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茶時間之前。
關押女子的洞穴中。
朝拜儀式很快舉行,所有人屏息凝神,等待逃亡開始。
沈流霜單手支頤,沉默坐在角落,打量洞中眾人的神色。
她們都是毫無靈力的普通人,血肉之軀,哪能和妖物相抗。
雖說下定決心要一起出逃,但真到了這個節骨眼上,每個人都面帶驚懼,因不安而渾身僵硬。
極個彆膽子小的,已顫顫巍巍掉了眼淚,又被她自己倉惶擦掉。
人心惶惶,山雨欲來風滿樓。
不過……
斜斜睨向那扇緊閉的石門,沈流霜眉頭微蹙。
這扇門少說有千鈞之重,看不久前那幾個妖物關門的動作,應是設了陣法。
陣法在外,她們在裡,要如何打開?
難道——
“大家。”
馮露站在洞穴中央,朝其他人招一招手,頗為警惕地低聲道:“過來吧,我有事同你們說。”
打從一開始,馮露就聲稱有出逃的辦法。
心下微動,沈流霜與不遠處的柳如棠對視一眼,無言頷首。
柳如棠被李知畫護在身邊,做了個“明白”的手勢。
她們兩人仍戴著畫皮妖的面具,扮演的是李家母女。
李家大女兒李知畫顯然很不待見沈流霜這個信奉蓮仙的“母親”,一直把“妹妹”柳如棠圈在身側,溫聲安慰。
此刻馮露開口,洞中女子向著中央靠攏,圍成一個小小圓圈。
“是這樣的。”
確認石門旁沒有妖物到來的動靜,馮露悄聲道:“待會兒……等朝拜儀式開始,會有人在外面為我們打開石門。”
頓了頓,她迅速改口:“不是人,是妖。”
這話一出,所有人同時愣住。
之前與妖物嗆聲的中年女人奇道:“妖?哪個妖?”
“是為我們送飯的鏡妖——那個女妖。”
馮露斂目,拽了拽袖口。
她才十六歲不到,是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頭一回遇上妖魔作亂這種大事,自己竟成了逃亡計劃的領頭羊。
要說不緊張,自然是假話。
“我夜裡睡得淺,有天晚上聽見聲響醒來,見那男鏡妖打開石門,像是太餓了。”
想起當時的景象,馮露打了個哆嗦:“他想吃掉我。”
在闃靜幽暗的夜裡,看見一雙野獸般的眼睛,馮露被嚇破了膽。
鏡童一把捂住她嘴唇,眼底是無遮無掩的貪婪。
蓮仙娘娘記得祭品的數量,他沒法將她整個吞下,否則會遭娘娘懲罰。
但……如果隻掰斷她一根手指頭,亦或剜去一塊皮肉,蓮仙娘娘不會發現吧?
妖氣混濁,如泰山壓頂。
眼淚不受控製地洶洶淌出,一抬眼,馮露望見門邊的女鏡妖。
“是她救了我。”
馮露小聲道:“她告訴男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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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稟告蓮仙,說他偷食。”
鏡女的實力遠遠不如鏡童。
一句話出口,磅礴妖力擊中她胸腔,令她狼狽後退幾步,跌坐在地。
萬幸,她的話起了作用。
鏡童畏懼蓮仙,唯恐她把這件事說出去,煩躁不堪地離開洞穴。
鏡女面無表情站起身,沒與馮露多言。
在她即將離去時,馮露眼疾手快,抓住她袖口:“你為何幫我?”
鏡女語氣平平地答:“你是蓮仙娘娘的食物。”
“蓮仙給了你們什麼好處?”
馮露拽著她,不依不撓:“你留在這裡,不是一直被其它妖怪欺負?為何要與它們同流合汙,不能幫幫我們嗎?”
