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黛與夜遊神做了約定,等它們十天後回到長安,再詳談快遞的合作事宜。
促成一門生意不是小事,她得和更有經驗的娘親孟軻談談。
在西市步履不停逛上一整天,所有人都略感疲累。送走夜遊神後,施黛與閻清歡柳如棠道彆,回了施府。
這會兒剛過亥時,時候尚早。孟軻和施敬承在亭中煮茶賞月,她剛巧遇上,乾脆同爹娘說起今天的夜遊神。
“夜遊神?”
孟軻先是一怔,旋即低眉沉吟:“不錯。夜遊神遊走於四海九州,途經千家萬戶……”
天生的行商啊!
“黛黛我寶。”
認真聽罷來龍去脈,孟軻一把攬施黛入懷:“真聰明。”
“我見過幾次夜遊神。”
施敬承笑道:“這十幾位仙家,看似凶悍冷硬、不通人情,實則心性澄明。”
夜遊神的職責是除暴安良,在它們骨子裡,存有最純粹的善意。
“夜遊神已經離開長安了?”
想想還要十天才能相見,孟軻有些遺憾:“明日我便想想,如何把它們的作用發揮到最大——對了黛黛,你叫這個工職什麼來著?”
“快遞。”
施黛豎起大拇指:“用最快的速度,把客人的貨物遞送到目的地。”
生動形象,簡單好記。
孟軻覺得十分可行。
僵屍送貨已漸漸打出名頭,讓商鋪裡的貨品輕鬆運送到周邊城鎮。
再來一個負責遠程的夜遊神快遞,雙管齊下,生意能遍布整個大昭。
在以往,這是連想都不敢去想的事。
“世人對鬼神敬而遠之,如此一來,夜遊神也能沾些人間煙火氣。”
施敬承一邊說,一邊為幾人斟茶。
上好的蒙頂茶淡香氤氳,沁人心脾。
施黛低頭嗅了嗅,聽見江白硯的聲音:“師父不必為我斟茶。”
施黛側過視線。
在外人面前,江白硯一貫溫煦內斂,端直立於亭下,被簷角覆下薄薄影子。
他嗓音清越,語氣是挑不出錯的恭敬謙和:“今日有些乏,我先行回房。”
“也是。辛苦你陪他們在西市逛上整整一日。”
施敬承清楚他的性子,不做勉強:“我得了本新的劍譜,於你有益,明日給你送來。”
“白硯這就要走?”
孟軻給他揣來幾塊點心:“這些拿回去吃。都是剛出爐的,熱乎著。”
江白硯習慣性輕揚嘴角:“多謝。”
他很快轉身離去,在悠蕩冬風裡,聽見施黛脆泠泠的一聲:“江公子好好歇息!”
江白硯足步微頓,沒回頭:“施小姐也是。”
繼續前行,風中傳來孟軻對施黛等人的笑語:“今天去西市玩,買了什麼好東西?”
“香料、胡餅、胡人的小銀器……”
施黛回答:“胡餅非常好吃,夜遊神們也很喜歡。”
沈流霜語調懶散,似是累了:“還去清鴻看了舞,雲聲被熏得暈暈乎乎,連打噴嚏。”
施雲聲輕哼:“全是花的味道。”
施黛緊隨其後,軟聲在笑:“可是,真的很香很舒服嘛。”
其實對於常人而言,清鴻樓裡的香氣並不濃鬱,控製在恰到好處的範圍,令人心曠神怡。
施雲聲體內有狼的妖丹,才會對花香敏感。
施敬承:“改天帶你們去極北之地,那裡有成精的野熊跳舞,很有趣。”
施黛十分捧場:“欸——!”
