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茸城,一向以氣候宜人著稱,來自東南方向,懷舟海的濕潤空氣,裹挾著周郭雨林的濃鬱靈氣一道途徑茸城,又被靈山以及周圍的連綿山脈攔下,化作滋養萬物的雨水,為方圓數百裡的廣袤地區祛除暑氣。
然而這一年,準時造訪茸城的濕潤空氣,卻發現自己撲了個空,原先茸城所在的地方已化作一片肥沃的平原,一條清澈的河流,仿佛禮物盒外的綢帶一般貫穿其中。而沿河兩岸,無數寶光繚繞的工地,正在夜以繼日的開發鞏固,將這片剛剛拓荒得來的土地,徹底打上仙盟的烙印。
這份豪情仿佛能感動天地,於是濕潤的空氣便在此暫作停留,忘記了正緩慢西進的舊友茸城,結交起了來自仙盟百國的新朋。
而這對於拓荒者而言,就無疑成了不大不小的麻煩。如今才剛剛到初夏時候,茸城就已宛如火爐一般焦躁起來,多個城區都早早打破了維持數十年的高溫記錄,從遠處眺望,這座立體的城市就仿佛天君丹爐,將周遭的空氣都燙得扭曲翻滾。
而本應用於維持城下大陣,臨時調節氣候的地脈,如今也被輸往更西側,支撐日益緊張的拓荒前線……於是這兩千多萬茸城人,就隻能體會一番數百年前,大陣和地脈未成時候,先人自力更生的感覺,而也讓城中用於降溫清涼的各類法寶好一陣暢銷。
好在,在這個全民修行的時代,縱然是熱浪逼人的酷暑氣候,本質上也隻是些微的麻煩,隻要城主府能準時準點將各類補貼發放下去,民間的拓荒狂熱就絲毫不會消退。
而與此同時,距離茸城不過百裡的靈山西區,拓荒軍駐紮的主營所在,卻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山壘要塞外,鐵字校場,一片素白的沙地敞亮地迎向頭頂日光,乍看上去,簡直是夏日的天然岩烤聖地。然而實際上,這校場內卻是清風徐徐,送來花草芬芳,雪白的沙粒就仿佛細小的玉石,隱隱透徹清涼,令人仿佛仍停留在春日的美好時節。
從茸城城區剝離來的地脈,有效支撐起了要塞周邊的宏偉大陣,令此地氣候幾乎完全掌控於人手,明明身處拓荒前線,卻比後方的日子還要愜意幾分。
隻是,坐在這片愜意的校場上,馬琮心中卻完全產生不了半點與愜意相關的情緒。
他一臉呆滯木然地看向手中不斷點亮新文字的卷宗,仿佛是被光信號操控的傀儡人一樣,隻能發出規律而死板的聲音。
“好了,下一位,31號,張金波。”
而隨著他的叫號,一個看來勉強擦到中年邊緣的魁梧漢子,邁著緊張的步伐,從遠處隊列中走近前來。
“那個,小馬哥,你好,我是礪鋒營的張金波,咱們以前在一個營地…………”
馬琮卻眼皮都不抬一下,木然道:“先說症狀。”
那魁梧的漢子,明明生得一副濃眉大眼絡腮胡,頗具凶相,此時被馬琮回以冷臉,卻不由露出羞澀難堪的表情,瑟縮道:“是,是……這個,我想問一下,周圍……”
馬琮淡然道:“放心,如你所見,我腳下有白沙障,方圓三米是絕對的私密區,你的話不會被其他人聽到。所以,先說症狀吧。”
張金波連忙點頭:“好,我的症狀是……”
說著,他從玄甲外的罩袍口袋中,摸出一本小冊子,將提前寫好的文字規規矩矩念出來。
“兩個月前,我和妻子例常靈符對話,她神色卻……”
話沒說完,就被馬琮打斷了。
“好了,時間不對,此毒首發才一個多月,你兩個月前的事就彆歸咎荒毒,找找自己的原因吧。下一個。”
張金波大驚失色:“不是,我記錯了,是一個月前!”
結果話音剛落,張金波腳下白沙就赫然變色,清涼的白玉沙化作血紅,並帶來極高的溫度,頓時將張金波燙得跳腳。
馬琮淡然道:“鐵字校場內,白沙還有簡單的明心測謊功能,當著我面說謊就大可不必了。張哥,回去吧,夫妻生活的問題,不是靠洗腦這種歪門邪道能解決的。”
眼看自己排了許久隊才拿到的號就要作廢,張金波當場下跪,說道:“小馬哥,你就聽我說完吧!我妻子可能的確心思不定,但我們共同生活這麼多年,還有了女兒,她不可能在這個時候突然變心,拋開家庭不顧的,她肯定是被荒毒影響的!”
