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章 幕後
白澄師姐,請你住手。
意識世界中,王洛的話讓白澄感到可笑。
住手,憑什麼?
但可笑之餘,內心深處,卻又忽而升起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惶恐悸動。
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危機感,自她踏足仙盟領土,無論是面對仙盟百國,抑或大律法,甚至是大師姐,她都能遊刃有餘,於高空走索如履平地。
這一切都是她應得的,這一切也都是在千年前就已經注定的。
在她的屍骸上孕育的花朵,必將因屍毒而腐朽,即便是鹿芷瑤也無法、無權、無力逆轉這一切。
但是,當王洛大言不慚之時,白澄忽然意識到……如果說天之右的仙盟百國中,還有誰可稱一句無辜,那麼非王洛莫屬。
事實上,這也是為什麼她最初願意給王洛一個選擇的機會。
因為,她真的很需要王洛站到她的這一邊來。
但現在……
這近似挑釁的話語,經王洛說得情真意切,讓白澄一時間竟是沉默不語。
“師姐,你沒有殺害秦鈺的理由很簡單。因為仙盟會庇護自己的每一個子民。這些在舊世被視為螻蟻草芥的生靈,在如今這個時代,已經擁有了自己的人格和權力。一對夫妻,一對在祝望有穩定事業和社會關係的夫妻,若是在毗鄰南鄉的荒原忽然失蹤乃至橫死,是會引起仙盟警覺的。哪怕南鄉外的荒原上,每年都有幾十上百人失蹤或者乾脆橫死。有的死於荒獸爪牙,有的則是被人類的惡意所害……但即便如此,也沒有任何一個人的死亡,是可以置之不理的。當地文遊司、青萍司,乃至定荒軍都會被驚動,並派出人手沿著受害者遺留的線索前去搜救,並順路剿滅盤踞的荒獸荒魔。你不想在複仇大計發動前打草驚蛇,所以就讓他們夫妻僥幸留住了性命……”
王洛說道:“不錯,看來師姐你也想到了。秦鈺的命格逆轉,是你所為吧?他當年與妻子恩愛情篤,但隨著某日深入荒原探險,回來就突然變得人憎鬼厭……當時我隻以為這是荒原上的什麼歹毒咒術,便以飛升錄將其招入靈山門牆的方式,為其撥亂反正。但是現在想來……師姐,當時你並不該對他出手的。”
“你是想說,那個秦牧舟的後人?”
此時此刻,無論心中有多少莫名的預警,她也找不到就此投子認輸的理由!
但是王洛卻並沒有錯過這刹那的破綻。
甚至鹿悠悠暗藏的十萬兵,乃至要塞地下的密室和局地太虛陣,一切的一切都沒有脫離她的布局!事實上,當她踏足仙盟的那一刻,仿佛天之左右的兩相天道,都在不約而同地助她成就複仇,令她能駕馭著一具微不足道的宿體,布下網羅天地的局,並一步步走到決勝的最後一步。
但是,這盤完美布局的棋,截至目前,根本沒有任何破綻,仙盟的每一步都在她的算計之中,無論是前線那些格外敏銳的樹眼,以仙絲織命的神醫;又或者是王洛異想天開的八方削福陣。
而王洛則抓住機會,繼續說道:“你踏入仙盟後彌漫的彆離之毒,與當初秦鈺所中之咒實在太過相像。所以,當我意識到這次的對手是你時,立刻就同樣意識到,秦鈺當年遇到的人也是你。但是,為什麼?你為什麼要對秦鈺出手?為什麼是以那種拐彎抹角的方式?”
