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3w營養液二更)(1 / 1)

自古沙雕克反派 紀嬰 22626 字 3個月前

江白硯第一次飲酒。

對於酒釀的印象,最初是兒時江府設宴,賓客齊聚一堂。

他坐在爹娘身旁,見每人桌前各有酒盞,唯獨他,得來一杯桃汁或江桂飲。

“小孩不能喝酒。”

父親溫言哄他:“待你長大,爹爹把酒窖裡的劍南春拿來,我們不醉不歸。”

江白硯懵懂應下。

在他好奇的注視中,客人與爹娘啜飲盞中酒釀,或連聲稱讚,或豪爽大笑,又或頷首低眉,喟歎“好酒”。

彼時的江白硯想,他們看上去,是開心的。

後來見到酒,是在邪修囚禁他的地下暗室。

邪修偶爾飲酒,推門而入,攜來的酒氣濃烈嗆鼻。

緊接著,是比尋常日子裡更為暴戾殘忍的折磨。

江白硯記得,酒後的邪修曾生生剝下他鮫人形態的數枚鱗片,血肉模糊,疼得鑽心刺骨。

在幼年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江白硯對這種氣息心存恐懼。

如今倒是不怕了。

他親手斬殺邪修後,行走於九州四海,途經過不計其數的酒肆,也聽不少人提及,酒可解憂。

江白硯想到的,永遠是邪修醉酒後雙目猩紅、五官扭曲的面貌。

他隻覺得可笑。

酒或許能夠忘憂,但歸根結底,是讓人喪失理智,不再清醒,淪為欲念驅使的傀儡。

江白硯對此毫無興趣。

今日不知怎地,他竟參加了這場慶功宴。

還稀裡糊塗飲下一杯酒。

在以往,捉妖結束後,江白硯習慣於謝絕每一次酒宴。

花香充斥唇齒,頭眩目昏。

好似墜入一個清淺的漩渦,江白硯後知後覺地參悟,他不對勁。

他為何要因施黛在房簷受凍,便將她背回蓮仙神宮?

為何要陪她接受失蹤女子們的邀約,去吃那頓吵鬨不堪的飯?

又及,當施黛撫上孟極的白毛,他心底滋生的念頭,竟是想起自己的鮫尾。

他為何要在乎,施黛願不願意去觸碰?

種種行徑經不得細想,宛如紛繁錯雜的線與網,越深思,越將他困縛其中。

玉露白的味道,比江白硯想象中更加古怪。

甜意後面緊跟著辣,化作小刀刺在喉間,他蹙緊眉頭,才堪堪忍下一聲輕咳。

這是酒?

難喝。

“江公子。”

忽而有人問他:“你還好嗎?”

江白硯循聲,對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

他不知自己當下是何種模樣,隻覺施黛問得突兀:“什麼?”

“你的耳朵。”

施黛嘴角動了動,想笑,又竭力忍住:“是紅的。”

……耳朵?

江白硯抬手,指尖觸上耳廓。

像遇見一團熾熱的火。

施黛沒忍住,

噗嗤笑出聲來。

她看多了江白硯對所有事情得心應手,

沒想到能在今晚,覷見他眼底一閃而過的茫然。

這個摸耳朵的動作也是,小孩似的。

“什麼?江公子醉了?”

閻清歡坐在江白硯左側,聞聲轉頭,掩不住驚訝。

這才幾杯。

像他,已經被鎮厄司的前輩們灌完第六杯玉露白了。

仔細一看,還真是。

江公子的耳尖和頰邊全泛著紅,顯然酒勁上了頭。

江白硯斬釘截鐵:“沒醉。”

“江公子。”

施黛伸出三根手指頭:“這是幾?”

江白硯:……

這種幼稚至極的事,他從兩歲起,就沒再做過。

江白硯:“三。”

“三?”

閻清歡睜圓雙眼:“施小姐,他果然醉了!”

施黛:?

施黛被他說得一懵,反複檢查自己伸出的手指,的確是三根。

到底誰醉了?!

“我來問。”

閻清歡憨厚笑道:“江公子,你正對面坐著誰?”