江白硯沒刻意去聽,這些聲音順著風,一股腦湧入耳朵裡。
他的神情始終平靜,待離開人前,溫潤有禮的虛假笑意一並褪儘,唇線抿直,像把薄刀。
夜幕昏沉,照進眼底,透出瞳仁深處的殺意。
時值新年,施家眾人齊聚一堂、歡顏笑語,這種日子不屬於他。
比起飲茶賞月,江白硯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袖間的黑金短匕一閃而過,指腹輕撫刀柄,他預感到迫近的愉悅與戰意。
江白硯垂眸笑笑。
經他尋訪多日,藏匿在長安城中、當年參與江家滅門案的黑衣人之一,已被查明蹤跡。
*
亥時過去大半。
清夜無塵,冷星寥寥。天邊是青溶溶一片月影,長安城的輪廓影影綽綽。
一名醉醺醺的中年男子獨自走在街頭,腳步踉蹌,險些摔倒。
好在他是個練家子,腰背魁梧,下盤極穩,轉瞬立定腳跟,罵罵咧咧抖了抖手裡的錢袋。
“又輸光了。”
錢袋空空如也,讓他煩躁不堪,用僅存的意識思考,接下來去哪兒賺錢。
接個殺人的委托就好。
像他這種刀口舔血的殺手,賺的是人命錢。隻要雇主乖乖給銀子,無論王公貴族還是平民百姓,他都願意去捅上一刀。
當然,前提是不麻煩。
年紀大了,不像年輕時熱血上頭,天不怕地不怕,什麼單子都敢接。
現今的他謹慎得多,殺人求穩。
一路吹著冷風回到家中,推開院門,男人打了個哈欠。
他恣意慣了,年近四十仍未娶妻,身旁隻有兩三個仆從。
古怪的是,每當他歸家,皆有仆從笑臉相迎,今晚……
院落裡安靜得不正常。
殺手的本能告訴他,有危險。
想象中突如其來的襲擊並未出現,他面帶警惕拔刀而出,瞥見一襲白衣。
那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年,面如冠玉,眼含笑意,站在房簷下,意味不明地打量他。
若非情境太過詭譎,看少年散漫隨性的姿態,倒像是個無意路過此地、簷底避雪的富家公子。
男人看清他腰間的劍。
“放心。”
江白硯道:“其他人隻是昏過去了。”
“你……”
酒意徹底清醒,男人一個激靈,喉音嘶啞:“你是誰?”
這人八成是來報仇的。
做殺手久了,男人有自知之明。
短短一息,他想起諸多死在自己刀下的亡魂。
一個月前殺掉的一家三口,百裡家兩名長老,南海富商的兒子……
眼前之人,為誰報仇?
江白硯未答,抬手拔劍。清光如雪,勾連天邊月色,冷得心驚。
江白硯朝他笑笑,是謙遜懂禮的模樣:“來。”
話音方落,劍鋒似蒼鷹斜擊長空,猛然逼近!
這兔崽子。
心底暗罵不止,中年男人高揚長刀,擋下這一擊。
鐵器相撞,震顫不休。他虎口發麻,幾近脫力。
男人咬牙,刀刃從斷水劍上擦下,斜劈而出。
在做殺手的日子裡,他殺過無數人,亦被無數人追殺過。
能活到現在,靠的不僅僅是運氣。
身前的少年頂多十七八歲,能有多大能耐?
長刀攻勢愈發凶猛,如疾風催動烈火,一時間,滿院儘是撓心刺耳的刀劍碰撞之聲。
漸漸地,男人心覺不對。
一個悚然的猜想將他死死攥住,手腕微顫,脊背滲滿冷汗。
陌生的白衣少年始終與他打得有來有回,未曾占據明顯上風。
然而定神去看,對方的神色一如既往漫不經心,招招式式鬆閒遊散,竟像在——
男人心口震顫。
在耍弄他。
這並非死鬥,而是勝負早已注定的貓捉老鼠。
長劍破空,嗡鳴乍起。
男人聽見對方平靜的嗓音:“隻是這樣?”
你的刀法,僅僅隻是這樣嗎?
強烈的怒意將他淹沒,瞬息間,被難以言喻的恐懼取而代之。
劍法驀地加快,幾乎難用視線捕捉。殺氣如疾風驟雨,在刀劍摩擦的火光裡,兜頭轟然罩下。
像條咬住他命脈的蛇。
不……不對勁!
