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憬吃一塊還不夠, 他兩塊疊在一起吃,咬了幾口後,對上了寧輕鴻微微笑著看他的視線。
後知後覺, 現在安靜得過了頭。
殿內陷入了一片寂靜。
烏憬啃點心的速度越來越慢,最後直接停了下來, 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寧輕鴻。
生氣了嗎?可他不就吃了兩塊糕點嗎?
烏憬總覺得這人今日怪怪的,如果是前兩日,他裝作不懂,大著膽子去拿點心吃,寧輕鴻怕是眼皮子都不會動一下。
怎麼今日卻這麼不對勁?
烏憬默默放下了嘴裡的兩塊點心, 小聲,“烏烏不吃了。”
難不成是因為他在吃獨食?
少年又試探地看了一眼一言不發的寧輕鴻,躊躇了一下,把手裡自己吃過的兩塊點心放到寧輕鴻嘴邊,“哥哥吃?”
分你一口?
烏憬仰臉看人, 眼神雖然有些不舍, 但很認真。
寧輕鴻垂眼看了看抵在自己唇邊, 缺了兩個小月牙角的桂花糕, 一時沒動作, 神色卻緩和下來。
拂塵看了看被陛下用手碰過, 還用嘴咬過的糕點,忙擦了擦額上冷汗,上前打圓場,“爺, 這禦桌上的折子現下還一本都沒批。”他硬著頭皮道,“天色也不早了,不若請國子監裡的教傅過來教導陛下?”
語罷, 他又委婉地問道,“爺今日可還要召見內閣大臣?”
寧輕鴻淡淡吐出二字,“不見。”
那便是備轎回府的意思,拂塵極有眼色道,“那奴才這就去備出宮的步輦與回府的轎子,這些折子也讓內衛府帶回去。”
寧輕鴻未曾言語。
拂塵已然躬身下去。
真的生氣了?
烏憬揣揣不安,下意識去拉寧輕鴻的衣角,見他還是不理自己,有些著急,“哥哥吃。”
寧輕鴻緩慢地按住少年攥著他衣裳的手,微微笑道,“好,哥哥吃。”他另一隻手也搭上烏憬喂他糕點的腕骨,幾乎沒怎麼用力,就送那塊糕點入了自己的口。
烏憬愣愣地看著寧輕鴻就著自己的手,微垂下眸,避開牙印,淡淡咬了一口。
他鬆下一口氣。
肯吃應該是不生氣了吧?
下一刻,拂塵又匆匆回來,隨著他的動作,宮人們如流水般迎上前,將禦桌上的折子一一抱起。
烏憬滿臉不安。
寧輕鴻鬆開他,將他的神情納入眼底,笑,“烏烏,從哥哥身上起來。”
烏憬怔怔地站起身。
寧輕鴻從善如流地起身,瞧著烏憬的眼中似有深意,他對並非癡傻的天子沒有玩樂的興致,隻是覺著這場博弈很是有趣。
既然探不出,那便罷了。
來日方長。
怎麼還生氣?
烏憬下意識收緊拉著人衣角的手,“哥哥去哪裡?”他有些心虛,以為自己把人氣跑了,笨拙地道歉,“哥哥不走。”
寧輕鴻語氣不容抗拒,“烏烏,鬆手。”他一走,烏憬也跟著踉蹌兩步,下一瞬又被人扶住。
寧輕鴻“嗯?”了一聲,“陛下。”
他似有些頭疼,像瞧著不懂事的孩子。
烏憬把拿著點心的手攤開,“烏烏全都給哥哥吃。”他仰臉,“哥哥不走。”
他扯扯對方衣角,“不生氣。”
寧輕鴻靜靜瞧著烏憬攤開的手心,桂花糕掉了些碎屑下來,將少年稚嫩的手心也弄得臟兮兮的。
他似乎很是無奈,讓宮人呈了個帕子上來,又哄著烏憬把桂花糕放回瓷盤裡,再垂眸給少年擦著弄臟的手,“哥哥沒有生氣。”
寧輕鴻似笑非笑,“烏烏真想跟哥哥待在一起?”
烏憬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小心地點點頭。
寧輕鴻反問,“當真?”
這句話問得就好像烏憬前面擺著一個火盆,他一點頭,就跨進去了。
烏憬吞吞口水,模糊道,“跟哥哥一起。”
寧輕鴻輕聲,“好。”他笑,“那微臣就帶陛下出宮,去寧府轉一圈如何?”他語氣怪異。
烏憬下意識想縮回手,下一瞬,又被寧輕鴻擰住手腕,少年的腕骨伶仃瘦弱,輕易被人握在手心中,“躲什麼?”
