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是極為敏感的地方。
以往教導施黛畫符時,江白硯被她無意中觸碰過一次。
他回憶不起確切的感受,隻記得當時的自己沒忍住戰栗。
在當下,手心被她有意撓過,酥癢越發真切。
遑論施黛低聲喚了句“沉玉”。
手上的癢意漫延到耳尖,江白硯合攏五指。
之所以讓施黛教他哄人,說到底,不過一時興起。
無論面對君來客棧裡的韓縱,亦或今日的白虎妖,她總有辦法討人歡喜。
看她與旁人談笑風生,江白硯不由去想,施黛那樣的笑眼,隻凝在他一人身上就好了。
這個念頭卑劣至極,他卻難以抑製,故而半開玩笑說起自己不近人情。
江白硯知曉,以施黛的性情,定會教他哄他。
他沒猜錯。
可當真被她如此對待,江白硯竟失了神。
很難說清,施黛是不是故意。
她正靜靜坐在椅上,目光掠過他頰邊,像忐忑,也像好奇。
察覺他的怔忪,施黛睫毛撲簌簌一動,笑出聲來:“你真的……好怕癢啊。”
江白硯是她見過最怕癢的人。
哪怕隻有蜻蜓點水的觸碰,也足以讓他輕微顫抖。
被她碰到尾鰭,他甚至——
驚覺又要想偏,施黛趕緊住腦。
“方才哄你的時候,是我分心。”
江白硯比她高出不少,施黛同他對視,需要抬起脖子。
一仰頭,深黑的柔軟碎發縷縷垂落,貼在額頭和耳邊,襯得面如羊脂白玉。
施黛說:“以後一定認真——特彆認真。”
讓人無法招架的語氣。
江白硯垂下眼:“以後?”
“嗯,以後。”
施黛一笑,豎起食指,在他眼前晃晃:“哄你又不是今日限定。”
指尖微不可察蜷了蜷。
江白硯輕勾嘴角:“多謝。”
“打住!”
施黛雙手比叉:“禁止‘多謝’和‘無礙’。”
江白硯從前對她過分客氣,“多謝施小姐”幾乎成了口頭禪,現在把“施小姐”這個稱呼摘掉,前面的道謝仍舊根深蒂固。
她發過熱病,十分怕冷,出門時,穿著件毛絨絨的雪色兔毛鬥篷。
因為梳的是交心髻,烏發盤起,像隻翹起耳朵的白兔子。
和這個略顯幼稚的動作很搭。
被施黛這樣一攪和,話題移開,氣氛總算不那麼古怪。
江白硯不動聲色,手掌握成拳,指腹拂過被她觸碰的地方:“好。”
他沉默一陣,忽然問:“你想要精通廚藝、浣衣、淨屋、女紅、武藝的意中人?”
為了緩解心中蠢蠢欲動的思潮,施黛正在喝茶。
熱茶入口,尚未來得及咽下,她險而又險地沒被嗆到。
連她自己都快忘了這一茬,江白硯居然把條件記得這麼清楚?
“什麼?”
施黛輕咳幾下:“我不是說過了嗎,這些要求太苛刻,當不得真的。”
江白硯不知在想什麼,眸色靜謐沉沉。
“再說,喜歡彆人又不是科舉考試,哪有固定答案一個一個去填。遇上後覺得對眼緣,自然而然就喜歡了。”
施黛隨口道:“不過,會做家務挺好的,不嬌氣。”
所以她對大多數世家子弟沒興趣。
公子哥們從小嬌生慣養,比她更細皮嫩肉,和他們相處,施黛覺得不自在。
她以前忙於學業和打工,偶爾為生計發愁,其實是吃過苦頭的,閒不下來。
與其跟著世家子們鬥蛐蛐打馬球,施黛更喜歡待在鎮厄司裡,和朋友們一起辦案捉妖。
江白硯:“對眼緣?”
他語氣漫不經心,似是隨意一提。
施黛:“這個……我真說不清楚了。”
她對這方面的問題十足生澀,面對江白硯,更是生了沒來由的緊張。
施黛說罷笑笑:“而且,就算我喜歡他,人家也不一定喜歡我啊。八字沒一撇的事。”
江白硯想,不會。
世上不會有人不喜歡施黛。
與此同時,他又心覺好奇:“若他對你無意,你當如何?”