馬琮歎了口氣,但不及開口,張金波已經將頭都磕了下去。
“小馬哥,我雖然隻是礪鋒營的煉器師,但也是當年在荒原惡戰下傷了元神,才沒辦法留在一線部隊的。我,我現在也不圖彆的,就算她實在忍我不了,一定要離開。至少也,也顧忌一下女兒吧!我就這麼一點心願了,你……至少,讓我用一下樹眼好不好?要是樹眼說我身上清白,我絕對不多糾纏!”
馬琮看著那曾經面臨生死關頭都不皺眉毛的硬漢,此時竟已如爛泥一般,再歎口氣,說道:“好吧,但樹眼那邊……要再等等。”
“啊?”
說到此處,馬琮也實在是萬般無奈。
理論上,對於這在前線突然流行開的荒毒,若能及時以建木樹眼予以大範圍全方位的俯瞰洞察,將所有潛藏的荒毒都及時捕捉出來,那麼就算暫時不能治本,治標其實也足夠了。
畢竟本質上,這荒毒雖然詭奇又陰毒,但其實並沒有多少實質殺傷力。遇到一些心理比較堅韌的,說不定笑笑就過去了——雖然一般心理堅韌的根本不會毒發,反而還能接連好運。毒發的都是那種三觀完全貼合公序良俗的好人。
隻要將荒毒的傳播途徑斬斷,餘下的事情並不難處理。
但問題在於,一方面,這荒毒的傳播出奇的詭異難防。時不時就會從意想不到的角落蹦出個受害人來,雖然一直沒有大範圍爆發,無需動員全軍整肅,但也使得荒毒傳播,像是破敗的前列腺一般連綿不絕。
另一方面,基於荒毒詭奇難防的特性,樹眼在確診病患的問題上可謂事倍功半。當初能在邊界線上將王洛身邊的舒泉敏銳捕捉到,是因為方圓幾公裡內,就數王洛的真元波動最為熾烈,直接引來了大批樹眼的集體關注。而無數道目光聚焦之下,樹眼給出的讀數也非常微妙。若非當值的戰士足夠謹慎,說不定就直接漏過去了。
那麼接下來,當樹眼的視野從荒無人煙的邊界,轉移到擁有數十萬常駐軍人,以及多座複合大陣的山壘要塞區域時……那紛亂無序的讀數,能讓最為專精此道的老教授也撓破頭皮。
人不行,自然就隻能讓工具能者多勞,以更為充沛的地脈靈力注入,佐以生機勃勃的諭令,便能激發樹眼在短時間內,以十倍的敏銳細細洞察區域內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個生靈。
如此,方能在高度複雜的環境下,準確地捕捉到荒毒的形跡……然而副作用卻是,樹眼的損耗率會以令人目眩的方式飛速上升,這才短短一周多的時間,山壘要塞周邊的建木樹眼,就有半數被迫休眠,任憑維護團隊如何努力灌注靈泉,催愈疲憊……也無濟於事。而若是任由樹眼再折損下去,那這張理論上密不透風的洞察網絡,就連最基本的職能也都無法履行了。
所以,現如今前線的應對措施就是臨時抽調一批人力,先作人工初篩,將疑似中毒的案例做一次簡單判斷,確認的確有中毒嫌疑的,才交由樹眼做單獨檢查。這一招,在過去兩三天時間裡,的確有效緩解了樹眼的工作壓力,也讓負責維護樹眼的工作人員得以喘息。
但隨著聞訊前來報名受檢的人越來越多,很快,就算以人工初篩直接篩掉一批,樹眼仍是供不應求。例如現在,馬琮手上的卷宗就分明寫有後方傳來的緊急通知,說目前已無可用樹眼,要他暫時停止接收新人。
但是眼看校場上那等候叫號的綿延隊列,馬琮很懷疑,這真能停得下來嗎?
或者說,上面將他們這批最能打的神鋒營戰士,從最前線調回來負責此事的人工初篩,恐怕也不單單是因為他們對荒蕪的感知最為敏銳,也是因為一旦事態不穩,至少和鬨事的人打起來時可以不吃虧……
無奈中,馬琮也沒對張金波做更多解釋,隻說道:“不想等就下一號……”
“想等,想等的!隻要給我排上就好!我可以等,完全可以等!”
張金波好一陣千恩萬謝,恨不得再次跪地磕頭,但馬琮擺擺手,就以一道不容情面的疾風將張金波吹走了。
然後,他低頭看向手中卷宗,已不知該不該叫下一號。
張金波到底是個好說話的,可以用一個拖字訣應付過去,但其他人就未必了。而張金波離開障術時,臉上那激蕩喜色,也肯定瞞不住彆人。於是排號的人必然會備受鼓舞,然後做足死纏爛打的準備。
所以他接下來的工作恐怕就有點難了……也難怪宮道子從一開始就告誡過他,決不能在人工初篩的過程中流露出半點情緒,哪怕對待戰友,也要向對待荒魔一般冷酷無情。
好在就在此時,一位同樣玄甲青氅,氣勢卻勝過馬琮十倍的軍人,腳踩虹光,從天而降。
馬琮一抬頭,便驚訝不已:“隊長?”
