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門後被銀針刺入指甲縫、疼得雙目通紅的孩子,是兒時的江白硯。
那張臉上疏朗的輪廓,施黛再熟悉不過,仔細眺去,還能望見他唇角一顆小小的痣。
再看江白硯本人,面對這種景象,他的神色竟與平時毫無區彆。
準確來說,眼底多了幾分懶倦笑意,像在看戲。
可是……鮫淚?能流出鮫淚的隻有鮫人吧?所以江白硯是鮫人?妖?
這這這、這件事連在《蒼生錄》裡,都沒提過一字半句啊!
張了張口欲言又止,心裡想說的話和想提的問題堆得老高,偏偏他們身在魘境,當著邪修的面,施黛沒法說出來。
好難受。
腦子嗡嗡作響,心裡有貓咪在撓。
“怎麼不進來?”
房間裡,黑衣男人催促道:“你們不是想看我的替傀嗎?”
這個男人,是囚禁折磨過江白硯的邪修。
未等施黛做出反應,江白硯已從容不迫踏入屋內,與她擦身而過時,低低道了聲:“來。”
說老實話,施黛遲疑了幾息。
並非因為她接受不了屋子裡血腥殘忍的畫面,而是源於對江白硯基本的尊重。
她和江白硯關係不算親近,勉強稱得上朋友,在這種情況下,把江白硯心底深處的過往原原本本呈現給她看……
施黛覺得,有些越界。
站在江白硯的角度想想,一定不希望被人窺探曾經的一切。
施黛沒進過魘境,隻聽說這是執念凝成的幻象,要想破除,必須解開當時的心中鬱結。
這個年紀的江白硯,想要什麼?
江白硯已然上前,現在不是猶豫不決的時候,她迅速跟緊。
離得近了,血氣更重,施黛沒忍住心口一沉。
男孩的模樣完全展露,瘦骨嶙峋,蒼白得病態。
身上的短衣粗糙輕薄,露出伶仃的手臂與小腿,皮膚上,滿是正在愈合的、亦或結成疤痕的傷口。
他太白太瘦,傷口猙獰好似蜈蚣,手腕與腳踝被鐵鏈緊緊綁縛,將他的活動範圍囿於這方天地。
施黛眉心一跳,握緊拳頭。
之前心說“她並非接受不了屋子裡血腥殘忍的畫面”,顯然是她高估了自己,眼睜睜看見這幅景象,她隻想把黑衣邪修狠狠揍上一通。
對一個小孩下這樣重的手,算什麼東西?
她沒注意到,當邪修撥弄男孩指尖的銀針,身旁的江白硯手指動了動。
久違的感受。
一點點合攏右手,江白硯垂眸笑笑。
這裡是他的魘境,男孩由他神識所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與他互為一體。
男孩受到的疼痛,正源源不斷被他所感知,可惜不太明顯,頂多能感受到七成。
身體處處湧起痛意,讓他久違體會到活著的實感,險些輕顫。
還可以更疼
一些。
江白硯默不作聲,
袖中的拇指撫過中指,
再用指甲深深刺入。
恰好是邪修紮進銀針的地方。
劇痛絞纏,讓他躁動的思緒稍稍平複。
“找到個替傀可不容易。”
邪修眉飛色舞,兀自炫耀:“生辰八字要與我契合,筋骨體魄還不能弱。曾經我找到過一兩個合八字的家夥,奈何身子太差,熬不過替傀之術的反噬,沒幾天就死了。”
把銀針從男孩手中抽出,他對滿手鮮血視若無睹:
“彆看這是個小孩,命硬得很。我半月前被鎮厄司追捕,肚子中了一箭,傷口轉嫁到他身上——他居然生生挺過來了。”
江白硯心不在焉地聽,側目看去,瞥見施黛緊抿的嘴角。
這讓他覺得有趣。
他從沒見過施黛露出這種表情,眉頭皺起,唇邊抿成一條筆直的線,眼中不剩笑意,似有暗火灼燒。
她在生氣?為何生氣?