“還沒擦乾淨。”寧輕鴻用帕子細細擦拭著烏憬的指尖,“臟兮兮的。”
他笑,“每次都來麻煩哥哥,烏烏真是不聽話。”
烏憬不知怎麼,突然間硬是一句話都不敢說出口,眼睜睜看著寧輕鴻將他的手擦了又擦,過了很久,才滿意地道,“好了。”
他牽起烏憬的手,“走吧。”
烏憬還沒反應過來,被拉得踉蹌了一下,堪堪被寧輕鴻扶住,倒進人懷裡,聽見人在他耳畔道,“烏烏怎麼這麼不小心?”
“莫不是不願了?”
“可不是烏烏拉著我不鬆手嗎?”
寧輕鴻哄他,“彆怕。”又輕聲,“臣定會讓陛下全須全尾地回宮的。”
烏憬頭皮發麻,不知對方在隱喻著什麼,這下是真的後悔了,他就不該因為這人對他好一點就心軟!
寧輕鴻低低地笑,“走吧。”
烏憬咽口水,隻故作茫然地眨眼,索性他也是真的迷茫。
他走不動一步路,全程被寧輕鴻帶著向前走,一直被牽上了步輦,見對方沒再開過口,闔著眸似乎在歇息,隻是還攥著他的手,指尖在他的手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點著。
烏憬慢慢隨著步輦的晃動鬆下一口氣,強迫自己轉移了注意力。
宮外是什麼樣的?
他還沒出過宮,看過民間的鬨市,越想越是好奇。
隻是出宮的轎子多了他一人,坐不下,換成了帶著窗欞的馬車,兩邊的窗又都是合上的。
寧府離宮不遠,換作馬車,也就約莫兩刻鐘的路,從大道上隻穿過一片皇親國戚、伯候王爵的府邸。
自然也無百姓敢在這附近擺攤。
烏憬豎著耳朵偷聽了半響,除了馬車壓路的“軲轆”聲及馬蹄馬嘶聲,其餘聲響可一點都不聽見。
可他又實在好奇,忍不住側過臉看了下正闔著眸的寧輕鴻,蠢蠢欲動地看了看緊閉的馬車車窗跟晃動的簾子。
他就看一眼,就看一眼。
烏憬掀開簾子,卻忍不住愣了一下,他眼前哪有什麼宮外的景色,隻有糊了層薄紗紙的窗欞。
隱隱約約能瞧見外頭的一點顏色,仍是什麼都看不清,他忍不住撇撇嘴,卻沒有挪開來,靠在窗欞邊靜靜地瞧著,慢慢在晃動中也合上眼。
待馬車總算一停,寧輕鴻一睜開眼,就瞧見靠著車壁,腦袋正夾在簾子跟馬車窗邊的少年天子,臉全被簾紗蓋住了。
姿勢極其的不雅觀。
寧輕鴻伸指一掀,瞧見正呼呼大睡的烏憬,呼吸平穩,不似假的。
寧輕鴻靜了一瞬,半笑著去將人喚醒,他叫人醒的姿勢也是柔和的,用手心包裹住少年的臉,指尖仿若在把玩著什麼,有一下沒一下地邊摩挲著邊微微晃動,“陛下?”
烏憬的臉被人微抬起,又晃的低下。
“爺,到了。”
拂塵在馬車外恭敬地提醒。
寧輕鴻卻充耳不聞,又喚了一聲,“烏烏?”
他耐心地叫了好些次,才等來烏憬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下意識看著人喊,“哥哥?”
人在剛醒時,意識最是模糊。
少年仰著臉,下意識蹭了蹭寧輕鴻的手心,毫無防備心。
寧輕鴻俯身靠近,他垂眸,似乎想看的仔細些,瞧得再仔細些,一雙笑眼快望進烏憬的眼裡。
指腹依舊抵著少年的臉側,緩慢地摩挲著,留戀似的,用指尖捏住烏憬的耳垂,感受著手中軟乎的觸感,來回揉著。
寧輕鴻笑,“陛下?”
烏憬張張唇,正想應下,寧輕鴻的氣息卻在這般近的距離中,近乎耳鬢廝磨,呼在他面上,他心下霎時打了一個激靈,清醒了。
差一點,他差一點就答應了。
烏憬脊背發寒,瑟縮著拉住寧輕鴻貼在自己面上的手,“癢。”他皺起一張小臉,“哥哥不要捏烏烏的耳朵。”
寧輕鴻輕聲笑了一下,自如地收回手,“烏烏既然醒了,就下來吧。”
烏憬看著他下馬車的背影,勉強按住一顆提起的心,還未反應過來,就瞧見寧輕鴻回身看他,朝他伸出了手。
烏憬被牽下馬車,他剛落地站穩,就驟然聽見一聲喊,“寧大人!”他嚇得整個人都炸毛了,餘光瞧見有個人正朝他們這方向衝過來。
還沒徹底清醒的身體讓烏憬下意識慌裡慌張地去抱住面前的寧輕鴻,雛鳥似的尋找著庇護,“哥哥!”
