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憬起遲了,在燕荷一聲又一聲的催促中,他像個僵硬的木頭一般被推去洗漱,而後披了件還算入得了眼的外袍。
一身素白,
烏發垂落到身後。
烏憬連早膳那碗白粥都沒來得及吞進肚,一口未碰,就帶出了養心殿中的寢宮。
禦書房就在養心殿的西暖閣內,來回不過一刻鐘的路程,一路上,烏憬頭一次見他住的宮殿被收拾得這麼乾淨。
目之所及處纖塵不染,連那宮門口鎮守的青銅獅子都被擦得光滑噌亮,牆上的黃色琉璃影壁近乎能見人影。
不停有宮女太監來來往往,每隔五步之處就必有一佩刀侍衛肅穆地鎮守著。
這架勢嚇人無比。
仿若這九千歲一來,他平日裡像冷宮一樣的地方就活了。
好多人。
烏憬這些時日大部分都是一個人獨處,這是他穿過來後第一次瞧見這麼多人,此時裝傻裝得都快裝不下去了。
隻敢低著腦袋,伸出根指尖去拽著燕荷的衣角,緊緊跟著對方的步伐,不敢落後半步,也不敢抬眼亂看。
烏憬咬著唇,怕得不行。
燕荷低眉垂首地向前走著,用餘光向後旁一掃,見他這幅模樣,也隻能安慰一句,“陛下彆怕。”
烏憬收緊手,呐呐點點頭,“我不怕,燕荷姐姐保護烏烏。”
燕荷卻沒應聲,無能為力。
她隻是一個宮女罷了,能護好自己周全都難。
烏憬見她沒出聲,卻不怨燕荷。
對方雖然也喊他傻子,之前沒得他同意還吃了他半條魚,但這個宮女姐姐可從沒有故意欺負過他。
他已經很滿足了。
穿過最後一道宮牆紅廊,燕荷停下腳步,回身道,“陛下,到了。”
烏憬偷偷抬眼看了一眼,見這禦書房的殿門前守著兩個小太監,燕荷上前兩步,低聲說了些什麼,對方也放低聲音道,“千歲在批折子,你們在門外稍等片刻,切莫吵到裡邊。”
燕荷連忙應是。
隨後就有個太監進去通報了。
燕荷垂首退回來,輕聲,“陛下,鬆手。”
烏憬看了一眼自己拉住燕荷衣角的手,深呼吸一口氣,收回指尖,藏進了寬大的袖袍裡。
隻有他自己知曉,他現在手抖不停,眼瞼顫顫巍巍,呼吸都忍不住屏住放輕。
沒過多時,那太監就又出來了,“千歲準了,進去罷。”
燕荷,“是。”她回首,“陛下,快進去罷,彆讓千歲久等。”
烏憬吞吞口水,眨了眨眼,“去哪裡呀?”他佯裝不懂,“燕荷姐姐不跟烏烏一起去嗎?”
燕荷搖頭,“陛下,奴婢不能進去。”
烏憬抿唇,擺出抗拒的狀態。
他是真的不想進,總覺得這裡面有斷頭台在等著他。
燕荷哄他,“陛下乖,裡邊有好玩的好吃的,快些進去。”
烏憬心中欲哭無淚,“那,那烏烏進去了。”他分外不舍,“燕荷姐姐在外面等烏烏好不好?”