“師姐,你遇到秦鈺時,距今尚有十五年。但對於你和你的複仇而言,十五年不過是彈指一揮間。不久的將來,仙盟就要啟動拓荒,而你將利用這次拓荒完成自己的複仇……在此之前,你務必藏好自己,不引起任何人的警覺,更不能讓仙盟提前有所防備。”
她的確意識到了自己或許敗相已成。
白澄難得沒有立即反駁。
“白澄師姐,你應該已經本能地感受到危險將至了……而對於現在的你來說,這種本能的預警意味著什麼,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收手吧,現在還來得及。這是我……作為你的小師弟,願意給你的承諾。現在退回去,不要再出現了,這是對你,對我,對所有人都最好的結果。”
意識世界中的片刻遲疑,落在現實世界更是微不足道,即便她再遲疑一千次,一萬次,也依然來得及在關定南慢悠悠提劍刺來之前,將他重新握於掌中。
頓了頓,王洛在白澄逐漸冰冷的目光中,繼續著自己的故事。
說話間,王洛目光始終牢牢鎖定在白澄身上。
白澄好笑,但笑聲未起,便被王洛提前打斷。
“那麼,在這樣的緊要關頭,你為什麼要在一個無名小卒身上留下破綻?就因為他姓秦,是秦牧舟的後人,所以你恨意難耐?然而這種淺薄的仇恨和憤怒,對於從幽壤中爬回來的人來說,怕是不值一哂。何況,若是真的深恨,那乾脆將秦鈺抓來囚禁,每日百般折磨,豈不是更好?又或者乾脆地令其形神俱滅……在茫茫荒原上,以你的手段想要取某人性命,根本輕而易舉,怎麼可能讓他逃回仙盟?然後,師姐,這個問題就是你的破綻。”
白澄錯愕,迷茫,繼而恍悟,冷笑。
而故事講到這裡,白澄已經用冰冷的沉默,肯定了他的所有猜測。
而王洛見此,不由開口歎道:“師姐,或許當年鹿芷瑤乃至這片天地,對你都確有虧欠。所以在仙盟百國,伱做什麼事都如魚得水。但縱使是完美無瑕的天時地利,也難掩你人為的破綻。”
尤其是接下來的故事核心。
“師姐,你當初不願打草驚蛇,卻完全可以隨手殺人再遠走高飛,隻給聞訊而來的定荒軍人們留下一個無頭的凶案現場。邊境軍人再怎麼認真敬業,也不可能繼續追查到荒原深處去。所以,你為什麼不這麼做?是因為你沒想到,還是因為你沒辦法遠走高飛?你和秦鈺夫妻相遇的地方,藏著什麼無從轉移,也難以遮掩的重要物事。所以你最終隻是洗去了秦鈺夫妻的記憶,將他們原路放了回去。如此,一對在荒原記憶模糊的夫妻,就不會引起仙盟的警惕……隻是,在這個過程中,你卻沒能按捺住情緒,在秦鈺身上留了一筆。”
王洛說著,歎息道:“當然,也可能是因為這一筆,對你而言是某種儀式的開場。秦鈺回歸仙盟後,十五年間生不如死,而他所承受的每一份折磨,或許都化作了師姐你的養分。但無論如何,正因為這一筆,我才能順藤摸瓜,抓到你的破綻……師姐,就在我講述這些故事的時候,已經有人跟隨秦鈺,前往南鄉之外,故地重遊去了。”
說到這裡,白澄臉上的陰毒,終於呈現出一絲不可思議的……驚惶。
“不可能……我一直在盯著秦鈺,他始終沒有離開月央!”
王洛點頭道:“沒錯,從顧詩詩的渠道得來的消息確是如此,他們分手之後,秦鈺就去了月央。但那隻是聲東擊西的偽裝,秦鈺本人早就應我的要求,暗中南下,去往南鄉了。”
說著,王洛在意識世界召喚出飛升錄,逐頁翻動……那金色的光芒,令白澄露出格外憎惡的神色,但即便如此,她依然牢牢注視著飛升錄外山門那一頁。
秦鈺的個人信息上,分明寫著他如今依然位於月央,甚至就明確了人在望城!
但是,就在白澄的緊盯之下,王洛伸手在飛升錄上拂動,於是那一行確鑿的字跡頓時消散了,取而代之的,則是猩紅的荒原二字!
“白澄師姐,這飛升錄對你而言破綻重重,就連我和關定南的通訊都可以被你挾持……但是,飛升錄的主人終歸是我,你可以在其中弄權,我同樣可以。在脫離了敵暗我明的優勢情況下,我對飛升錄的運用之靈活,任何人也拍馬難記。當然,你也可以趁著現在還有那麼刹那工夫,去通過你的彆離毒網,驗證一下這行記錄是否屬實,秦鈺是否還如你以為的那般在望城借酒消愁……還是說,你借顧家之力在望城安排的盯梢人手,隻是在盯一個似是而非的替身!”