生平罕見地,男人隻想立即鬆開長刀,轉身就跑。
奈何他做不到。
江白硯的劍比他更快,幾息交手,輕而易舉挑飛刀身。
長刀落地,斷水如蛇,在月光下隱現白鱗,橫亙於男人脖頸。
殺意不再被掩飾,自劍鋒傾瀉四溢,化作密不透風的網,令他動彈不得。
他從未體會過如此駭人的殺氣。
中年男人止不住戰栗。
這個突然朝他拔劍的人是誰?為何要殺他?這瘋子居然還在笑——
或是說,比起揚唇輕笑,更像野獸露出獠牙。
少年的桃花眼狹長昳麗,望向他,目光卻似一條毒蛇的冰冷尾尖。
漆黑瞳孔裡,屬於人的特質被剝離得一
乾二淨,讓他想起深不見底的沼澤,隻剩汙濁不堪的血與泥。
偏生江白硯聲線柔和,不緊不慢:“三月初一,記得嗎?”
三月初一?
混沌的記憶翻來覆去,總算意識到什麼,男人瞳孔緊縮,滿目驚懼裡,迸出惶恐與不敢置信:“你——!”
看表情,是想起來了。
斷水輕輕刺入男人側頸,江白硯語氣如常,像在討論今日的天氣:“誰指使你們乾的?”
“你、你是江家的人?”
中年男人目眥欲裂:“彆殺我……彆殺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江白硯沉默不語。
和預想中相差無幾的答案。
這些年來,他尋到一個又一個參與江府滅門案的黑衣殺手,問起幕後主使者,總得來一句話。
不知道。
“我、我收錢辦事,不問緣由,也不問主顧是誰。”
中年男人結結巴巴:“那人用信鴿和我們聯絡,從沒現過身,我我我真的不知道啊!”
他說著哆嗦幾下,語帶哽咽:“是我錯了。我不該鬼迷心竅!江家滿門忠烈,我、我們……”
貼在男人頸上的劍鋒沒入更多,幾點血珠滲下,串連成線。
江白硯沒出聲,端詳他鮮血的目光裡,滋生幾分索然的興味。
像孩童好奇觀察路邊的蟲豸一樣,江白硯也在欣賞男人皮肉綻開、鮮血湧流的姿態。
這讓他感到純粹的歡愉。
這瘋子……!擺明打算殺他!
生死存亡間,為求活命,殺手的秉性被徹底激發。男人拚儘全力迅速閃身,右腿橫掃。
他聽見很輕的一聲笑。
下一刻,大腿被劇痛吞沒——
斷水斜挑,劍光瀉出的刹那,將他雙腿生生斬斷。
鮮血噴湧四濺,男人猝然倒地,發出聲嘶力竭的哀嚎。
前所未有的疼痛來得排山倒海,他痛哭流涕,時而咒罵,時而求饒,到最後,已不知自己究竟說了什麼,隻能絕望尖嘯。
“我在此地設過陣法,聲音不會外傳。”
白衣染血,江白硯不甚在意,好心情地扯了下嘴角。
殷紅液體接連滾落,輕響嘀嗒。
他看向男人的眼神裡毫無慈悲憐憫,長劍輕挑,居高臨下。
似煉獄惡鬼。
“接下來,”江白硯溫聲道,“刺哪兒好?”
*
解決這個男人,江白硯隻用去一盞茶的時間。
中年男人身為殺手,仇家多不勝數,不可能查到他頭上。
更何況,江府滅門乃是懸案,除卻江白硯這個親身經曆者,沒人知道男人參與過那場屠殺。
他沒留線索,為不引起旁人懷疑,在死去的男人家中洗去血跡、換好一模一樣的衣物,輕易脫身。
抵達施府,已近子時。
他的院落死寂無人,黝黯無光,推開
門,是木門朽敗的吱呀聲。
待點燃燭火,火光溢散,才終於多出亮色。
江白硯凝眸,無聲注視燭火。
殺戮時的淺笑蕩然無存,面上唯剩空茫死寂。
他說不出心中是何感受,如同生滿雜蕪的草,長在爛泥裡。
他始終查不出真相。
與多年前無能的自己如出一轍,時至今日,他依舊被蒙在鼓裡。
為什麼?