燕荷,“好好好。”
烏憬一步三回頭,被守門太監領到裡面,殿內燃著暖香,雖然才入秋,但清晨的天仍舊是有些涼的,待走進了,他隱隱約約能聞見熱茶的茶霧香。
在鼻尖縈繞,
又飄忽吹走。
烏憬不敢亂看,就低著腦袋,站在殿中間,為了緩解心中的緊張,安靜地摳著自己的手。
寬長的袖袍把他的半隻手都遮了大半,隻露出幾根細瘦的指尖,沒摳一會兒,就把指腹都揉捏紅了。
可這麼久過去了,都沒人理他。
烏憬隻能聽得見座上人靜靜翻折子的聲音,筆墨聲不絕於耳,一旁似乎還有太監正在磨墨。
他聞著鼻尖的茶暖及筆墨紙香,隻覺著周遭靜得他都能聽見自己的呼氣聲。
今早他還未吃早膳,這幾日又日日都吃不飽,隻站了這麼一小會兒,烏憬就已經受不住了。
他好像低血糖了,頭暈眼花的,胸悶氣短,胃也在喊著餓。
哪哪都很難受。
烏憬看過一些宮鬥劇,他就好像裡頭故意被人晾著給難堪的小炮灰。
慘得不行。
突然間,座上人似乎停了筆墨,杯瓷交碰聲隨後響起,緊接著,一道有些熟悉的嗓音響起,“茶涼了。”
再是一道有些尖細的嗓音,“奴再去叫人斟一壺來。”
烏憬有些耳鳴,聽不太清,周遭的聲音似乎都跟他隔著一層屏障,離他很遠。
他難受得全憑一股意誌力在堅持著站下去。
隱隱約約間,那道尖細的嗓音似乎向值守的太監吩咐了些什麼,話音剛落,他就模模糊糊地聽見座上人道,“陛下何時來的,怎麼也沒人通報一聲。”
“瞧我,看折子都看得糊塗了。”
“來人,賜座。”
終於可以坐下了!
烏憬那一瞬間都輕鬆了下來。
對方好像也不是那麼壞,說不定是真的忘了呢?他進來後都沒人提醒一聲,不知道也不是說不過去。
他激動得都想說句謝謝了。
烏憬有些恍惚,不明白自己怎麼在短短幾分鐘就對這個傳聞中殺人如麻的神經病九千歲改觀了。
明明他進來之前還覺得對方是個壞人。
有太監在此時搬來個椅子,放到了禦桌的右側旁,立在殿中的烏憬被人恭敬地扶住。
隔著衣袖,烏憬都能感受到手臂上太監陰冷的手指,對方扶他第一下,沒扶動,好一會兒,少年天子才跟著邁出腳步,一步一步,像是在拖時間,走得很慢。
方才還覺著站的辛苦,現下終於有個椅子坐了,卻仿佛那是個毒蟒巨口,在等他自投羅網。
烏憬後背禁不住地發涼。
他剛一坐下,得到解放的雙腿就舒緩得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緩了一會兒才睜開。
不行,他不能被這些糖衣泡彈蠱惑了。
烏憬正準備偷偷抬頭看一眼,身後卻傳來極輕的腳步聲,烏憬用餘光向後看了一眼,是個正端著茶盤的小太監,隨後,就把茶盤擱到了他的手邊。
因為茶盞放在了桌面的右側,也坐在右側的烏憬離那飄著熱霧的茶盤非常近。
在這小太監倒著熱茶下來時,他忍不住縮了縮手臂,向後靠了靠。
他身後卻驟然響起一道尖細的嗓音,笑道,“仔細著些,若是燙著陛下,可有你好果子吃。”
烏憬嚇了一跳,霎時抖了一下。
不止他一個人被嚇住,那端著茶的小太監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抖了一下,興許他也跟烏憬一樣,是極其害怕的,一有什麼風吹草動,根本控製不住。
下一瞬,那盞熱茶就砰然掉落在地,
茶水四濺。
烏憬順著聲響看去,恰好瞧見一角染上茶水汙漬的紅色官袍。
那紅袍料子極好,綾羅綢緞般順滑,
不見一絲褶皺。
“砰——”
再是沉悶的一聲。
烏憬又嚇了一跳,他精神緊繃著,這一下又一下,都快被嚇呆了,恍恍惚低頭看去,隻見那小太監把雙膝往地面用力一砸,頭抵地,顫顫巍巍地跪伏著。
就跪在他的腳邊。
烏憬這麼一看,才瞧見他邊還有一位臂彎搭著拂塵的太監。
宮中的拂塵太監多了去了,
他卻覺著這太監的身形好生眼熟。
隻聽對方掐著調,冷冷吩咐道,“來人,把這個不知死活的狗奴才拖下去。”
那跪伏的小太監身形一抖,突然狠狠磕起了頭,一下又一下,用力至極,每次抬起時,烏憬都能瞧清地上暈染出一灘血色來。
他唇色發白,
袖口中的指尖不停地顫著。
好恐怖。
“砰——”
那小太監的血液濺到了烏憬的袍角。
好恐怖。
烏憬一動不敢動。
“陛下?”