江白硯:“陳澈。”

閻清歡扼腕歎息:“那是個黑色的木櫃子。”

施黛默默抬眼,恰好與江白硯對面的陳澈對上視線。

被確診為黑色木櫃的陳澈:?

施黛扶額:“江公子……閻公子醉了,你多擔待。”

“這叫微醺。”

柳如棠為閻清歡再添上一杯:“繼續繼續,今夜我送你回家。”

閻清歡毫無被哄騙的自覺,乖巧應道:“多謝前輩!”

在他不遠處,宋凝煙意識不清,對月吟詩。

白輕坐在上席,朦朧醉意裡,一邊笑,一邊用自己設陣的靈線翻繩玩兒。

原來這就是大人與酒的世界,目睹來龍去脈,施雲聲覺得很嚇小孩。

施雲聲一言不發,抱緊手裡的甘蔗汁。

江白硯輕揉眉心。

方才生出的諸多困惑尚未消散,酒意上湧,令他更覺心亂。

這種意亂,是否全因喝了太多酒?

施黛咬一口水晶龍鳳糕,觀察他的神色。

看起來不太舒服,臉色很差,耳朵緋紅,眉頭輕微鎖著,神情陰鬱。

他喝了酒,覺得難受嗎?

“江公子。”

施黛不喜歡把疑問憋在心裡,慣於有話直說:“你如果醉酒不舒服,我可以先送你回家。”

投之以桃,報之以李。

江白硯能因擔心她受凍,特意背她走完小半個長安,施黛自認有點兒良心,這種時候,理應對他多加關照。

總受江白硯的照拂,她都不太好意思了。

心念蕪雜,江白硯沒有逗留的心思。

而且……在玉露白的作用下,他感到頭昏腦熱。

耳朵更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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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白硯本應拒絕她的陪同。

話到嘴邊,卻在舌尖渾然一轉,成為天差地彆的意思:“多謝施小姐。”

像入了魘。

酒後的感覺堪稱奇詭,坐在椅上還不覺得,起身的刹那,頭腦仿佛墜進沉甸甸的泥。

好在江白硯理智尚存,穩下身形,隻眼睫顫了顫。

耳邊響起施黛的聲音,在道他醉酒不適,提前回去。

然後是一名鎮厄司同僚的感慨:“江白硯居然一杯倒?今後如果再打不過他,就給他灌酒。”

“勝之不武,卑鄙!”

另一人接話:“你說,在劍上灑酒,比武時能把他熏醉嗎?”

“我先送他回家。”

施黛拍拍施雲聲頭頂:“你照看好流霜姐姐,彆讓她喝得太醉。”

施雲聲欲言又止,望向屹立不倒傲視群雄的沈流霜,輕輕點頭。

留沈流霜和這群酒鬼單獨待在一起,他也不放心。

對面位置,柳如棠挪動視線。

他們站起來了。

她在問他用不用扶。

他拒絕了。

……唉呀怎麼能拒絕!差評,大差評!

他們一起出去。

江白硯在幫施黛開門,明明醉了,是下意識的動作嗎?

很好,孺子可教,還能扳回一城。

柳如棠抿緊的嘴角重新上揚。

“在想什麼?”

沈流霜瞅她:“笑得很詭異。”

白輕還在翻花繩,即將翻出長安城地形簡圖:“萬分詭異。”

“不重要。”

柳如棠生龍活虎,一掃頹敗:“來來來,接著喝!”

*

今晚月色很好,清輝普照,遍地是泄銀般的清光。

施黛與江白硯走出醉香樓,第四次悄悄掀起眼皮,用餘光凝睇他。

其實沒有很“悄悄”。

因為她立馬被江白硯察覺。

“施小姐。”

他扯了下嘴角:“在做什麼?”

糟糕,被抓包。

局促與慌亂一晃而過,施黛沒覺得多不好意思,誠實回答:“在看你。”

沒料到她會如此直截了當,江白硯一時噎住。

“因為江公子總是從容不迫、雲淡風輕的。”

施黛認真思忖,說到最後,小小嘚瑟地笑出來:“我想看看你喝醉酒的樣子嘛。”

深冬的長安仍在落雪,紛紛揚揚,飄入她發間。

江白硯看了眼那片融化的白:“為何?”