江白硯很快明悟。
她出生於施府,受的是名門熏陶,邪修這種做派,施黛看不慣。
反倒是他自己,對所見的情境無動於衷。
在少年時期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江白硯都置身於這樣的折辱中。當痛苦成為一種習慣,便不再難以忍受。
剛要收回視線,趁邪修處理銀針的間隙,施黛忽然轉頭。
“江公子。”
她做了個口型,指指邪修,又指指自己,最後比出一個揮拳的姿勢。
看勢頭,像隻貓在朝他張牙舞爪,氣衝衝地問:“好氣,我可以揍他嗎?”
江白硯笑了笑。
“他不僅能當替傀,居然還是個鮫人。”
把掉落在地的鮫人淚逐一拾起,邪修自顧自道:“那場大戰之後,鮫人多稀罕。如今鮫人淚能賣千金,鮫珠更是價值連城,有他在,我還愁銀錢麼?就是脾氣倔了點兒,不願意哭。”
這小孩年紀不大,卻倔得像隻狼,無論他如何軟磨硬泡、威逼利誘,始終不掉眼淚。
邪修耐心耗儘,懶得多費口舌,乾脆直接用刑。
任他是鮫人是豺狼還是石頭,十指連心,被銀針這麼一刺,哪怕不願哭,也會落下生理性淚珠。
“這裡還有幾根針。”
邪修回身:“你們要不要來試試?他……”
話語未儘,刀光乍現。
在他轉身的同時,江白硯熟稔拔刀,短匕劃過邪修脖頸,飆出腥紅血線。
這是施黛頭一回見到江白硯殺人——
儘管是幻境裡的影像。
他起手極快,難以用視線捕捉,刀鋒沒入咽喉,不像揮刀,更似輕輕拂過柔軟的花枝。
靜謐,迅捷,連殺意都見不著幾分。
與兒時孱弱的自己不同,當下的江白硯,實力遠勝於邪修。
手起刀落,毫無防備的黑衣男人雙眼圓瞪,撲通倒地。
邪修死得
太過突然,被鐵鏈束縛的男孩茫然抬頭。
江白硯上前,斬斷冰冷鎖鏈:“他死了,替傀之術已被我解開,你走吧。”
這孩子是曾經的他,他當然知道,對方想要什麼。
無非是擺脫邪修的掌控,逃離暗無天日的囚籠,為江家複仇。
說來可笑,這三個願望,當年的他一個都實現不了。
鐵鏈斷開,男孩空洞的雙眼逐漸擁有情緒,不敢置信地垂下腦袋,定定凝視邪修的屍體。
與之對應地,幻象溶解重組。
幽暗的小室消失不見,施黛眨眼,被突如其來的夕陽刺得皺了下眉。
奇怪。
他們還在江白硯的魘境裡嗎?這是他的下一場回憶?
顯而易見,她沒回到蓮仙的洞穴。
這地方是片綠意蒼翠的山中密林,她站在一個小小院落裡頭,跟前是座木屋。
朝四周看了看,施黛沒找到江白硯的身影。
不過,在她身邊……
施黛與身側的小孩面面相覷。
是小時候的江白硯,依舊滿身傷痕,穿著件皺巴巴臟兮兮的褐色短衣,看身量,比上一段回憶裡的孩子大了些。
被她直勾勾看著,男孩不知所措地垂下眼眸,揪緊袖口。
施黛嘗試轉動卡殼的腦筋。
在上一場回憶中,她與江白硯扮演的角色,應該是邪修的朋友。
所以邪修對他們沒什麼防備,還邀請他們參觀替傀。
那現在,她充當了個什麼角色?
《蒼生錄》提及過,江白硯在十五歲時破解替傀之術、親手誅殺邪修。
身側的孩子頂多十歲出頭,算算時間,他理應被邪修關在地下才對。
難不成,她現在的身份是那喪儘天良的邪修?
施黛很快否定這個猜測。
男孩看她的眼神不對。
她記得暗室裡男孩的雙眼,冷寂無波,望向邪修時,有毫不遮掩的恨。
此刻對視,他眸中的冷意化開些許,安靜又小心,蘊含不易察覺的期許。
大腦宕機。
被這樣怯怯看著,心裡軟得不像話,施黛決定探一探他的口風:“我剛說的話,你都記著了嗎?”