似是煩悶,又似對自身的懲戒,江白硯伸出左手,覆上右臂的刀傷。
殺人帶來的快意潮水般褪去,他迫切需要些什麼,發泄瘋狂漫延的自毀念頭。
這次的力道比前幾回更大,指尖摁入開裂的傷口,探進血肉。
鮮血比皮肉滾燙。
江白硯想。
冬夜極冷,流下更多血,會不會更暖和?
血腥氣充斥臥房,他因劇痛輕輕喘息,冷汗淌落,在頰邊劃出蒼白的弧。
熾熱的血液沾染滿手,分明是溫暖的觸感,江白硯猶覺不夠。
四肢百骸滿盈劇痛,空虛感卻愈來愈濃,像被蛀蟲蠶蝕殆儘,變成空空的殼。
他本就是空殼。
莫名地,江白硯想起醉酒那夜,施黛撫過這道傷口的瞬間。
是與痛楚不同的感受,羽毛般掠過,讓他得到古怪的滿足。
施黛。
他心不在焉地想,她如今,大抵在和爹娘一同吃糕點看月亮。
不知是深夜太冷,還是流血太多,江白硯身形微顫。
抬眸望去,窗邊正掛有一輪明燦燦的月,照亮被他插在瓷瓶裡的梅花。
他疼得失神,想起施黛,覺得好笑——
那顆魚形的藍寶石仍在他身上,作為梅花的回贈,他為何不直接送給她?不願,還是不敢?
有什麼不敢的?
橫豎是不可能有太多牽扯的人物。
江白硯笑得譏諷,指腹落在另一道傷口。
正欲按下,昏昏然的寂靜裡,響起咚咚雜音。
有人在敲門。
“江公子——”
是被刻意壓低的、唯恐將他吵醒的聲音:“你睡了嗎?”
江白硯的思緒遲滯一刹。
他半晌開口,喉音微啞:“施小姐?”
知他醒著,施黛又扣了扣正門。
是讓他開門的意思。
當下將近子時,她來做什麼?
用繃帶胡亂裹緊右臂,江白硯行出臥房,打開正門。
施黛顯然嗅到他身上濃鬱的血腥味,眼睫簌簌一顫:“江公子,你又流血了?”
他的臉色好白。
“……無礙。”
江白硯:“我在包紮傷口,尚未愈合,落了血。”
與事實南轅北轍的借口。
他靜默須臾,淡聲問:“施小姐有事?”
施黛有些驚訝:“你
不會忘了吧?今天是那個日子——我們的血蠱!”
江白硯:……
江白硯:“血蠱?”
他想起來了。
血蠱每半月發作一次,距離施黛上回喂血,已有段時間。
血蠱應在今天發作?
江白硯記不清。
“上次血蠱發作,是子時後半段。”
施黛說:“我亥時五刻就來找過你,但你好像不在。”
好在第二次再來,她瞧見房中亮了燭火。
江白硯信口胡謅:“去了屋外透氣。”
施黛沒多想,打量他臉色:“血蠱還沒發作吧?”
她記得上次,江白硯疼得渾身發顫,連說話都沒力氣。
“嗯。”
右臂生生作痛,之前那股無法填補的空虛感,詭異地消退稍許。
江白硯半開玩笑,隨口問她:“施小姐,一直記著日子?”
“當然啊。”
施黛正色挺背:“不像你,我是在日曆上認真做過標注的。”
受疼的是江白硯,他居然對此滿不在乎,又不是銅皮鐵骨。
她說得一本正經,略微皺起眉,雙眼在月下湛然如水,狀若責備。
就連頭頂幾縷被風揚起的亂發也晃來晃去,和尋常的好脾性不同,此番是亮了爪子,衝他耀武揚威。
心口像被胡亂揉了一把。
江白硯聽她小聲嘀咕:“總不能讓你像上次那樣,一個人一聲不吭地挨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