施黛說:“你太好太優秀,從沒出過錯。”

這是真心話。

與他們相處時,江白硯像幅飄渺的畫,美則美矣,卻和所有人隔得很遠,無法接近。

太完美無暇的人或物,反而容易惹來窺探,想見見他沾染塵煙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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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太好了——”

玉露白醉人,她也喝過酒,這會兒略感醺然,在醉意下坦坦蕩蕩。

施黛一笑:“所以想看看你和平時不同的樣子。”

江白硯輕哂:“讓施小姐失望了。”

他不至於醉得厲害,頂多後腦生熱。

施黛方才那番話,讓他覺得好笑。

他劍氣中的殺意從不隱藏,哪怕是沈流霜與柳如棠,都對他心懷警惕。

隻有施黛能一本正經說出他“太好了”這種話——

她究竟為什麼會生出這樣荒唐的錯覺?

指腹撫過袖間的黑金短匕,江白硯眼中閃過譏誚。

與平日截然不同的情態,施黛若想看,他有許多。

她見到以後,恐怕再笑不出來。

“怎麼會失望。”

施黛語意輕快:“江公子此刻,就和平常挺不一樣的。說起來,這是我頭一回見你喝酒。”

月光鋪灑滿地,把人照得分明。

江白硯的一雙眼睛分外好看,眼皮薄,睫毛長,飲酒後軟綿綿地垂落,有幾分人畜無害的乖巧。

他的尾音也透出懶倦的軟:“嗯,是第一次。”

施黛:“第一次?”

她猛地想起江白硯飲下玉露白後,臉上類似茫然的神色。

不會吧。

施黛福至心靈:“你以前沒喝過酒?”

江白硯沒隱瞞:“嗯。”

居然——!

怔忪一刹,施黛笑逐顏開:“第一次很重要的。以後江公子每每想起第一次喝酒,都會記得,是和我們在一起。”

江白硯不置可否,輕揚嘴角:“施小姐的說法,倒很新奇。”

施黛是閒不下來的性格,酒後愈發興致勃勃,迅速接茬:

“這種事忘不了。我第一次喝酒,是小時候。那天看見大人喝,自己也想偷偷嘗一口,結果被辣得夠嗆。”

想起當初一口悶下白酒的體驗,她臉色苦巴巴:“特彆難喝!你今天嘗試玉露白,感覺怎麼樣?”

江白硯:……

勉強聚起模糊的意識,江白硯道:“不如何。”

施黛以為他再不濟,也會禮貌評價“尚可”。

看來喝酒後的江白硯,比其他時候更實誠。

她笑得更歡,輕盈盈彎起眼:“不喜歡喝酒的話,我以後帶你去試試長安的果飲。石榴汁百喝不厭,沒人不喜歡。”

江白硯側目,瞥見她的一顆白亮虎牙。

他莫名頓了頓,淡聲調侃:“吃喝一道,施小姐已臻入化境。”

“那當然。”

施黛得意洋洋:“天下英雄,唯能吃與能睡耳。”

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踏入施府後,施黛送江白硯回到他的小院。

院中覆了薄雪,沿牆的翠竹綠意欲滴。

施黛恍惚想起半個月前,江白硯血蠱發作,就是在這兒飲下她的血。

血蠱再次發作的時間,是不是快到了?

“今夜多謝施小姐。”

江白硯打斷她的思慮:“時候不早,施小姐早些歇息。”

“江公子也是。”

護送任務順利完成,施黛挺直腰板,讓自己看起來更可靠:“倘若哪裡不舒服,記得告訴我。”

江白硯笑了笑。

他沒打算多話,抬臂推開房門,袖口垂墜,露出一截蒼白勁瘦的腕骨。

恰在此刻,有什麼東西從袖中墜出,落在雪地上,啪嗒一聲輕響。

施黛順勢看去,望見一塊白玉。

……從整體判斷,勉強稱得上是白玉。

玉身缺失一小塊,像在很久之前碎裂過,右上角空空如也。

留存的位置雕刻有一隻蝴蝶,不知出於什麼原因,翅膀泛出墨色的黑。

施黛脫口而出:“雕花蝴蝶玉佩?”