男孩微怔,乖巧點頭。
施黛用了課堂上老師抽查的語氣:“真的?我說什麼了?”
隻要她表現得理直氣壯,就不會惹人生疑。
“你說,你會保護我,帶我回家。”
用手指捏緊袖口,睫毛簌簌輕顫,男孩抬頭,雙眼染著紅:“謝謝你救我……我都記得。”
好乖。
本就搖搖欲墜的心臟咚咚一跳,施黛瞥過他手腕和小腿的傷疤,胸腔裡湧起澀然的悶疼。
十歲出頭的江白硯,與十七歲的他大不相同。
沒有對一切危機泰然處之的遊刃有餘,沒有凜冽劍氣與殺意,也沒有時常掛在唇邊、不
達眼底的笑。
此時的他尚且年幼,如同未經打磨的刀,雖飽受折磨,仍留有純然稚氣。
當他懷著期許看向某人,黑瞳澄淨溫柔,乖順得不像話。
施黛很沒出息地心尖發軟。
聽他的描述……
她扮演的這個人,救過江白硯?
《蒼生錄》裡有寫,江白硯曾經從暗室裡數次出逃,又數次被邪修抓回。
莫非這是他其中的一次逃亡?都已經被人救下,結果還是沒逃掉嗎?
對他的過去知之甚少,江白硯本人又不在身邊。
為了不讓魘境混亂,施黛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先穩住幼時的江白硯,再等他本尊現身,破解這層幻境。
萬幸,她這次的角色好像還不錯。
“對啦。”
暗暗鬆了口氣,施黛俯身,為小孩撩起一縷搭在眼睛上、沾了血的發。
臉好白,頰邊有幾道血印和刀傷。
從褲腿露出的腳腕也有傷痕,正往外汩汩淌血。因為沒穿鞋,血漬在地面洇開,滲進黃褐色泥土裡。
肯定很疼。
頂著這樣的身體,每走一步都是劇痛,施黛很難想象,江白硯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出逃。
他才那麼小。
她以前在孤兒院時,受過很多人的照顧,後來長大,成了照料弟弟妹妹的大姐姐。
偶爾跌倒,或是被老師打手心,是大部分人經曆過的全部痛楚。施黛好幾次幫摔傷的孩子塗抹藥膏,都見他們哭得嗚嗚咽咽。
江白硯的人生軌跡,與他們天壤之彆。
因為這樣,長大後的江白硯才不畏懼疼痛嗎?
他腳下的鮮血實在醒目,施黛定神看了看,伸出右手,戳一戳男孩的後背:“這裡,有傷嗎?”
他一愣,搖頭。
然後屏住呼吸。
後脊被一隻手臂輕輕環起,身體驟然騰空,柔軟籠罩。
不知如何動作,也不知應當做出怎樣的神情,被施黛從地上抱起的刹那,他僵直著身體,表情是少有的局促與茫然。
“你的腳不是受傷了嗎?”
熟練抱起小孩,施黛揚了下嘴角:“我帶你進去。”
暫且把不靠譜的邪修拋在腦後,現在她是可靠的大人。
怎麼會有人對小孩下死手折磨的?真是人渣。
幼年時期的江白硯方才說過,她要“帶他回家”。
看院子裡鮮血淋漓的腳印,這座小木屋大概率是目的地。
木門虛掩,施黛推門而入。
是普普通通的農戶家庭,門邊靠著鋤頭,窗邊掛了幾根玉米。
家具簡陋,一張床擺在裡屋,施黛一邊將男孩抱上床,一邊暗暗思忖。
能在魘境重現的,是江白硯心中印象深刻的記憶。
這段回憶為什麼重要?這個農夫把他救下,後來呢?既然江白硯最終沒能逃掉,農夫是死在邪修手
下,還是……
?想看紀嬰寫的《自古沙雕克反派》第二十九章嗎?請記住.的域名[]?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思考不出答案。
雖然好奇,但這是江白硯的私事,若他不願說,施黛不會多加追問。
想到這裡,施黛苦惱撓了撓頭。
江白硯到底被分配到什麼角色、傳送到了什麼地方?她對這段記憶一無所知,如果帶著小孩去找他,反而會迷路添亂。
這裡是他的記憶,他找來這座木屋,不成問題……吧?