施黛斬釘截鐵:“當然是不喜歡他了。”
她沒什麼執念,或是說,有很深的執念。
在施黛看來,情感需要雙方共同的付出,彼此有來有往,相互扶持。
如果對方隻把她看作可有可無的角色,給不了她渴求的愛意,她必定當斷則斷,沒閒工夫死死吊在一棵樹上。
施黛不會強求,她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
江白硯笑:“倒是豁達。”
“說起這個,”施黛托起腮幫,“你呢?”
心口隱秘地揪了揪。
她問:“你喜歡什麼樣的人?”
江白硯:“不清楚。”
準確來說,他連何為“喜歡”都不甚明了。
過去被囚禁在暗無天日的地下,日日夜夜唯有疼痛相伴,江白硯對痛意生出不可自拔的癮。
後來邪修將他視作一把鋒利的劍,令他漸漸習慣殺戮,不知從何時起,殺伐也成了他命裡的一部分。
那是他死水般的人生中,僅有的一點漣漪。
江白硯覺得,他應是喜歡的。
可若要把這兩個字放在某個人身上——
他想接近施黛,渴望施黛的觸碰,不願見她受傷和死去。
江白硯凝神想,這樣的情緒,是否可以被稱作“喜歡”?
“不清楚?”
施黛沒多懷疑,開玩笑道:“現在最喜歡斷水是吧?”
江白硯無聲輕哂,沒反駁。
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叩在桌沿,他
神情淡然,帶幾分心不在焉的慵懶。
施黛沒繼續追問,江白硯卻回憶起方才那個問題——
“若他對你無意,你當如何?”
如果施黛待他無意,他當如何?
這個念頭容不得細想,堪堪掠過心頭,便勾出奇異的刺痛,像被刀尖一戳,再蒙上不透風的網。
眸底閃過一絲困惑,江白硯摸了下心口。
恰在此刻,雅間正門被人推開。
“我們回來了。”
孟軻一腳邁進房中,笑著開口,吐出白茫茫的薄煙:“快來看看,這幾位是誰。”
深冬天黑很早,施黛和江白硯在雅間交談一陣,暮色靜悄悄漫了上來。
雅間燭火蕩漾,施黛朝門邊望去,見到烏泱泱的人影。
在孟軻身後,是幾天前來施府拜過年的畫皮妖。
畫皮妖有男有女,看樣貌,比之前的蒼白臉色好了很多。
“咦。”
施黛一眼發現變化:“這是……用了皎月閣的妝品?”
“沒錯。”
孟軻把客人們一個個引進屋中:“是咱們最新的胭脂和妝粉。怎麼樣,不賴吧?”
畫皮妖生來面如白紙,雖能隨意調整五官,毫無血色的肌膚卻無法更改。
這個時候,就不得不提大昭神奇的妝品了。
妝粉加深膚色,胭脂平添一分恰到好處的緋紅,與畫皮妖精湛的手藝相得益彰。
視線掃視幾圈,停在一張熟悉的臉上,施黛揮揮手:“阿春。”
阿春是她遇見的第一隻畫皮妖。
印象中,當初的阿春神色淒惶、瘦削不堪,和她說話時,總要怯生生垂下腦袋。
今天阿春模樣沒變,仍是施黛讓她用畫筆繪出的那副五官,因塗抹妝品,頰邊泛起淡淡薄粉。
如桃花凝露,姝麗姣好。
“施小姐。”
阿春笑得溫柔:“聽說你昨日生了熱病,如今可有不適?”
“放心,藥到病除。”
施黛問:“你們剛從皎月閣回來?”
“嗯。”
摸了摸頰邊,阿春柔聲道:“一向有客人覺得我們相貌不似常人……孟夫人特意讓人製了這種妝粉,能為畫皮妖所用。”
如此一來,他們與旁人再無差彆,能光明正大行走在街頭巷尾,不必擔心引來異樣的目光。
施黛心覺歡喜,沒忘記自己主人的身份,領畫皮妖逐一落座:
“今天在這兒的大多不是人族,你們不用拘束。臨仙閣的菜都不錯,有什麼忌口嗎?”
問話的當口,她的視線輕盈掃過。
畫皮妖們清一色給自己畫了五官,出乎意料的是,很多臉孔泯然眾人、平平無奇。
施黛起先一怔,旋即想通。
他們在或驚奇或探究的眼神下生活太久,好不容易過起安生日子,不願引人注目。
畫皮妖逐一坐下
,施黛扭頭,瞥見觀星台上的沈流霜和施雲聲先後走出。
應該是錯覺。
沈流霜的表情……似乎怪怪的?