“攔住他。”
頭頂傳來平淡的一聲。
寧輕鴻熟練地抬手拍著烏憬的背部,安撫地哄,“沒事。”
烏憬鬆下一口氣,才敢抬頭看去。
寧府大門前,兩門房小廝攔住一長相清秀,滿臉又驚又喜,一副士人學子打扮的青年,那人瞧著清貧,身上衣裳的料子卻如蠶絲般的順滑,隻是往低調了打扮,
拂塵看向那兩小廝,“怎麼讓此人在大門處大喊大叫,若是衝撞了千歲爺,唯你們是問。”他語氣陰狠,“趕緊拖下去。”
寧輕鴻抬手,示意拂塵退下,他微微笑著,“你是?”
烏憬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總覺得寧輕鴻方才似乎看了他一眼,小動物般的直覺讓他有些心裡發寒。
他們身前是層層守衛的內衛府太監,身後是捧著折子的宮人,那青年被攔在最外,神色有些著急,他想起什麼,從衣袖中拿出什麼,高舉起來。
“寧大人,這是在下的拜帖。”他語速飛快,顯然不想錯失機會,“在下是進京趕考的學子,得了拜帖後每日都前來寧府拜訪,隻是次次被拒,實在走投無路,並非有意衝撞千歲爺。”
寧輕鴻似有興趣,“如此。”他笑,“你得了誰的拜帖?”
“姓甚名誰?”
“祖籍在何處?”
青年愈發激動了,振振有詞,“在下清河崔氏,崔任,手中的拜帖是內閣黃大人所贈。”
“崔氏?”寧輕鴻,“將拜帖呈給我瞧瞧。”
內衛府的太監低眉退下,讓出一條道,青年走到跟前,還未動作,寧輕鴻又道,“慢著,你身為大周子民,怎麼見了天子,卻不行禮?”
青年一怔,抬首向寧輕鴻身旁那名懵懂的少年看去,他顯然想到宮中的傳聞,神色隱隱複雜,仍是行了個禮,下一瞬,卻又對著寧輕鴻恭恭敬敬地將拜帖呈上。
當大周天子名存實亡這一事擺在跟前時,足以令人嘲諷,他恭維之義擺在了明面上,崔任心下不安。
沒等到回應,青年不禁大著膽子去看,卻瞧見寧大人正垂著眼,細細看向天子,陛下卻正好奇地看著他手中的拜帖。
面上竟沒任何受辱之色,當真如傳聞一般,是個天生癡兒。
寧輕鴻收回目光,隨手將崔任的拜帖不甚在意地扔到拂塵身上,“我記住了。”
言下之意,無非趕客。
寧輕鴻牽起烏憬,笑意淡淡,準備抬步,下一刻又被喚住,崔任捧上一木盒,“在下還有禮未獻。”
拂塵瞧了一眼千歲爺,得到示意,上前打開,烏憬好奇地去看,裡面正擺著一串佛珠。
隻是這佛珠雖古樸,每粒珠子卻並不呈圓形,而是細長如一枚縮小版的寬戒,兩頭皆缺,中間留空,看上去如玉般圓潤,由編製出的麻繩串起,底下係了紅色的繩結。
寧輕鴻饒有興趣,抬手拿起,“這等惜貴之物,你是如何得來的?”他握在手中把玩,烏憬還靠在他身前,那佛珠有幾下都隱隱擦過他臉旁的發絲。
他認真地去看,卻沒有看出哪裡珍惜了。
“崔氏常年往寺廟捐助香火,寺中為表答謝,將已獲圓滿報身的高僧圓寂後的屍身捐出,此是崔氏請寺中大師,用其頭蓋骨打磨製成。”
“世間少有,望寧大人笑納。”
烏憬霎時全身一僵,面色隱隱發白,他的神情太過明顯,連忙低頭裝作依賴似的往寧輕鴻懷裡埋。
寧輕鴻此時卻攥著那串人骨佛珠,若有所思地低頭看他。
“陛下怕這個?”
他話中似有深意。
“怕什麼?又不是用陛下的骨頭做的。”寧輕鴻又笑,“瞧我,又忘了。”
“烏烏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