對於這個女妖,馮露其實印象不深。
她唯唯諾諾、沉默寡言,每天跟著鏡童來送飯,偶爾被鏡童罵上幾句,便一言不發低下頭去。
但仔細想來,能窺探到格格不入的蛛絲馬跡。
鏡童囂張跋扈,沒少對洞裡的姑娘動手動腳,每當他有所動作,都是鏡女出言製止。
蜘蛛精脾氣火爆,有時被女子們的叱罵激怒,打算揮拳時,也是鏡女搬出“蓮仙娘娘”的名頭,讓他莫要損毀食物。
那天夜裡,馮露紅著眼眶對她說了很多,譬如洞中每個姑娘的身世,又或是她們的不甘、苦楚與抱負。
求饒、利誘、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無一例外通通用上。
鏡女隻漠然瞥她一眼,搖了搖頭,轉身離去。
在這種地方與蓮仙狼狽為奸的妖魔,確實沒有幫她們的理由。
馮露沒抱希望,因而沒太失望,不成想第二天,鏡女前來送飯時,不著痕跡遞給她一張紙條。
看清紙上內容的瞬間,她心跳怦怦。
那是地下迷宮的地圖。
“是這個。”
說到這裡,馮露從袖中拿出一張白麻紙,展示在眾人面前:“她在紙上寫,迷宮複雜莫測,要當心紅色部分的陷阱。還告訴我,儘量不要太早讓你們知道這件事。”
這個要求很好理解。
鏡女和鏡童每天都要為她們送上一日二餐,如果所有人都知道鏡女是內應,神情和態度的變化,很可能露出貓膩。
得先瞞過自己人,才能順理成章騙過其它妖物。
沈流霜想了想。
今日蓮仙的蛛絲探入山洞、欲圖在她們之中挑選食物時,也是鏡女以“朝拜儀式不能沾染血腥氣”為理由,阻止了蓮仙進食。
看樣子,是個被蓮仙驅使,但本心不壞的妖。
“有地圖在手,我們隻需循著她所畫的路線,就能找到出口。”
馮露道:“隻是……她說了,我們出逃,必然引起地下全部妖魔邪祟的警覺,到時候,免不了被它們追殺。”
沈流霜身旁的中年女人輕嘖一聲:“大不了和它們拚個你死我活。老
娘活了這麼多年,沒受過這種鳥氣。”
橫豎一死,她寧願死得有骨氣。
“除此之外,蓮仙生性警惕,在迷宮中設有陣法。我們出逃,巡邏的妖怪很可能將它啟動。”
馮露說著,把手裡的白麻紙翻了個面,露出反面的陣法圖解:“看這上面的標注,我們要按照順序,接連滅掉幾盞蓮花燈。”
沈流霜眉梢一挑。
兩儀八卦陣法,她記得黛黛學過。
“總而言之,”趙流翠道,“就是走迷宮,殺邪祟,破陣法,二件事對吧?”
馮露點頭:“等朝拜儀式開始,鏡妖會為我們打開石門。”
到那時,便是箭在弦上了。
突然得知這樣一個消息,洞中之人神情各異。
有驚喜,有迫切,更多還是臉色煞白,肉眼可見十分緊張。
“這次出逃,我們都不一定能活下來。”
人群裡,年紀最大的女人溫聲道:“像之前說好的那樣,開始吧。”
沈流霜:?
開始什麼?
“交換信物。”
有人為新來的姑娘們耐心解釋:“我們每人挑選自己身上的一件珍視之物,交給身側下一個人。”
“我先開始吧。”
年紀最大的女人笑了笑:“我名孫聞香,是個繡娘。彆看我現在老眼昏花,年輕時候,我的繡品曾被送進過皇宮。”
孫聞香從懷裡取出一個香囊,遞給右側的趙流翠:
“這是我親自繡的荷塘夏景。荷花有出淤泥而不染之意,願趙姑娘日後苦儘甘來,永遠如今時今日這般,懷一顆赤誠之心。”
凡人與妖魔相爭,九死一生。
她們洞中的十幾個女人,運氣不好全軍覆沒,運氣來了,也頂多活下兩二個。
此舉說是交換信物,其實是臨死之際,對另一個萍水相逢的姑娘的祝願與囑托。
趙流翠眼眶發熱,道了聲謝謝,接過香囊。
“我叫趙流翠。”
趙流翠悶聲:“爹娘想要個兒子,把我送來這鬼地方……無所謂了。”
她低頭,從心口的衣襟後邊拿出一本袖珍小冊,看向身旁的馮露:
“我家裡窮,身上沒有貴重的東西。我……我從小就想開酒樓當個廚子,這本菜譜一直帶在身上。把它送給你,願你此生如意,吃飽喝足,幸福安康。”
她打小跟著娘親學女紅和做飯,頗有天賦。
娘親常會滿面含笑地誇她,哄得她喜笑顏開,可下一句話,永遠是“今後定能找個好婆家”。
趙流翠覺得好笑又荒謬。
為何她的才能,非要和嫁人扯上關係?刺繡是她的,佳肴也是她的,女紅與做飯並不羞恥,可恥的,是將它們視作討好婆家的籌碼。