沒等她多想,門外依次行來更多身影。
是與“送了麼”合夥的趕屍人。
宋凝煙照例坐在一個健碩僵屍的肩頭,雙腿悠悠晃蕩,瞧見幾位鎮厄司同僚,懶散勾下唇角:“好久不見。黛黛的熱病如何了?”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
怎麼整間屋子的人和妖,都知道她生病了?
施黛攏緊鬥篷:“不嚴重,已經痊愈了。”
“流霜。”
瞥向沉默的沈流霜,宋凝煙眯起雙眸:“你錢被偷了?”
否則怎麼滿臉死氣沉沉的。
施雲聲也覺得奇怪,側過腦袋。
他和沈流霜待在觀星台,透過雕花縫隙,可以影影綽綽觀察到江白硯的動作。
在他看來,江白硯與施黛自始至終舉止得當,分彆坐在兩把椅子上,連身體靠近的瞬間都沒有過。
但不明緣由地,沈流霜陷入了沉思。
而且是伴隨瞳孔地震的沉思。
難不成她看到什麼了?
當施雲聲問起,沈流霜隻道“無事”。
此刻亦然。
隨手捋起被風吹亂的長發,沈流霜恢複散漫的神色,挑眉笑道:“怎會。隻是在外邊站久了些,風冷。”
這話隻騙得了施黛。
身為慘遭發燒折磨的過來人,施黛脫下自己的兔毛鬥篷,打算披在她身上:“很冷?不會生病吧?”
說完看向施雲聲:“你怎麼樣?”
施雲聲:……
心中不解,像有螞蟻在爬,他默默瞅沈流霜:“我沒事。”
“不會生病,彆擔心。”
製止妹妹遞鬥篷的動作,沈流霜看向宋凝煙,輕車熟路轉移話題:“這是新的僵屍?”
宋凝煙算半個收集癖,手底下有為數眾多的僵屍,包含各個種類。
與她在鎮厄司共事幾年,眼前的這一位,沈流霜從沒見過。
“是我新收來的飛僵。”
宋凝煙輕撫僵屍腦袋:“我可是費了好大功夫,才為它祛除邪氣的。”
僵屍分為很多類。
紫僵、白僵和綠僵是死後不久的屍體,有屍氣,懼怕陽光。
毛僵修為較高,銅皮鐵骨,至於飛僵,敏捷如飛,不懼刀劍,需千百年化出。
施黛很感興趣,上下打量它幾眼。
這隻僵屍滿面疤痕、膚色鐵青,體型像座小山,足足有三個她加起來那麼大,脖頸和手腕粗壯如樹樁,健碩得驚人。
宋凝煙坐在它肩頭,居然一點兒不違和。
很符合那句電影台詞,“我能打十個”。
邪氣被驅除,僵屍隻剩模模糊糊的本能,被宋凝煙摸頭,小狗似的蹭了蹭。
和凶神惡煞的外表
截然不同。
施黛悄悄想,好乖。
趕屍人們或多或少帶了一兩個僵屍在身邊,宋凝煙解釋:
“孟老板說了,今天有畫皮妖在場,可以試試給它們上妝。”
僵屍由屍體所化,經由畫皮妖之手,可令它們的相貌與常人無異。
順理成章地,解決了僵屍嚇到路人的隱患。
宋凝煙摸摸下巴,提前琢磨:“給它一張什麼樣的臉呢……”
再看其他趕屍人,極個彆活潑大膽的,已和畫皮妖攀談起來。
施黛明白了。
合著今晚是一場大型換裝遊戲,奇跡僵僵。
趕屍人之後,一道又一道漆黑的影子走進雅間。
十六位夜遊神井然有序,身著黑袍,行動遲緩,見到施黛,齊齊拱手行禮。
它們原本的體型高大似鐵塔,瞧上去有點兒駭人,而今收斂了身形,化作成年人大小。
施黛隱隱有股說不出的預感。
果然。
為首的阿壹抬起黑洞洞的眼睛:“聽說……”
施黛看一眼孟軻。
她大喇叭似的娘親乖乖捂住嘴巴。
阿壹:“聽說施小姐患了熱病。”
“今早康複了。”
施黛耐心回應,招呼它們進屋:“在大昭走上十天,很辛苦吧?”