對了,還有鮫人。
江白硯身上的謎團怎麼這樣多。
嘀嗒。
又是一滴鮮血從男孩腳踝落下,染紅床邊地面。
施黛和他同時望去,一抹緋色爬上後者耳尖。
“對、對不起。”
他赧然紅了臉,仿佛剛從恍惚中回神,低頭看向身下的被褥。
原本乾淨整潔的床榻,沾染了他身上的泥土與血汙。
“對不起,我……”
男孩匆匆起身,沒來得及離開床鋪,便被施黛壓下坐穩。
他習慣性捏了捏袖口,臉色更紅,聲如蚊呐:“我會把它們弄臟。”
施黛一顆心都快軟趴趴化掉:“沒關係。”
……其實,這也不是她的床。
“你怎麼受了這麼重的傷?”
她見不了如此乖巧的孩子受苦受疼,決定在江白硯打破幻境之前,好好哄一哄他。
雖說是魘境,但這孩子身為江白硯記憶的一部分……算小半個他吧?
施黛想了想,從袖口取出一塊手帕,俯身伸手:“過來,我給你擦擦臉。”
邪修從不在乎“打人不打臉”,他臉上橫亙幾條血口,是用鞭子抽打出來的痕跡。
鞭傷沒完全愈合,邊緣流下細長血漬,被風一吹,濕漉漉糊在臉頰上。
緩慢眨了下眼,男孩沒說話,安靜仰起頭。
江白硯從小就有一張漂亮的臉。
傍晚的夕陽映襯霞光,自窗邊漫流而入,金紅交織,煙樹搖曳。
朦朧光暈如同溶化的水彩,點綴在他高挺的鼻尖,也有幾點綴在長睫上,隨睫羽顫動,撲簌簌落下來。
搭配蒼白至極的膚色,像個易碎的陶瓷娃娃。
手帕在他臉頰徐徐擦拭,抹去半凝固的血漬。
極為普通的場景,不算親昵的動作,卻令他生出短暫的怔忪——
因此,當手帕觸到一道傷疤的邊緣,男孩下意識輕嘶一聲。
施黛停下動作:“抱歉,弄疼了嗎?”
他搖頭,有些不好意思。
在邪修面前,他習慣時時刻刻克製身體,不讓自己發出聲音,隻有疼極,才會從喉間溢出痛呼。
方才一時走神,竟連這種程度都沒忍住。
他本應忍住。
臉上的血跡還沒擦完,是不是應當繼續?
悄悄想著,男孩小心翼翼再度仰頭。
下一刻,猝不及
防,
頰邊掠過一陣清涼微風。
這是十分古怪的感受,
風本身沒有形體,清清爽爽經過傷口,卻帶來熨帖的舒適。
像隻手迅速撫過,又像涓涓水流。
出乎意料地,居然不那麼痛了。
看他滿臉錯愕,施黛輕快笑出聲。
這孩子臉上可是見血的鞭傷。他雖然逞強搖了頭,但絕對很疼。
她又不笨。
以前安撫受傷的弟弟妹妹,她經常用這一招,往傷口上吹一吹,疼痛能減緩很多。
“怎麼樣。”
施黛彎起嘴角:“有沒有好點兒?”
溫柔明媚的笑,在薄暮的霞光下,雙眼宛如灼灼焰火。
男孩似被焰火灼到,挪開目光,訥訥點頭:“謝謝。”
“這有什麼需要道謝的?”
施黛幫他擦乾淨臉頰:“受傷覺得疼,沒必要憋著忍著。我以前還因為玩老鷹捉小雞摔了一跤,當著好幾個朋友的面哭過呢。”
嗯,隻要能哄到,偶爾也可以當一回不那麼靠譜的大人。
男孩很輕地笑笑:“真的?老鷹捉小雞是什麼?”
