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 甲申(1 / 1)

江老冷冷的臉色在瞬間垮塌,這一瞬間,他想到了許多。遠超曆屆的龍種數量,如臨死敵的戒嚴,兩位廟祝的消失,品公的沉默......

最後,他想起了那個女人的眼神,淡然。

這淡然之下,藏著整整一甲子的尖叫、痛苦、悲鳴、廝殺、死亡,它們如同地獄中湧出的紅蓮業火,在那淡然的眸子下,整整燃燒了六十年。

一刻未熄,一分未減。

他們,都是從那場甲申之亂中活下來的啊!

這一刻,他發現他錯了。他以為有品公坐鎮在上,外有真龍盤踞,那些仇恨,將在時光中揮發,在新一代的成長中消散。

你看,現在已經有了信仰新龍神的聲音。

但他錯了,錯的很離譜。這些仇恨,不僅沒有消散半分,反而在如同刀刻般的時光中釀成濃烈的酒。

一股恐懼襲上心頭,他踉蹌幾步倒退,差點在撞到太師椅後跌倒,但他顧不上自己的身子,恐懼抓住他的喉嚨,讓他順了好幾口氣,才說出話來:

“品江......品江城,外面發生了什麼?我的家人,怎麼樣了?江常怎麼樣了?龍神廟怎麼樣了?!”

江明儀似乎沒聽到他的問題,一直默默的看著窗外。淅瀝瀝的秋雨漸漸大了起來,濃重的烏雲黑沉沉的壓了下來,一抹抹赤色的電光妖異的在雲層中跳動。

隱隱傳來喧嘩聲,這喧嘩聲在這濃厚的黑沉中嗡嗡作響,讓人心煩,但又像包含某種規律,如同梵唱聲一般。

江老似乎想到了什麼,忽然驚愕的道:

“百姓......城中百姓怎麼樣了?”

江明儀終於回過頭來看他,臉上刻著一抹譏諷的微笑,眼神帶著不屑。他就這麼看向老人,淡淡出聲:

“江老,午時三刻了。”

......

三刻鐘之前。

品江城。

自龍種修士從品江城中離開,大批的龍神廟人員也隨之外出維持登龍會秩序,品江城便顯得愈發空蕩起來。

一條條縱橫的青石大道上,隻有一座座高大的龍神祭壇聳立,身後三柄赤龍旗在秋雨中輕輕擺動。

神色猙獰的龍神塑像高坐在祭壇之上,一雙雙冰冷的眼睛俯視著古老的品江城。

“吱呀~”

忽然,一扇門被打開,一名老人走出門外,寒冷的秋雨浸透單薄粗糙的短打,卻恍若未覺。

他蒼老渾濁的雙目泛著血絲,嘴中喃喃的誦唱著什麼,在淅瀝瀝的秋雨中被打的零碎:

“......座前......神通廣闊......”

他木然的向前走著,身後走出一個同樣神色木然的中年男子,走在冰涼的雨中,同樣木然的念叨著什麼:

“......聖澤巍峨......有求......”

不遠處一扇木門此時打開,走出一個赤足的老婆婆,披頭散發,踩著冰涼的雨水,嘴中喃喃:

“......眾生之願......萬血之血.......”

巷道中、港口處、臟亂的乞兒廟裡,一扇扇門被推開,年輕人、中年人、老人、孩童。

無數在登龍會期間默默奉獻、亦或是虔誠祈禱,卻又將自身卑微藏起的凡人從被品江城遺忘的角落走了出來,以至於許多人這才想起。

品江,原來還有這麼多的百姓!

他們神色木然,嘴中念叨的聲音模糊,卻又組成某種低沉古老的梵唱,各自走向離自己最近的龍神祭壇。

然後一圈圈有規律的跪下,任由徹骨的雨水將自己徹底浸透,任由祭壇上龍神像冰冷的眼神剜過他們的血肉,如嚼如噬。

梵唱聲中,一縷縷的血氣從每一個人身上飄起,它們如霧一般輕薄,但又如蠶絲一般堅韌。

像一縷縷赤色的香氣,接連天地,湧入那幾乎壓到地上的厚重的雲層之中。

“嘩!”