一道熟悉的嗓音在他面前響起,音色溫潤,語氣緩慢,仿若近在咫尺。
“怎麼面色都發白了?”
“不是才站了一小會兒嗎?”
對方又低低地笑,“怎麼一直低著腦袋?”
冰涼的指尖毫無預兆地抵上烏憬的下巴,掐著他的臉肉緩慢地抬起,一陣很輕的歎息,“都出汗了。”
視線驟然相對。
烏憬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面前的人,對方一身鶴補紅袍,面上帶笑,有些擔憂地看著自己。
是昨天的那個人!
不,不,是前天……這兩日給他糕點的那個,他以為是什麼大官的人。
那拂塵太監在烏憬身後又道,“爺,奴才再去泡一壺茶來。”
寧輕鴻隨口應了,“去吧。”
“砰——”
“……砰——”
烏憬腦子一片混亂,耳邊還是那太監一聲又一聲的磕頭聲,面前,傳聞中的九千歲拿了個乾帕子,似乎很有興致地抬手給他擦著額上的薄汗。
帕面柔軟,
動作很輕。
烏憬顫著唇,說不出一個字。
很快,那兩個侍衛終於趕到,上前就要將那小太監拖走,對方似乎終於忍不住,嗓音淒厲,“奴才今日頭一次伺候千歲爺,求您饒了奴才這回兒,下次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寧輕鴻聽他出聲,被轉移了注意力,鬆開烏憬,饒有興致地低眸看去。
烏憬也不由低頭,霎時就跟滿面鮮血的一張臉對上,他氣都快喘不過來了。
“年紀瞧著倒小。”寧輕鴻點評。
端茶回來的拂塵低聲回,“不過十六七歲,進宮快五年了。”
寧輕鴻笑,“倒也是個老人了。”
那小太監面色霎時變了。
“算了。”寧輕鴻道,“不過一個孩子。”
烏憬幾乎瞬間鬆下一口氣。
小太監也隨著這一聲令下癱軟在地,隻不過面上竟怪異的還是不安,下一瞬,他又提起心膽來。
寧輕鴻道,“拂塵,你自己處理。”
拂塵低頭,“是。”
那小太監一下僵住,像是明白了這場無妄之災到底從何而來,他面如死灰地去扒著安拂塵的袍角,“安總管,師父,您饒了徒兒一回兒,我再也不敢了,那些金子我一個子都沒花——”
拂塵,“拖下去。”
那兩個侍衛手腳麻利,
很快,殿內恢複一片寂靜。
寧輕鴻溫聲斥責,“早說了不要在宮內興盛這些陋習。”
拂塵,“奴才不想著多收幾個徒弟賢孫兒,日後也有人奉老,哪曾想竟是個吃裡扒外的。”
“今日才把他提了上來,就露出馬腳了。”
“等查出來他到底收了誰的銀子,對誰泄露了您的行蹤,奴才就將人收拾了。”
原來不是胡亂殺人的嗎?
烏憬惶惶然垂著眼,愣愣地聽著。
不明白這兩人怎麼就在他耳邊毫無顧忌地說了起來,片刻,後知後覺,他是個傻子,聽不懂這些。
寧輕鴻皺眉,“也不是什麼大事,留條命在。”
拂塵,“是。”
烏憬腦子一片混亂,下一瞬,又感覺自己被人抬起面,用帕子不緊不慢地擦著他額上的汗。
他咽咽口水,想起這兩日吃的那兩盤糕點,卻突然沒那麼緊張了。
烏憬悄悄抬眼,看著面前的人。
對方好像上癮了一般,還用指尖碰了碰少年卷翹的眼睫,因為剛剛被嚇到,眼瞼仍有些濡濕。
少年忍不住又顫了一下,
瞧著可憐又可愛。
寧輕鴻的眼神一下變了,似笑非笑的。
烏憬突然覺得對方就像在看什麼小動物一般看著他,找到了新的樂子。
現下興致一上來,耐心十足,隻要有趣,什麼都想逗上一逗。
明明眼前是雙狹長的笑眼,烏憬卻同小鹿般警覺,總覺得這雙笑眼背後是什麼想扒下他的皮,聞聞他內裡到底是什麼味道的豺狼虎豹。
分不清到底是好還是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