十六團黑影次第回答。
阿壹語氣沉穩:“不辛苦,應該的。”
阿貳興高采烈,環顧四周:“累死了累死了。這裡就是傳說中的臨仙閣?好漂亮!”
……
阿玖面不改色:“職,責,所,在。”
……
拾伍睜圓眼,被雅間裡富麗堂皇的裝潢晃了神:“謔——”
拾陸跟在它後邊二重唱:“哇——”
施黛覺得它們可愛又親和,咧開嘴角:“臨仙閣廚子的手藝是大昭一流,待會兒上了飯菜,你們多吃。”
十六雙黑溜溜的眼睛同時巴巴望向她,又同時眨一眨。
孟軻適時接話:“儘管吃,不夠再加。”
看給孩子們餓得,成什麼樣了。
等夜遊神入座,賓客來齊,飯菜漸漸上桌。
臨仙閣主打仙氣飄飄,菜式自然不同尋常。每道菜以玉盤裝盛,被設計成古韻頗濃的雅致形貌。
譬如施黛跟前名為“雪嬰子”的菜品,是處理乾淨後的蛙肉裹以豆莢,白嫩如雪,體態圓潤,如同冰雪凝成的嬰孩。
畫皮妖與夜遊神第一次來臨仙閣,看得連連驚歎,舍不得下筷。
與之相比,趕屍人們穩重得多。
願意和屍體打交道,這類人大多性情孤僻。饒是優哉遊哉的宋凝煙,也時常掛著黑眼圈,困懨懨的,懶得與生人交談。
施黛眼風掃去,發現八成趕屍人身穿暗色調衣衫,端坐桌前,自有不動如山之態。
側身看向自己的僵屍時,神情
倒是柔軟很多。
“今日多謝諸位捧場。”
孟軻大方舉杯:皎月閣、送了麼、夜遊快遞咱們一同合作,祝各位財源滾滾。?”
她說罷垂頭,揉了揉身旁施黛的發絲:“尤其要謝謝黛黛出的點子。除此之外,還有……”
施黛笑嘻嘻,清一下嗓子:“今天我們相聚在這裡,還要慶祝我們的好朋友江白硯——”
面色平平、獨自用膳的江白硯:?
他動作一僵。
施黛:“由他所寫的話本子,《寒窗幽話》順利發售,火遍長安城。”
江白硯:……
他動作徹底僵住。
想起來了。
新年之前,他見施黛與施雲聲堆雪人,本想惡趣味嚇唬她,結果被她帶進書房,稀裡糊塗編出一冊話本故事。
用施黛的原話說,是“情節跌宕起伏、細節悚然入骨,有種彆樣的真實感,肯定大受歡迎”。
要說真實……裡面殘忍至極的邪術與險境,他的確親身經曆過。
這件事早被他忘了個一乾二淨,今時今日驀地提起,江白硯茫然抬眸。
施黛心情很好,笑得眉眼飛揚,朝他晃一晃手裡的酒杯。
為了更接地氣、博人眼球,原本準備的書名是《駭人聽聞!女子竟在院中發現這個!得知真相後,整個長安城都炸了!》。
但她思來想去,覺得以江白硯的性子,大概不喜歡如此浮誇的標題。
賺錢固然重要,她首先得尊重江白硯的喜好,於是問過他後,改成了《寒窗幽話》。
那一串“駭人聽聞”,是加在扉頁上的小字。
事實證明,酒香不怕巷子深,《寒窗幽話》一經問世,引來話本愛好者的爭相采買,銷量非常可觀。
“我看過《寒窗幽話》。”
孟軻接話:“文采斐然,是近年難得的佳作。”
施敬承跟著夫人一起誇誇:“白硯才思敏捷、劍術過人,實乃文武兼備。”
施黛豎起大拇指:“奇才竟在我身邊!”
江白硯:……
不是很懂他們三人在說什麼。
他耳尖微熱,閉了閉眼。
在場的畫皮妖和趕屍人裡,有幾個看過《寒窗幽話》,沒料到竟能見到筆者本人,目露新奇。
席間觥籌交錯,人聲交織,彌漫陣陣酒香。
江白硯飯量淺,一來不喜嘈雜,二來聞不慣酒氣,沒過多久吃完放下筷子,告辭去了觀星台透風。
從頭到尾溫潤有禮,挑不出毛病。
不遠處,沈流霜雙目沉凝,微蹙起眉。
半個時辰前,身在觀星台上,施雲聲並未發覺端倪,她卻把一個細節看得清清楚楚。
施黛與江白硯不知說了什麼,伸出右手,撓在江白硯掌心。
施黛,撓了,江白硯掌心。
以一個微妙的角度,在一處晦暗陰影下。
沈流霜:?????
