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眠 不,不走(1 / 1)

烏憬燒迷糊了,呼吸間都是熱氣,面上一片酡紅般的粉暈,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隻雛鳥似的抓著手中衣袖不鬆手。

寧輕鴻探著他額上溫度,指尖剛摸上去,就被天子用柔軟的臉肉蹭了蹭。

寧輕鴻動作微頓,又聽見蹭著他指腹的少年唇齒不清地小聲喊:“……冰……熱……”

他的手是冰涼的。

烏憬依偎過去,就好似荒漠裡口渴的瀕死者,忽然遇見了能救命的綠洲。

在潛意識裡,對方是不會傷害他的。

寧輕鴻語氣意味不明,“這會兒倒是會出聲了。”他抽了抽手,沒抽出來,反倒被烏憬模模糊糊地抱得更緊了。

分外黏人。

寧輕鴻似是很無奈,又問,“太醫怎麼還未到?”

拂塵瞧著一幕瞧得膽顫心驚,不曉得天子哪來的膽子,抱著千歲爺不肯撒手,顫顫地回,“老奴這就去瞧瞧。”

寧輕鴻眼眸輕合,“嗯。”

他閉目歇了沒多久,拂塵就把禦醫領過來了。

寧輕鴻聽見動靜,抬了抬眸,“張院判。”

張院判拱手深深行了個禮,“見過千歲。”

太醫院院判專為天子問診,現下皇帝形如虛設,他被提攜上來,成了院判後,平日在宮內便為九千歲看診。

是寧輕鴻的人。

方才聽聞九千歲急喚,張院判還以為是對方又發病了,急忙趕了過來,此時不敢四處張望,怕觸了千歲眉頭,可現在聽寧輕鴻音色平靜,又垂著頭,不解發問,“千歲現下有何不適?”

久久聽不到回應,而後,突然聽見千歲爺輕聲道,“烏烏,鬆手。”

因為放得太輕,不細聽有些模糊,隱約能聽出,是含笑的。

“手都被你捂熱了。

“小火爐。”

寧輕鴻想抽離開來,“……先起來,讓太醫瞧瞧?”

烏憬小臉都皺成一團了,意識尚不清醒,隻聽出嗓音夾雜著委屈,要哭不哭的,“……不,不走。”

張院判大著膽子抬頭覷了一眼,隱約瞧見千歲爺懷裡似乎抱著個什麼人。

少年身形瘦弱,背對著他,上半身蜷縮在千歲爺的膝上,寧輕鴻身上還著朝服,緋紅寬袖快蓋住天子的身體,有一下沒一下地安撫地拍著烏憬的後背。

右手則被人抱著,用臉肉埋進他的掌心裡。

寧輕鴻第一次被人粘著不放,耐心地哄,“好,烏烏乖。”隻是聽不出他語氣裡有多麼為少年的病著急,反而怪異地帶著笑。

又似頭疼,“罷了,就這麼瞧吧。”他道,“陛下發了熱,勞煩張大人過來瞧瞧。”

寧輕鴻將烏憬的一隻手臂抬起,有些用力,不讓人又重新縮起。

張院判恨不得自己是個瞎子,隻當什麼都沒瞧見,仔細探了脈,道,“陛下應是著了涼,臣開個藥方子,早晚按時喝,細心養著,半月後應會痊愈。”

“隻是這發熱……一時是降不下來了,這兩日得麻煩些,尤其是夜裡,莫要捂著,影響身子散熱,但也莫要著了涼。”

寧輕鴻,“是需要省心些。”他瞧著又往他懷裡埋的少年,吩咐,“送些流食過來,藥先煎著。”

拂塵應“是”,派人送張院判回去了,沒多久,一碗暖胃的小粥就送了過來。

因為烏憬生了病,這粥特地做的清淡了些,隻加了些許碎肉,沒有早膳的蟹肉粥瞧著漂亮好喝。

烏憬聞到香味,睜眼朦朧瞧了一下,癟癟嘴,“……不喝。”

不想喝粥。

烏憬躲著把臉埋進寧輕鴻的袖子裡,“嗚嗚”說,“討厭……喝粥。”

寧輕鴻按著眉心,“換。”

但不管換哪個粥膳,烏憬都嚷著不喝,鴕鳥似的埋進人懷裡。

寧輕鴻擰著眉,但看見烏憬依賴地抱著他的手時,又鬆懈開來,“罷了,盛碗肉湯來,在裡面加些糯米飯。”

烏憬模糊地看了一眼,乖乖張嘴了。

總不能躺著吃飯,寧輕鴻將人抱起來,坐在他腿上,靠在他的臂彎裡,一口一口喂著人吃下。

而後便是煎好的藥。

光是聞到味道,烏憬就皺著鼻尖,故態複萌地往彆過臉,暈乎乎地合上眼,靠在寧輕鴻的肩上,不動了。

隔著層衣袖,都能感覺到他額上滾燙的溫度,快要將人燒壞般。

“可不能再傻了。”寧輕鴻輕歎口氣,喚了兩個人過來,把烏憬從他身上扯開。

烏憬要哭。

寧輕鴻冷下語氣,“不準哭。”

烏憬被嚇到,抽了抽鼻尖,迷蒙地聽見面前看不清人影的人對他說,聲音像隔了層霧,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進他耳裡,“張嘴。”

他聽話地張開嘴,囫圇被塞進一口苦澀的藥汁。

“吞下去。”

烏憬便苦巴巴地跟著那道聲音咽了下去,一口又一口,他難受得不行,當真是在鬼門關面前徘徊不動了。

待喝完了藥,更是苦得眉間都皺在一起。

“張嘴。”

又是一道聲音。

烏憬乖乖地張開唇齒,舌尖被塞進一枚去了核的蜜棗,甜得他暈頭轉向,又想哭了。

茫然無措在這陌生的深宮裡撐了十日,本就脆弱不堪的毅力在這一朝崩潰瓦解,隨著病痛,一起宣泄出去。

“爺,天色不早了,可要備回府的馬車?”