江白硯面色如常,從雪中拾起玉佩:“施小姐認得?”

施黛點頭:“在珍寶閣見過同類款式,但成色不及這塊好。”

雕花蝴蝶,在大昭有兩重含義。

一是蝶戀花枝,保佑有情人終成眷屬,百年好合。

二是“蝴”與“福”諧音,送人雕花蝴蝶玉佩,是花間瀟灑、自由自在的意思。

“可惜這塊沒了花。”

江白硯攥起玉佩把玩,笑得心不在焉:“成色再好,也沒用了。”

施黛定神打量,發現玉佩被撞碎的地方,恰好是蝴蝶飛向的花枝。

那地方空了一塊,趣意不再,反增困厄,搭配蝴蝶翅膀中的混沌墨色,像墮入泥沼,被困在囚籠裡。

“它的翅膀,”施黛問,“為什麼是黑色?”

江白硯沉默瞬息。

“或許因為,”他語帶輕嘲,“這塊玉在血水裡浸過太久。”

那不是墨,而是深紅近黑的血。

施黛心口一跳,遽然有了預感,猜到這塊玉佩的來由。

能對江白硯寄予期望的人,曾躺在血泊中的人,隻可能是他父母。

她立刻噤聲,反而是江白硯神色淡淡。

他對往日的回憶習以為常,即便自揭傷疤,也隻會感到自虐的快意。

再者,施黛的表情讓他覺得有趣——

突然安靜下來,沒了咋咋呼呼的勁,手足無措,呈現出懵懂的純澈。

在他的魘境裡,施黛也曾露出這樣的神態。

原來這就是她口中所謂的,“想見見與平日不同的模樣”。

“施小姐不必在意。”

收斂心緒,江白硯下達逐客令:“夜已深,回房歇息吧。”

施黛欲言又止。

每當涉及江家滅門慘案,她都不知道如何安慰。

左思右想,什麼“彆難過”、“總會過去的”,儘是又大又空,不如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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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公子安歇。”

江白硯頷首,關攏房門。

屋裡沒燃燈,月影破窗而入,成為唯一光源。

指尖摩挲在冰涼玉佩上,他輕笑出聲。

這是爹娘送他的生辰禮,願他此生自在逍遙。

後來江府遭黑衣人屠戮殆儘,值錢的寶貝被掠奪一空。江白硯死裡逃生,再回家,眼前一片廢墟。

這塊玉佩因撞裂小半,被人隨手丟在血泊中。

江白硯把它拾起時,玉裡浸透濃黑血色,擦不掉,抹不開。

肮臟的破爛。

與他恰好相襯,都是汙泥裡爬不起來的貨色,無人在乎。

什麼自在逍遙,全是笑料。

醉意未褪,意識渙散。

江白硯眉眼舒展,左手壓上右臂,找到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痕。

這是在魘境裡受的傷。

江白硯用力按下。

鮮血湧流,打濕繃帶。

痛意驅散酒意,讓他獲得短暫的清醒,以及扭曲的愉悅。

指節一寸寸收緊,劇痛如刀割。

江白硯在疼痛中睜眼,猝不及防,望見窗邊人影一晃。

有人。

看身形,是施黛。

她還在這裡做什麼?

一瞬回神,江白硯垂下衣袖,推開窗。

吱呀響聲裡,四目相對。

失策。

施黛沒想到他會打開窗戶,整個人呆在原地,像受驚嚇的貓。

然後突然有了動作,把雙手藏到身後。

江白硯似笑非笑:“施小姐。”

簡簡單單三個字,壓迫感強勢得讓人頭皮發麻。

施黛破天荒地忐忑:“江公子。”

她抿唇不語,眼珠一轉。

幾息後,施黛破罐子破摔伸出右手:“送給你。”

這個動作毫無征兆,江白硯抬眸的刹那,撞進滿目紅豔豔的火,又像一道綺麗迤邐的霞。

他定睛看清,施黛手裡是花。

一大捧梅花。

江白硯難以理解她的想法:“施小姐為何送我花?”