趙流翠想,她偏不嫁人,偏要開個屬於自己的酒樓。
她做飯,是為了自己。
馮露小心翼翼將菜譜接
下。
“我叫馮露。”
拿出袖中裝有傷藥的瓷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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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誌向,有一回,被抓進乞丐窩。”
沈流霜默不作聲掀起眼皮。
這件事,馮露的爹娘對他們說過。馮露曾被販子拐走,送去乞丐窩點,采生折割——
“采生折割”,即是將拐來的小孩折斷手腳,亦或挖眼毀容,讓他們淪為殘疾,再上街乞討。
這樣的孩子,往往更能博取同情,為乞丐窩斂財。
“乞丐窩裡,有很多受苦受難的孩子,也有一個同樣被拐來、待我極好的姐姐。”
輕輕拂過瓷瓶,馮露道:“我看著他們受苦,卻無能為力。當天晚上,姐姐帶我出逃,她為我……引開了人販子,再沒出現過。”
獨自吸引賊人的注意,被擒獲後,她會遭遇什麼,可想而知。
後來馮露拚儘全力逃回家中,讓爹娘報官去尋。等她帶領官差再到乞丐窩點,已人去樓空。
“從那以後,我便下定決心當個大夫,去幫更多人。”
把瓷瓶交給身旁的中年女人,馮露輕揚嘴角:“將這個藥瓶贈予你,望你無病無災,心懷慈悲,逃離生天後,能尋得心之所向。”
中年女人頷首接過。
她生得高挑,眉宇間帶有幾分冷峻之氣,這會兒眼尾微垂,顯出少有的柔軟。
沈流霜記得,她曾大大咧咧諷刺過幾個妖物,是個性情火爆、直來直去的人。
“我叫程夢。”
中年女人隨意撓了撓頭:“我是被家裡那口子灌了迷魂藥帶進來的。”
想起丈夫,她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我家世代打鐵,鋪子就開在城西。那混賬平日裡裝得正正經經,暗地裡竟在賭錢,半月前我知道這事時,他已欠了一大筆債。”
她習慣性張口,想罵幾聲不堪入耳的臟話,目光掃過幾個十多歲的小女孩,生生忍住。
“聽說蓮仙能賜下金銀珠寶,他把藥下進我的茶水裡頭,等我醒來,就在這兒了。”
程夢取下脖頸上的長鏈,遞給身邊的沈流霜:“這個給你。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彆窩囊,你可以是漂亮的花花草草,必要的時候,得做一把劍。”
沈流霜道謝接過。
這是一條樸實無華的繩鏈,通體漆黑,下端綁著一把小拇指大小的袖珍劍。
她和柳如棠都不是本人,闡述得中規中矩。
一圈下來,每個姑娘都簡單介紹了一遍自己。
有濃眉大眼、想成為捕快的宋招娣,有體弱多病、唱曲兒很好聽的楊泠泠,也有十歲不到,一邊擦眼淚一邊瑟瑟發抖說不害怕的秦媛。
沒過多久,遽然間,從不知何處響起一聲鐘鳴。
悠遠空靈,沉鬱低回,緊隨其後,石門被轟然打開。
正如馮露所言,鏡女面色蒼白站在門後,先是不安地側頭眺望甬道深處,再回過頭來,尾音輕顫:“出來吧。”
“你,
”柳如棠下意識問,
“你要和我們一起走嗎?”
鏡女微怔,搖頭。
她不會,更不敢。
多年前被蓮仙俘獲,她對那隻大妖心存畏懼,連和它對視一眼都做不到,莫說逃跑反抗。
對這些女人生出惻隱之心,協助她們逃跑,於她而言,已是最膽大包天的事。
她沒膽子再越界。
有人怯怯道:“可你放了我們,要是被蓮仙發現,它……”
“方才沒有妖巡邏。”
鏡女道:“不會有誰知道,是我放走你們——抓緊時間,快走吧。”
更多的話,她沒再說。
所有人心知肚明,她們這一逃,生還的幾率不大。
“我之前,不知道你……”
趙流翠摸摸鼻尖,罕見地有些不好意思:“說了過分的話,抱歉。還有……多謝。”
時間緊迫,容不得多話。
女人們或驚恐或戒備地從洞中走出,路過鏡女身前,皆低低道了聲謝。
鏡女一如既往沉默不語,唯有脊背繃直了些,露出幾分近乎於赧然的局促。
“我們人數眾多,很容易被巡邏的妖怪發現。”
程夢道:“分散還是抱團?”