一道赤色的妖異閃電在雲層劃過,雲層黑的發紅。

......

在一名名凡人走出大門,像朝聖一般走向赤龍壇時。

城中一些修士漸漸發現不對,陳路甲看著眼前一位位木然走過的凡人,吞了一口唾沫。

身後還站著三名與他一樣身份的侍者,還有兩位侍水大人,一位姓江,一位姓何。

這讓他有了一些膽氣,壯著膽拽過一名瘦弱的少年,用巨大的嗓音掩飾自己的不安:

“你們......你們要乾什麼?如今城中戒嚴知不知道,趕緊給我滾回家去。”

瘦弱的少年卻沒有往常一般見到他們的恐懼和卑微,雙目木然的望著遠方,喉嚨猶自念著那詭異的禱詞,一股股蠻力的掙紮從手頭傳來。

陳路甲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遠處一尊高大的龍神像正眼神冰冷的看著他。

“呃......啊!”他驚呼一聲,下意識放開了捏著瘦弱少年脖子的手,腦海中不安、恐懼,諸多情緒讓他下意識的看向身旁的兩位侍水大人。

“癔......癔症?”

江姓侍水國字臉,看完這一幕,眼神湧上幾分嚴肅,搖搖頭說道:

“不,倒像是某種邪術。”

轉頭對身旁的另一位年輕些的侍水說道:

“何煥,你速去將此事稟告江明儀江大人,調集援手。”

而後看了一眼正在不斷彙聚民眾的赤龍壇,他冷聲說道:

“何方宵小,竟敢借赤龍壇作亂,要知道如今品公還在馴海山坐鎮。

且待我去摧毀這座赤龍壇,探一探這妖孽究竟是何面目。”

他正要行動,然而一旁的何煥卻並未出聲應下,反而低著頭站在原地。

“何煥?!”他走上前去,一把揪住對方的衣領,抬起對方的腦袋。

也就看見了對方臉上糾結痛苦的神色,他心中頓時生起一股莫大的警兆以及......恐懼!

下一秒,他看見何煥猶豫不訣的眼神中,映照出一抹如閃電般逝去的寒光。

在陳路甲等人的眼中,江大人剛提起何大人的衣領,旁邊一位一直靜立不動的普通侍者,如同鬼魅一般穿過幾人,手中白刃一閃。

血液從江大人的脖頸噴濺而出,他艱難的扭過身,不可置信看著那名摸樣普通的龍神廟侍者。

“嗬......嗬......快去...報告江明儀......”他艱難喘著氣,無力的捂著被砍斷一半的脖頸,不斷湧著血沫的嘴中,吐出這個字。

而後他砰然倒地。

品江城的凡人一個個行屍走肉般的從旁邊走過,沒有人多看此處一眼。

陳路甲幾乎被嚇傻了,一名侍水就這麼死在自己面前,他求救似的看向旁邊還站著的何煥何大人。

何煥卻一動不動,臉上充斥著痛苦、猶豫以及一絲絲的悔恨。

這時,那名不久前才加入自己這巡城小隊,身份和自己一樣隻是一名普通侍者的男子,手中的白刃還滴著滾燙的血。

他看著何煥,有些激動的說道:

“何大人,你還在等什麼?福升宣儀靈澤歸還煉陣已經啟動,想要破壞大陣的人,都得死!

這是你們廟祝定下的規矩,難道如今你還要反悔不成?!”

何煥身軀猛的一震,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同時大手向臉上抹去。這一抹,抹去了臉上所有的猶豫和痛苦,抹去了那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的東西,也仿佛抹去了他與倒在地上之人十幾年的交情。

何煥的臉上重新爬滿了雨水,埋在其下的神色冰冷如惡鬼,寒聲說道:

“尊陸珂廟祝令,恭迎龍女重臨現世!

所有龍神廟修士聽令,凡欲破壞城中大陣者,皆為背信謀逆之人。”

掃過顫抖著愣在雨中的幾人:

“當場格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