“是我家鄉的一種遊戲。”
施黛耐心回應:“一個人扮演雞媽媽,一個人扮演老鷹,其他人是雞崽,被雞媽媽護在身後。”
說著說著,居然品出幾分熟悉的既視感。
這不就是……在沈流霜加入之前,他們由江白硯打頭陣的捉妖小隊嗎?
施黛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小孩。
謝謝江公子,充當大愛無私雞媽媽。
江白硯兒時被滅滿門,後又被囚禁多年,想必沒怎麼玩過市井遊戲。
這會兒聽她用三言兩語描述老鷹捉小雞,男孩乖巧仰視,眼底是柔軟至極的憧憬。
堆雪人,看煙花,新年收紅包,於他亦是陌生。
不知怎麼,施黛突然想起除夕夜的煙火下,江白硯接過她送出的紅包時,眼尾勾出的那抹笑意。
他其實,會有些難過吧?
……她心口也開始發悶了。
看出她神情微妙的變化,男孩輕聲:“怎麼了?”
“沒什麼。”
施黛打起精神,露出一個笑:“你身上的傷——”
說話的當口,身後響起咚咚敲門聲。
施黛回頭,透過半掩的門縫,果然見到一張熟悉臉孔:“江公子!”
江白硯頷首,推門而入。
看清他的臉,床上的男孩猝然睜大雙眼,仿佛見到恐懼之物,渾身緊繃。
他為什麼是這種反應?
施黛隻茫然了刹那,旋即想通。
能讓兒時的自己露出萬分驚懼的神色,江白硯在這段記憶裡……
扮演的是那個邪修!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卻被仇人緊隨其後,男孩面色煞白,往後縮了縮。
餘光覷見施黛,他遲疑須臾,身子和尾音
一齊顫抖:“你……快跑。”
施黛對應的身份,
是個尋常農夫。
庸庸碌碌一介凡人,
鬥不過邪修,更保護不了他,與其留在這兒和邪修對峙,不如棄他而去,還能保住一條命。
他心知走投無路,為了讓她有機會活下去,竟連一句求她救命的話都沒說。
懂事得讓人心裡難受。
“施小姐。”
江白硯神色未變,輕聲道:“你去院中候著,我來解決就好。”
施黛看了眼床上的小孩。
“不必擔心。”
江白硯笑笑:“我有分寸。”
這是江白硯的魘境,如何解,他比施黛清楚得多。
施黛很有自知之明,聽罷沒出言反駁,臨走前,摸了摸男孩蒼白的指尖。
是個帶有安撫性質的動作。
有些癢。
與男孩觸覺相通,江白硯不動聲色,指尖一顫。
施黛轉身離開,關好房門。
江白硯垂眸凝睇,同那道小小的身影對視。
蜷縮在床頭的男孩羸弱清瘦、遍體鱗傷,是任何人都能隨意碾碎的模樣,哪怕雙目滿是怒意,也毫無攻擊性,像條在砧板上等死的魚。
他好心情地笑了笑。
這是他自己。
“她救了你?”
掏出黑金短匕,江白硯語調懶散,隱含譏誚:“真以為你能逃掉?”