沈流霜不假思索:“分散後容易孤立無援,不如抱團,能相互幫襯。”
“可是,”楊泠泠低聲道,“我們手無寸鐵,倘若遇上妖怪,該怎麼辦?”
她還想再說什麼,目光不經意一瞟,愕然睜圓雙眼。
頭頂的蓮花燈倏忽閃了閃,站在她身旁的李家二女兒抬起右手,撫上面頰邊緣。
簡直匪夷所思。
隨她指尖用力,整張臉竟如畫皮般卸下,露出另一張截然不同的面孔來!
這幅畫面的衝擊力不可謂不大,在楊泠泠驚呼出聲之前,柳如棠笑盈盈捂住她嘴唇。
“噓,彆出聲。”
柳如棠道:“鎮厄司辦案。”
*
鏡女錯開了妖物前來巡邏的時間,目前還算安全。
沈流霜與柳如棠卸下畫皮妖所繪的面具,一前一後,行在隊伍首尾兩端。
從隱蔽的衣物口袋裡掏出儺面具,沈流霜目色沉凝。
飲下的神酒仍在生效,酒裡的毒不僅能讓四肢無力,還遏製了體內的靈氣。
她和柳如棠很難達到全盛狀態,但無論如何,必須在朝拜儀式結束之前,把身後的姑娘們順利帶出去。
沈流霜記得清清楚楚,馮露說過,每當朝拜儀式結束,蓮仙都要一口氣吃掉五人以上。
如果可以,她想護住這裡的每一個。
眼底浮起陰翳,沈流霜輕撫面具邊沿。
她們人數眾多,被發現是遲早的事,必有一場硬仗要打。
果不其然,沿著甬道穿行片刻,前方隱現混濁妖氣。
緊接著,是一聲怒喝:“你們在乾什麼!”
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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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馗儺面覆上臉龐,阻隔視野之中搖曳不定的火光。
唱詞起,驚雷生,一把由雷火鑄成的長刀被緊緊握在手上——
不給它們絲毫反應的時機,沈流霜前襲揮刀!
前方是二個凶神惡煞的小妖,見長刀橫斜而至,因對方氣勢太盛,竟一時沒反應過來。
雷光湮滅,刀鋒驟落,二具屍體轟然倒地。
另一邊的柳如棠握拳:可惡,好帥,這還是在她喝了毒酒的情況下。
被她裝到了。
“憋死我了!現在我能出來了吧?”
白九娘子騰地化形,盤旋在柳如棠脖頸,輕嘶幾聲,歡歡喜喜眯起眼:“是蜘蛛。我喜歡吃蜘蛛。”
她們亮明鎮厄司的身份,白九娘子沒必要繼續偽裝成項鏈。
柳如棠動了動發麻發軟的右手,因抑製不住的戰意,挑眉咧開嘴角:“這是個蜘蛛窩。今天你能吃個儘興了。”
迷宮四下俱寂,方才小妖的驚呼無疑是個引火索。
不消多時,有更多腳步聲窸窣靠近。
“弟子今朝祈願請,伏請仙家早臨堂。”
喉間溢出一聲輕笑,柳如棠輕撫頸間白蛇。
迷宮深在地下,此時卻揚起森冷微風,撩動她如火的殷紅裙邊,與耳畔一縷散落的發。
“收妖斷邪彈指間,吾今急急如律令,仙家妙法不虛傳。(1)”
聽她低語,好幾人好奇投來視線,駭然屏息。
每落一字,白九娘子的形體便暗淡一分,在柳如棠脖子上,現出愈發清晰的蛇鱗。
最後的請神咒語落下,白蛇已消散無蹤——
準確來說,是與柳如棠融為了一體。
一雙黑眸化作蛇瞳,側頸生滿銀白蛇鱗,當她輕笑,自口中探出的,亦是腥紅蛇信。
“打哪邊?”