白澄默然不語。
此時,她已經沒有餘暇去驗證真偽了。
現實世界,關定南的聖劍距離她越來越近,而無論意識世界中的交流是如何迅捷,她終歸隻能在現實世界收集情報。而因為一些原因,秦鈺,的確是她的盲點所在。
“師姐,秦鈺是你的盲點,對吧?因為某些原因,你看不到,至少也是看不清他。所以當初才會被他帶著妻子誤入要害之地,不得不臨時予以遮掩……看不清秦家人,這同樣是你的破綻。正如當初秦牧舟師兄竟然可以當著你的面做局,引得心思一向細膩的你,毫無所覺就落入鹿芷瑤的陷阱之中。後世的秦家血脈,依然對你留有類似的影響。”
“王洛!!”
刹那間的怒吼,幾乎令意識世界為之崩潰……這道寄宿在白橙體內的意識,赫然爆發出令人難以想象的恐怖威能。
直面威壓之下,王洛的意識風雨飄零,仿佛要支離破碎。
但他卻毫不在意。
“師姐,就在你暴怒的時候,秦鈺已經找到你的老巢了。還記得我踏入這定荒高塔後,被白天心關門打狗時,腰間曾有一道靈符點亮嗎?當時因高塔阻絕內外通訊,所以掀符之後,符中無聲息……但其實那是我和秦鈺早就約好的信號。當他在荒原中找到要找的東西時,便用那道靈符聯係我,除此之外,不可動用靈符。他是個很能聽話的人,不會違背我的命令,所以在那道靈符亮起的時候,師姐,你的破綻或者說要害,就已經落入掌握了。”
“……”
意識世界中的風暴,在這一刻忽而緩和。
王洛說道:“當然,因為靈符傳訊終歸是被高塔阻斷了,所以我還不清楚秦鈺究竟發現了什麼。但是事已至此,我不妨大膽猜測——在關於白師姐你的問題上,我的猜測似乎特彆精準——師姐,之前我陷入的那個夢境裡,我是在新婚之夜被愛人所殺的,幾乎沒有留下除了恨意以外的任何東西。但現實中,你和秦牧舟師兄早就度過了新婚燕爾的階段,而且……當初你倆明明擁有頂級的才華資質,卻不願飛升天庭,是因為什麼呢?嗬,是為了孩子,對嗎?你和師兄早就計劃著要養育一個孩子,要給這個孩子最好的一切。所以你們絕不能在孩子成長的過程中突兀飛升,離他而去。隻是,一直到我關於舊世的記憶截止的那一刻,你們都還處於積極備孕的階段。但是……請問,在天劫降臨,而你們夫妻反目的時候,你們,已經有了孩子嗎?”
轟隆!
意識世界中,一道震撼天地的悶雷突兀炸響。
然後,這片玄渺之地下起了雨,仿佛天河崩傾,要吞沒世界的大雨。然而如此大雨,也洗不去空氣中的血腥,以及屍骸腐臭的味道,更熄不滅處處點燃的烈焰。
霎時間,王洛仿佛重回夢境……但身邊的一切,卻比他的夢境還要殘酷百倍。
這是白澄的記憶,是秦牧舟、鹿芷瑤在白家屠戮真仙、滅絕家族的記憶。
而面前的白澄,也變回了王洛依稀熟悉的模樣。
不過,也隻有五官眉目還保留了曾經的模樣。她渾身上下的血汙,以及臉上的猙獰,早已不再是王洛記憶中的白澄了。
最重要的是,這個在屍骸堆中重傷垂死的白澄,腹部雖平坦,內中卻已孕育出了非同尋常的靈光!
“所以,我猜的沒錯。”王洛強壓下心中那驟然升起的煩惡欲吐的感覺,冷聲說道,“師姐你當初的確是懷了孩子……那個孩子後來怎樣?秦牧舟和鹿芷瑤將你分屍鎮壓,你腹中的孩子,可曾被他們取出來?還是說,你想方設法將這個孩子藏到了最後,藏到了距離南鄉不遠的荒原上?那個孩子吸納了你全部的悲愴與怒火,是任何人也無法洗清的曆史的見證和印記,也是秦牧舟乃至鹿芷瑤無法直視的汙點。你隻身深入仙盟,卻比仙盟子民還要如魚得水,鹿芷瑤也不敢出來見你,便是因為那個孩子,對嗎?”
說到此處,王洛仿佛毫不在意自己說的一切都隻是憑空推測……他用確鑿而冰冷的聲音,發出了最後通牒。
一個無情到了讓一旁默然見證一切的鹿悠悠也為之戰栗的,最後通牒。
“所以,白澄師姐,若不想你的孩子粉身碎骨,就請你,住手,不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