短暫的刹那,一切思緒離她遠去。
緊隨其後,是轟轟烈烈的頭腦大爆炸。
她妹妹為什麼要碰江白硯的手?碰完還笑了一下。
江白硯為什麼沒有閃躲?他乖僻又傲氣,無論和誰不經意相觸,都要迅速避開。
她不理解,更不想理解。
但生而在世,理應直面慘淡的人生,正視淋漓的鮮血。
在深冬冷風中直立許久,沈流霜悟了。
在話本子裡,這叫互生情愫,意惹情牽。
甚至於,施黛是更主動的那一方。
沈流霜握拳又鬆開,再握再鬆。
腦海中思緒百般回轉,起先是純粹的“為什麼”。
等疑慮沉澱,她接著想:
江白硯憑什麼?因為他那張臉?好吧,拋開成見,江白硯是她見過最好看的男人。
劍術也很強,年紀輕輕,已在鎮厄司裡聲名鵲起。
可他憑什麼?
隨後忍不住深吸一口氣。
這臭小子,摸一摸手而已,居然讓黛黛主動?他自己的胳膊難道粘桌上了?!
總而言之,把這個突如其來的發現作為前提,此前很多事情,有了貓膩可尋。
在蓮仙一案的慶功宴上,江白硯醉酒後,是施黛送他回家。
追捕畫中仙時,施黛落水,江白硯比白九娘子附身的柳如棠更快,從水底救下她。
哦對,江白硯還曾主動提起,要教施黛練劍。
——這小子,該不會從那時候起,就在偷偷摸摸琢磨事兒吧?
沈流霜拳頭硬梆梆。
想起施黛輕戳他掌心的動作,沈流霜鬆開五指。
她能怎麼辦。
施黛既然主動,沈流霜總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去充當惡人。
從前看話本時,她和施黛最討厭的,就是在主人公之間故意使絆子的角色。
於是糾結再三,沈流霜最後破罐子破摔地想,如果施黛中意,她不介意幫一把手。
下白手下黑手都行。
對於沈流霜百轉千回的情緒,沉浸在美食中的施黛一無所知。
臨仙閣的飯菜乃長安一絕,精釀的琥珀酒更是討人喜歡,清甜如甘泉。
施黛喝了兩杯,向夜遊神們解釋快遞的具體運作流程,聽得畫皮妖和趕屍人一愣一愣。
想說的太多,一句話總結:你不發財誰發財。
落腳取貨的棧點,我已經安排妥善。??[”
孟軻道:“今夜我把一批貨托付給各位仙家,煩請送往揚州城,有勞了。”
施黛抿一口琥珀酒,伸出筷子,端詳面前的菜式。
是一份魚膾。
生活在這個世界的原主吃過很多次,對於施黛本人而言,從沒嘗過。
見她停頓,一旁的宋凝煙問:“黛黛不喜歡吃膾?”
魚膾即生魚片,在大昭十
分流行,是宴席間常見的佳肴。
因是生食?_[(,一部分人難以接受。
施黛搖頭:“沒有。”
“黛黛很喜歡吃魚。”
孟軻了解她的喜好,為她夾上一筷:“你們也嘗嘗,臨仙閣的魚膾是招牌特色菜。”
魚膾紅肌白理,被切得薄如蟬翼。
施黛一口咽下,肉質輕柔,毫無腥味,鮮美至極。
味道真好。
體驗到全新的美味,施黛亮起眼睛。
這是臨仙閣的壓軸菜,上菜時,江白硯已經離席。
她粗略回想,自己曾問過江白硯吃不吃魚。
答案是吃。
鮫人生活在水底,最喜歡也最常吃的食物,應當就是魚了。
“娘親。”
施黛衝身旁的孟軻小聲:“我去問問江白硯要不要嘗嘗。”
施雲聲警覺:“我陪你——”
話沒說完,被沈流霜一把拉住胳膊。
“去外面做什麼?”
沈流霜:“觀星台太冷,小孩子待在屋裡就好,切莫著涼。”
施雲聲:?
施雲聲:???
小小的眼睛充滿大大的困惑。
今天下午,是誰拉著他在外面站了近半個時辰?那個人難道不叫沈流霜?