施黛胡亂揉了把頭發。

玉露白後勁很足,讓她的腦子暈暈乎乎。

她能看出玉佩對江白硯的重要性。

父母把雕花蝴蝶玉佩送給子女,贈的是一份心意,期盼孩子無拘無束、無慮無憂。

偏偏江白硯身上的束縛太多。

與玉佩中的蝴蝶如出一轍,他雙手染血,遍體傷疤,被囿於一方天地,無法掙脫。

想起玉佩殘缺的花枝,施黛酒勁上頭,一拍腦門,去施府梅園摘下大捧梅花。

她本打算把花放在窗邊就走,哪曾想到江白硯來這

一出,

兩人當面撞上。

很尷尬。

施黛不太擅長應付這種場合。

“你的玉佩。”

施黛說:“碎了。”

碎開的是花枝,

施黛便摘花為他補回來。

江白硯想通她的邏輯,發出兩聲低笑。

“你彆笑了。”

施黛知道自己的舉動奇怪又幼稚,被他笑得耳根發熱,搓了搓臉頰:“明天酒醒,我會不好意思。”

她第一次給同齡男生送花欸!

托那杯玉露白的福,她是醺醺然的姿態,眼尾紅潮好似兩抹暈開的胭脂,連鼻尖都浸出粉色。

江白硯順著她的意思應了聲“好”,眼尾彎出的弧度沒消。

“總之,玉佩上過往的殘缺,或許沒辦法補上。但你想要花的話——”

施黛把梅花一股腦塞進他懷中:“今後,總有人願意為你摘的。”

逝去之事不可追,尚有明日值得期待。

入目是一團生機盎然的紅,以不容抗拒的姿態侵入視野。

江白硯低眉,語氣聽不出情緒:“施小姐意有所指。”

她就是意有所指。

施黛吐字如倒豆,總算說出憋了許久的話:

“江公子不用把自己逼得太緊,可以相信我們、依靠我們一些——我,爹爹娘親,流霜姐姐,還有更多的其他人。”

當一幅永不出錯的畫,太難太累了,更何況江白硯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

江白硯凝眸,長睫垂落,掩去晦暗之色。

寂靜裡,忽而聽見施黛的聲音。

清脆悅耳,像夏風吹過,拂動風鈴。

“江公子。”

戳了戳江白硯懷裡的紅梅,她沒頭沒腦地問:“這束花,蝴蝶會喜歡嗎?”

直白古怪、天馬行空的問題,是施黛能說出的話。

問的是玉佩上的蝴蝶,又或在問他。

她送的花,蝴蝶會喜歡嗎?

沒有任何道理,心底倏然漫開陌生的熱與麻。

江白硯試圖將它抓住,卻隻觸及轉瞬即逝的風。

緊隨其後,是傾盆大雨,來勢洶洶,水珠不偏不倚落在心尖,漣漪千百,欲意難填。

他極其緩慢地閉了閉眼。

江白硯好一會兒沒說話,施黛好奇探去,對上他墨玉般的桃花眼。

她看見江白硯勾起嘴角。

“施小姐。”

他眼底醉意朦朧,笑音很輕:“我右臂上的傷口,似乎裂開了。”

兩人隔著一扇窗,施黛看不清屋內的景象。

自然不可能知道,僅僅一牆之隔,江白硯的左手一次又一次按壓血口,指尖陷進肉裡,一片狼藉。

他卻隻是笑,薄唇蒼白,眼眸被窗外大雪所染,清光蕩漾:“施小姐可否幫我看看?”

*

江白硯更醉了。

離開醉香樓時,他還能

保持一部分理智,

∟∟[,

竟像什麼力氣也不剩,連眼風都很軟。

施黛掀開他袖擺,被嚇了個清醒。

江白硯在魘境受過傷,右手小臂纏有繃帶,全浸著殷紅鮮血。

“怎麼會這樣?”