是白九娘子的聲音,低沉婉轉。
“東和南吧,剩下的交給沈流霜就好。”
再開口,又成了柳如棠脆生生的聲線。
語畢,身起。
如同一條真正的蛇,柳如棠輕盈欺身向前,手中化出一條軟鞭。
長鞭所過之處,似白蛇吐露獠牙,即便隻輕輕掃過,也可令妖物皮開肉裂、血痕深可見骨。
出馬仙,是北方請神上身的司婆。
以凡人之軀承受仙家的法力,對付幾個小妖,不成問題。
白九娘子語帶不滿:“鞭子力道不夠,你體內毒還沒解?靈氣不暢,難受死我了。”
柳如棠滿不在乎:“這樣,不是更刺激?”
隨她薄唇輕動,念出咒語,一條半隱半現的巨大白蛇凝成實體,一口咬斷好幾隻妖物的腦袋。
她表現得漫不經心,心裡卻明白,自己和沈流霜都在拚儘全力。
神酒還有一段時間才能完全消解,沒猜錯的話
,
那裡面應該摻了蓮仙的妖氣。
真夠惡心。
閻清歡的萬靈丹解了身體裡的毒,
奈何無法疏通妖氣與靈氣。
兩人的實力不比從前,調用氣息時,處處滯澀。
與身在北面的沈流霜交換一道視線,柳如棠壓□□內不適,挑釁揚眉:
比一比,誰除妖更多?
沈流霜在雷光與電光中側目望來,無聲一笑:
好。
“她們打算逃跑!”
遠處傳來妖物的尖嘯:“快啟陣,快啟陣!出了岔子,蓮仙娘娘唯你們是問!”
是鏡妖提起過的兩儀八卦陣。
沈流霜對此並不驚訝,揮刀斬斷一隻蜘蛛精的頭顱,再眨眼,卻是驀地怔住。
伴隨兩儀八卦陣啟動,耳邊充斥轟隆巨響,身處的甬道劇烈搖晃。
兩側石壁一塊塊剝落,露出下方景象——
條條蛛絲織連成片,被隱藏於石壁之後。如今儘數暴露,白花花一片,鋪天蓋地,把整個迷宮全盤包裹。
人群裡,有誰倒吸一口涼氣,是程夢的聲音:“他爹的,這玩意兒……”
這地方,哪是什麼地下迷宮。
分明是蜘蛛結成的曲折錯雜的巨網,他們從踏入玉門的那一刻起,就置身於蛛網之中!
心中驚駭尚未消散,又生新的變故。
蜘蛛巢穴裡,怎會沒有蜘蛛。
叫人心裡發毛的輕響越來越大,如同千萬隻甲蟲彼此碰撞。
順著聲源望去,甬道深處,赫然躍出好幾隻半人大小的蜘蛛!
好幾個姑娘異口同聲發出尖叫,沈流霜暗暗咬牙,拔刀迎上。
這些蜘蛛不似凡物,浸染妖氣後,和蓮仙一樣,渴望吞食人的血肉。
當然,也比尋常蜘蛛難對付得多。
四面皆有黑影襲來,妖物和蜘蛛呈八方環繞之勢,去路被圍得水泄不通。
爬行聲、尖嘯聲與嚎叫聲接連不斷,黑壓壓湧上前來,如浪潮擊岸。
太多了。
靈氣被強行催動,胸膛裡已有血氣翻湧,滋生劇痛。沈流霜粗略估計,以她和柳如棠所剩不多的氣力……
來不及多想,又是一團黑影從斜上方直撲而來。
蜘蛛的獠牙清晰可辨,她穩住心神,咽下喉間腥甜,將刀鋒從小妖體內抽出。
正要揮刀再起,意料之外地,竟見身前閃過另一道刀光。
“這群王八蛋!”
程夢罵罵咧咧,手裡握著把從妖物屍體上拿來的彎刀,抬臂揮砍,蜘蛛一分為二。
彎刀被她舞得虎虎生風,在亂旋的刀光裡,中年女人微微側目,朝她咧了下嘴角:
“沒事吧?我說過,我家打鐵的。”
“這地方!太惡心人了!”
趙流翠也撿起一把長劍,動作生澀至極,胡亂揮舞:“我我我就算能活著出去,也吃不下飯啊!”