來人正是馬琮的直屬上司,擁有兵王美譽的常斐然。他雖軍銜不高,但在前線卻享有極高的威望,甚至勝過了如江上寒那樣的元帥候補。隨著他的現身,校場上本來略有躁動的排隊人群,頓時就安穩下來。
常斐然看了馬琮一眼,也是有些無奈,歎道:“你去休息一會兒吧,這一上午的接待,感覺你都要神識透支了。”
馬琮拱了拱手:“當著隊長的面,我就不逞強了。的確有些身心俱疲,接這個差事前,怎麼也想不到……形勢會這麼嚴峻。”
常斐然也不由感慨:“是啊,剛剛接到上級密文說明這荒毒時,我還以為自己中了荒毒,發了幻覺。而後又接到命令,被從邊界調回這裡來負責接待時,我覺得是不是要塞指揮們集體中毒,開始倒行逆施……但現在來看,不得不佩服王山主知覺敏銳,元帥行事果決。事態雖然惡劣,總歸還在掌控中。好了,不多閒聊,伱去休息吧,這裡由我來支撐一會兒。”
“啊,隊長你來?”
“嗯,總不能一直眼睜睜看著自家兄弟衝鋒在前做臟活吧?反正我也沒打算日後晉升什麼將軍,不需要那麼在乎顏面和人緣,趁我身上那一些虛名還沒過保質期,由我來扮黑臉就最好不過。”
說完,常斐然拍了拍馬琮的肩膀,又推了他一把:“去吧,好好休息一下,有餘力的話再研習一下那個生息拔荒法,你在此道頗有天賦,說不定能修成奇功,開辟出一條樹眼之外的定荒奇術,屆時你就能青史留名了。”
馬琮此時卻實在沒有奉陪笑話的餘力,心中隻感動於隊長對自己的關照,向他認真行了一個軍禮,便安靜地撤回要塞的宿舍區中,準備吃點靈食,休息一會兒了。
但其實,在離開鐵字校場的刹那,當他不再被那數百名擁擠的排號人用熾烈的目光瞪視時,身上的疲憊就已經去了八九成。
區區人工初篩,還不至於累到休息。所以在短暫調息後,馬琮將靈食包裝認真迭好收起,決定去要塞的綠木園,給那些維護樹眼的人也上點壓力。若是他們能將樹眼的周轉效率再提升一些,神鋒營的戰士們也就不必在校場上扮黑臉扮那麼辛苦了。
而他剛剛走出神鋒營的宿舍區,便見迎面走來一個身著白長衫、綠披肩,笑意盈盈的中年大叔。那身綠白配的打扮,正是在綠木園中維護周遭樹眼的人員工服,而大叔也不是陌生人,甚至在這要塞中已經小有名氣。
畢竟就在昨天,宮道子才帶著幾名弟兄,氣勢洶洶去綠木園投訴他消極怠工,遲遲維護不好樹眼,導致宮道子不得不在白沙地上當了一晚上的孫子……
這中年大叔,雖然在綠木園工作多年,資曆頗深,而往日裡,工作和為人的口碑也都還不錯,但這幾日,前線最要緊的時候,他卻莫名表現出了一種中年社畜的油膩感,做什麼都慢人一拍,還屢屢在彆人火燒眉毛的時候神遊天外,讓人見了就來氣。
此時見他一臉開心,馬琮再難有好臉,迎面就是一句冷嘲熱諷。
“喲,林叔,什麼事這麼開心啊?說來也讓我也沾沾喜氣,解解疲乏呢。”
卻聽林叔哈哈一笑:“放心放心,我知道小馬你想說什麼,林叔前幾天工作效率的確差了點,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但是我現在的問題已經解決了,從今天開始,絕對加班加點,讓你們前方的樹眼管夠!”
這番話讓馬琮氣焰頓消,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心中惶惶。
“哦,那,那就好……”
頓了頓,感覺這麼結束話題,實在有些失禮,便沒話找話道:“林叔前幾日是遇到什麼狀況,在帶病工作嗎?那,之前我們說話可能有些衝,先說聲對不住了。”
林叔用力擺手搖頭:“哎呀,不必不必,客氣什麼!我那不是什麼毛病,就是……就是一點家事。我那老婆,你也知道吧?跟我一起在綠木園的那個!以前就喜歡念叨人,這幾日忽然變得跟特麼腦子進水一樣,沒事找事也要從早念我念到晚,睡覺都不帶停。這我哪還有什麼心思工作啊。好在我剛剛實在忍不住,將她腦袋砍了下來,果然一下子就輕鬆多了,哈哈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