施黛一個激靈,幫他一圈圈拆開繃帶。

越看越心驚。

濕濡的繃帶被拆去,顯露那道深深血痕。豁口汩汩淌血,不曉得有多疼。

她的手指開始哆嗦。

“你彆動,我幫你處理。”

施黛掏出一塊手帕,從上往下,擦拭傷口附近的血漬:“這是怎麼回事?”

江白硯淡聲:“在醉香樓裡,不經意磕碰過桌角。”

一個說得通的理由。

施黛想,不過……隻磕碰一下,能這麼嚴重嗎?

把血汙擦拭乾淨,她開始上藥。

江白硯任由她搗騰。

窗外月色皎潔,照亮眼前人的臉,眼底有光。

距離太近,他能瞧見施黛纖長的睫毛,小扇子似的上下晃蕩。

施黛的指尖撫過傷處。

肌膚相貼,一側是裹挾涼意的柔軟,一側是被痛楚撕裂的滾燙。

那絲柔意在傷口反複碾轉,動作好似研磨。

比難忍的劇痛更惹人心悸。

“疼的話,記得告訴我。”

施黛認真擦藥:“要輕一點兒嗎?”

江白硯坐在椅上,想看她,需要抬頭。

他生有一副好皮相,神情淡漠時,眉眼柔和卻冷肅,滿攜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冷。

今晚飲了酒,眸底水波柔潤。耳尖的薄紅攀上他眼尾,像纖薄惑人的小鉤。

帶著醉意在勾她。

“施小姐。”

江白硯輕聲說:“可以更重。”

施黛:?

什麼?什麼更重?

她以為自己聽錯,茫然撩起睫毛。

視線交彙,幽微燭光下,江白硯朝她笑了笑。

是昳麗至極的笑,鋒銳的唇線殺氣內斂,懶散乖慵,不像清冷疏朗的劍客,更似山間勾魂的豔鬼。

隻這麼一眼,施黛被他笑得耳後滾燙。

他還有若隱若現的酒窩。

施黛大腦宕機一息。

施黛大腦嘗試重啟。

可惡,施黛痛定思痛,她好沒出息。

江白硯嗓音微啞:“多謝施小姐。”

如同生長在潮濕陰暗之地的植物,貪婪汲取養分。

在施黛察覺不到的角落,他細細感悟輕柔纏綿的疼痛。

江白硯逐漸上癮。

但藥膏總有塗完的時候。

“好了。”

把繃帶層層纏好,施黛滿意點頭:“之後彆再磕著碰著,好好歇息吧。”

兩人喝下玉露白,或多或少感到頭昏腦脹,施黛道彆回房,江白硯並未挽留。

他沒有理由挽留。

她的背影徐徐遠去,被月色拉得很長。直至人影消失不見,江白硯關緊房門,看向桌上的梅花。

鮮妍似火,嬌豔欲滴。

出神端視片刻,他垂首輕嗤。

施黛把他當成什麼?她憑什麼相信他?

在她眼裡,他難不成真是個面慈心軟的蠢貨。

面慈心軟的蠢貨能得到這束花,真正的他呢?

倘若施黛知曉他的本心、他的惡念——

他沒接著去想。

出於習慣,江白硯下意識想按壓手臂的傷疤,利用疼痛緩解煩悶。

指尖停在繃帶上,微微頓住。

他終究沒用力,而是輕柔拂過,回想方才的觸感。

梅花安靜躺在桌面,他摘下一朵,漫不經心地打量。

施黛腰間的香囊,恰是梅香。

鬼使神差,江白硯將花瓣含入口中。

暗香勾纏,溢散於舌尖,再順咽喉往下,直入心間。

“……施小姐。”

心底的情緒湧如潮卷,江白硯分不清那是殺意、醉意、恨意亦或其它。

指腹摩挲右臂的刀痕,疼與癢,花香與血氣,一並融在夜風裡頭。

今日他第一次飲酒,亦是第一次,有人送他花。

施黛所言不假,第一次很重要。

按壓在傷口的力道漸大,疼痛加劇。

他心覺歡愉,笑裡夾雜微弱喘息,用銜著花瓣的薄唇輕聲喚。

“施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