劍鋒
斬斷一隻蜘蛛的後足,血液橫飛,落在她裙擺。
場景過於血腥,趙流翠和蜘蛛同時發出驚叫,閉了閉眼,強行屏住呼吸,揮劍刺入它心口。
做飯時又不是沒見過血,就當她在殺雞!
宋招娣被嚇得二魂七魄沒了大半,一邊哭哭啼啼掉眼淚,一邊踹開一隻蜘蛛,把幾個喝了毒酒、體力不支的女孩護在身後:“這都什麼事兒啊嗚嗚嗚!”
沈流霜略有怔神,掃過一張張各不相同的臉,無聲笑笑,擦去嘴角溢出的血漬。
“快到兩儀八卦陣了。”
沈流霜道:“我打頭陣,你們當心。”
*
一隻蜘蛛能產下的幼崽,每一次,是成百上千隻。
蓮仙活了這麼多年,在它的巢穴裡,不知藏匿有多少幼蛛。
排山倒海的攻勢仿佛沒有儘頭,不止沈流霜與柳如棠,漸漸地,所有人都感到吃力。
楊泠泠走在隊伍右側,因為孱弱多病,不時輕咳幾聲,雙眼通紅。
她是今日被爹娘送來的少女之一,體內毒酒未散,筋骨酸疼,連奔跑都吃力。
沒辦法舞刀弄槍,便留心警惕著四周,為其他姑娘提醒妖物攻擊的方向。
她也想為大家出一份力。
低低又咳嗽幾聲,從她頭頂上,陡然襲來一陣冷風。
似寒冰徹骨,幽幽滲進後頸,激起滿身雞皮疙瘩。
會是什麼?
心有所感,楊泠泠心口輕顫,戰栗著仰頭。
不期然,恰好對上一隻蜘蛛腥紅的眼瞳——
一刹間,蜘蛛發出一聲低嘯,向她猛衝而來!
這隻蜘蛛匍匐在洞頂角落,與黑暗融為一體,不知蟄伏了多久。
突襲來得毫無征兆,聽見這聲嘯音,前方的趙流翠亦是抬眸。
蜘蛛迅捷如離弦之箭,她根本不會用劍,不可能用手中長劍將它一擊命中。
她救不了楊泠泠。
儘頭處的蓮燈輕晃幾下,楊泠泠茫然回頭,與她四目相對。
趙流翠看見她眼中的淚,清亮澄澈,順著眼角滑落。
她們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在如潮的妖魔面前,是如此無能為力。
腥風掠起,倏然落下。
趙流翠咬緊牙關,幾乎出於本能地邁步上前,一把將楊泠泠抱住,恰好擋在蜘蛛襲來的方向。
她覺得自己像在做夢。
一場沒有儘頭的噩夢。
蓮仙,山洞,蜘蛛,妖魔,還有死亡。
夢境的結局,是她孑然行走在黑暗之中,耳邊響起娘親的笑語:“我家流翠這般好,將來定能嫁個好夫家。”
如同細細密密的蛛網,將她牢牢束縛其中,無法掙脫。
那根本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為了自己而活。
蜘蛛的黑影險險貼上身體,趙流翠不可遏製地落下眼淚,將懷中楊泠泠抱緊。
不知是不是錯覺,當嘶吼聲擦過耳畔,她聽見更為遙遠的女音。
清卻冷,如珠簾叮當作響,又像簷下風霜,字字有力。
“……日出東來又落西,正是吾師會兵時。一會天兵到,二會地兵來。二會人長生,四會——”(2)
這一次,不再是由雷光凝成的長刀。
更為凶猛的殺氣化作利刃,漆黑,斑駁,由黑霧彙聚,好似野獸張開的巨口,將數隻蜘蛛一舉吞沒。
“四會……諸鬼亡。”
唱詞,《喜儺神》。
戴有鐘馗面具的女人衣袂翻飛,身法輕淩如落雪飛絮,足步落定,立於她們身前。
滾燙的淚珠啪嗒墜下,趙流翠心跳劇烈,在朦朧視野中驚怯抬頭。
“嚇到了嗎?”
沈流霜將鐘馗儺面摘下小半,拭去唇邊血漬。
灼灼蓮燈下,她的雙目亮如星點,一笑,勾出輕柔卻張揚的弧:“我還等著,去你的酒樓吃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