沈流霜神色如常,給他夾去半碗青菜:“出去菜該涼了。彆浪費,吃吧。”
猜不透沈流霜的用意,男孩懵懂與她對望,再扭頭,施黛座上早沒了人影。
而他,不得不埋下頭去,苦巴巴啃最討厭的青菜。
施雲聲:?
大人,好怪。
*
推開與觀星台相連的雕花木門,夜風迎面,施黛被吹得一個激靈。
江白硯獨自立在闌乾邊,聽聞聲響,轉過身來。
雖然不大好意思承認,但施黛腦子裡迸出的第一個念頭並非“真冷”。
而是“好漂亮”。
暮色四合,明月當空。
少年人長身玉立,骨架優越,腰身勾成細瘦一筆,眉目籠罩月色與燭火,稍顯朦朧。
白衣上的暗色竹紋仿佛能淺淺流動,和昳麗精致的五官一起,猛然撞進她眼底。
實打實的視覺衝擊。
見是她,江白硯蹙眉上前,擋在風來的方向:“你出來做什麼?”
“新上了壓軸菜,是魚膾。”
施黛攏住鬥篷,語氣帶出一分期待:“味道很不錯,你吃嗎?”
定定看她須臾,江白硯輕笑:“你特意出來,問我這個?”
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他沒想到施黛能記起他。
施黛點頭:“你不是說過,鮫人吃魚嗎?”
“嗯。”
江白硯道:“我聽到了。”
後面這句話沒頭沒尾,直到聽見屋子裡傳來的笑聲,施黛才想明白。
雅間裡氣氛熱烈,客人們說話的音量不自覺拔高,江白硯在觀星台,聽得見裡面的談話。
所以,他是知道魚膾上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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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黛想問他進不進去,冷不防地,被江白硯搶了先。
他語氣輕輕,咬字清晰:“喜歡吃魚?”
施黛心下微動。
差不多的意思,他問和宋凝煙問,給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面對宋凝煙,施黛可以答得毫不猶豫,不經思考。
聽江白硯說出這句話,她莫名有了遲疑:“嗯?……嗯。魚的味道很好嘛。”
說完覺得哪裡不對,想把話收回,可惜沒有撤回鍵。
再眨眼,施黛瞥見藍光一閃。
江白硯的右手瘦長勻稱,膚如白瓷,在月下透出冷意。
掌心微光粼粼,待她定睛,發現是一條藍色小魚。
——數日前在西市的胡人鋪子裡,江白硯買下的那顆寶石。
他的聲線輕而淡:“送你。”
施黛抬頭:“欸?”
薄唇勾了勾,江白硯笑意疏懶:“你不是喜歡?”
喜歡吃魚。
當然也喜歡魚。
他語調太平常,像在談論今日的天氣,而非贈予她價值不菲的寶物。
“這怎麼行?”
施黛搖頭:“這是你自己看中的寶貝吧?我不能收。”
江白硯一哂:“我何時中意過這種首飾。”
施黛剩下的話堵在喉間。
當初江白硯買下這顆西域藍寶石,她就心生過不解,以江白硯的喜好,絕不會看中此類精致的小玩意兒。
如果不是買給他自己——
江白硯道:“是為送你。”
施黛:……
腦子裡亂掉一拍。
被一句話打了個措手不及,施黛勉強穩下心緒,氣息微亂:“送我?當時就是?”
江白硯:“嗯。”
她在胡商鋪子裡,因為這顆寶珠駐足過很長一段時間。
江白硯注意到了嗎?所以才買下它?
僅僅因為她?
胸腔被陌生的情緒充盈得鼓鼓脹脹,嘴角不受控製揚起來,施黛想壓,沒壓住。
她乾脆笑著應了聲:“……噢。”
江白硯:“不喜歡?”
施黛:“喜歡。”
想了想,她輕聲補充:“藍色的魚,很可愛。”
很奇怪。
視線落在小魚寶石上,施黛心底想到的,卻是江白硯的尾巴。
澄藍的鮫尾,看上去和摸起來,都像水一樣。
是比藍寶石更溫柔的色澤。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是藍色的魚。
確實……挺可愛的。
燈火照不到的角落,江白硯的神情有些晦暗。
他挑眉,忽地靠近一步,漆黑的、極具威脅性的影子沉甸甸壓下來。
因身高差距,施黛被整個禁錮其中。
垂眸看著她,江白硯笑了下:“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