在男孩看來,他是邪修的形象。
平心而論,這樣的安排……恰合他意。
他厭惡兒時的自己。
“真蠢。”
唇角翹起溫柔的弧,江白硯步步逼近,緩慢俯身。
混入蓮仙迷宮後,由畫皮妖繪製的假面不再必要。出於惡劣的趣意,他抬手撕下面具。
一大一小,一高一低,兩張無比相似的臉彼此相對,透過男孩漆黑的瞳孔,江白硯窺見自己的相貌。
一副令他惡心的皮相與軀殼。
“我既將你用作替傀,怎會讓你輕易逃脫。”
模仿邪修的語氣,江白硯低聲道:“你為何心生妄念?不是自己的命,強求也無用。”
這些話,他一直想對當年的自己說。
男孩死死瞪他,身體顫抖更凶,忽地咬緊牙關,用力將他推開。
可惜這具身體受了太多的傷,沒等男孩踏上地面逃跑,便被江白硯摜倒在床榻。
如記憶中一樣,脆弱得不堪一擊。
肮臟,怯懦,無能,幼稚,天真。
江白硯厭煩這樣的他,也嫌惡如今的自己。
說到底,都是見不得光的東西。
短匕出鞘,江白硯並未直刺他咽喉。
相反,小刀被遞到男孩手中。
江白硯道:“用它,殺了我。”
話音方落,半空閃過一道銀芒。
雖說猜不透他的用意,男孩還是恰到好處抓
準時機,一刀刺向他脖頸。
從小到大,不變的是他骨子裡的狠勁。
奈何動作太慢,也太無力。
抬臂握住男孩手腕,江白硯隻一折,就讓對方痛得鬆開短匕。
緊隨其後,他手臂上抬——
頃刻間,捏碎男孩脖頸。
哢擦。
男孩頸骨碎裂,經由共感,劇痛傳入江白硯的四肢百骸。
幾乎是霎時間,他喉結微動,低低笑出聲來。
原來這就是迫近死亡的疼痛。
這裡是魘境,男孩身為記憶中的幻象,不會真正死去。
雙目失神片刻,身體慢慢恢複生機,看向他時,多出不死不休的殺意。
於是江白硯揚唇笑笑,將短匕又一次遞給他:“再來。”
這段記憶裡,救下他的“農夫”並非善人,而是邪修的同門師弟。
兩人設了場局,先假意放江白硯逃離暗室,再由“農夫”救下他、醫治他、安慰他。
當他信以為真,邪修便現身戳穿真相,欣賞他希冀破滅的模樣,捧腹大笑。
低劣的把戲。
蒙昧如他,才會信以為真。
要想破除魘境,需誅殺邪修,最好不讓兒時的他知曉“農夫”身份。
一場天真愚蠢的幻夢,江白硯隻覺得好笑。
救贖,保護,關切的溫言細語,他不配擁有那些東西,也根本不屑去要。
唯有死亡與他相襯。
電光石火的交鋒後,再次奪過小刀,掐斷男孩的脖子。
潮水般的絞痛與快意一並席卷全身,江白硯止不住戰栗,說不清是痛苦還是歡愉。
自以為是,羸劣弱小,過去的他、當下的他都是。
就這樣,一遍遍扼殺曾經的自己,一遍遍感受瀕死的快意。
江白硯想,倘若他在那時便死去,會不會痛快些?
倘若不執著於為江家複仇,他在那時便死去——
淪落成這副不人不鬼的模樣,他為何不能去死?
男孩第不知多少次失去意識,頸上的劇痛令江白硯有些昏沉。
趨近於死亡的疼痛過於強烈,饒是他,也無法承受太多。
該結束了。
闔眸片刻,確認嗓音不再沙啞,江白硯開口:“施小姐。”
這間臥房有扇窗戶,施黛若是想看,隨時能透過窗口一探究竟,看清屋子裡的景象。
江白硯留意過,自始至終,她沒靠近窗子,一直乖乖待在門外。
是個懂得分寸的姑娘。
——江白硯在叫她。
臥房裡不時傳來聽不清的悶響和低語,施黛忍著好奇心等待許久,心裡像有螞蟻在爬。
耳邊終於響起江白硯的聲音,她敲門而入,飛快探頭:“江公子,結束了嗎?”
視線落定,施黛還沒出口的話哽在喉間。
不知發生過什麼事情,男孩不省人事,眉宇緊蹙,沉沉睡去。
江白硯右膝靠在床沿,衣襟淩亂,露出頸下一抹冷白。淩亂的烏發被冷汗浸濕幾縷,小蛇般逶迤在頰邊。
他眼底泛出病態的紅,眸中是欲意與愉悅的餘燼,右手骨節分明,摸了摸脖頸。
“待他醒來,告訴他,我死在他手上。”
江白硯回眸,向她溫和一笑:“多謝施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