同我逛燈會。”

江白硯啟唇,語調如委屈的誘哄:“隻有我們兩個。還作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