“嗯。”

……誰在說話?

好似又有人在將他扯開。

一直被他緊緊抱著的手臂這次也絲毫不縱容地抽出,烏憬眨了眨眼,淚意一瞬上湧。

寧輕鴻起身,“今夜就讓陛下在禦書房歇下,莫在折騰了,讓太醫在旁隨侍。”

拂塵在整理他淩亂的衣袍,“是。”他餘光瞥見什麼,低聲提醒,“爺,陛下他……”

寧輕鴻隨聲望去。

被宮人拉開,塞進榻上剛抱過來的被褥時,烏憬全程都未曾掙紮過,剛剛吃藥時也是。

寧輕鴻說一句,他便跟著照做一句。

此時再難受委屈,也隻茫然地睜著眼,望著寧輕鴻長身玉立的身影。

少年溢出淚,吸了吸鼻尖,帶著哭音,跟之前一樣喊,“……不,不走。”

說一個字,掉一滴淚。

可憐可愛得要緊。

寧輕鴻眼眸微深,語氣仍舊平靜,繼續道,“讓太監給陛下擦一下身子便好,不要碰水。”

拂塵,“是。”

寧輕鴻,“折子還剩多少?”

拂塵,“剩三成。”

寧輕鴻轉身出去。

小間內的門被合上,屋內重新恢複一片寂靜,留下的宮人很快端來熱水,細細給烏憬擦身,換下被汗弄濕的衣物,套上一件合身的裡衣。

榻上的案桌早就被搬了下去,

暖香重新燃起。

半個時辰後,暖閣的門重新被推開,烏憬似有所覺,迷蒙地睜著看去,隱隱約約聽到有人發出一聲很輕的歎息,“怎麼還在哭?”

他被來人溫柔地抱起,濕潤的帕子覆在他面上,細細地擦拭著,等擦乾淨淚痕,露出烏憬一雙眼角泛紅,已經哭腫的淚眼。

黑眸濡濕,巴巴地看著來人。

他好似聞到了對方身上的殘留的筆墨香,以及身上的熱氣,好像剛剛沐浴完,帶著皂角的香氣,換好的新衣上是熏的安神香。

寧輕鴻剛批完了折子,用了晚膳,泡了個熱湯,朝服被宮人送回府上洗了,他很少在宮中歇下,宮內沒備他常用的用來熏衣服的安神香香餅。

身上這白袍,還是內衛府快馬加鞭送回來的,明早上朝時,還得送朝服朝冠過來。

麻煩得緊,寧輕鴻這麼想著。

他俯下身,卷著被褥將人抱起,“去寢殿。”

為了不讓人受風,烏憬剛從被子裡冒出個腦袋看他,就又被寧輕鴻按了回去。

半個時辰的功夫,足夠宮人們將養心殿收拾得乾乾緊緊,地板都被擦得鋥亮兒,更不用說昨夜烏憬躺的床榻,一絲他為何受涼的痕跡都沒留下。

厚薄適中的金絲軟被,暖玉枕放在了床頭,殿內染著暖香,搬來了青瓷等擺件作為裝飾。

沒一會兒,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烏憬就抱著人的手臂睡著了。

寧輕鴻坐在榻邊,神色不明地看著內衛府呈上來的密報。

拂塵用乾帕子擦著主子的濕發,低聲問,“爺,今夜可還聽探子的稟報?”

京城內大大小小的事,都在內衛府的眼皮子底下發生著。

聞言,寧輕鴻低眸看了一眼已經睡著的烏憬,“罷了,待會兒醒了又要鬨騰。”

他道,“讓探子寫下來。”

這兩份密報寧輕鴻看了許久,他今夜也睡得不好,頭一次體驗到家裡有個不省心還粘人的孩子是有多麻煩。

烏憬體溫上去了,熱了會自己掀被子,沒一會兒又不熱了,又去搶寧輕鴻那邊的被子,小火爐似的,內裡的炭火一會兒燃一會兒滅。

尤其是他還覺輕。

索性,睡姿還算乖。

一直到天明,烏憬才徹底消了熱,安分下來,睡得更熟了。

寧輕鴻一夜未眠,翌日被拂塵喚醒,輕輕歎了口氣,“讓內閣自己商議。”

每日淩晨天還未亮,百官就得前來朝會,隨後彙報上的朝事,等下了朝,內閣還會開一個小朝會定奪。

拂塵,“……這,朝臣都等著爺——”

寧輕鴻闔上眼,語氣平靜,“這大周沒了天子也能轉,怎會離我不得?”

拂塵識相住嘴,退下了。

一直到日上三竿,烏憬才悠悠轉醒,他剛一動,就察覺到自己身旁還躺著個人,而自己懷裡,還抱著對方的手,臉肉及唇角隱隱抵在對方的指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