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望國主鹿悠悠,在仙盟百國間,均享有極高的威望,而在本國境內更是被無數人奉若神明,甚至隱隱壓倒了歸隱太久的尊主鹿芷瑤。
人們眼中的鹿悠悠,勤勉克己、品性高潔,既有雄才大略,又有切實而堅定的施政手腕,是一位近乎無暇聖人般的偉大領袖,更是尊主鹿芷瑤最合格的接班人。
然而在鹿悠悠本人想來,她其實從來也不該作什麼祝望國主。
因為世上恐怕少有比她更不適合擔任國主的人選了。
吉祥靈鹿的天性和族群生態,讓這些壽元悠長的靈獸普遍有著謹慎而謙卑的性格,而鹿悠悠又幾乎堪稱是靈鹿中的模範鹿。
她比絕大部分同族都要機敏警覺,也比絕大部分同族都更加膽小而靦腆。她比絕大多數依仗壽元悠長而散漫無狀的同族,都要勤勉而克製,卻也因此而顯得頑固死板,不懂變通。她比絕大部分同族來得勤學聰慧,喜歡遇事三思,卻也因此顯得優柔寡斷,魄力不足……
她的性格特點,注定她更適合去作幕僚,作副官,去支撐一位如鹿芷瑤那般永遠自信十足的領袖。
而非親自居於玉座之上,以一己之決斷,影響億萬人的未來。
所以,在鹿芷瑤第一次提起,要鹿悠悠繼承她的衣缽和玉座時,化形的小鹿幾乎是用儘了畢生的力氣,在尊主的注視下搖了頭。
然後呢,鹿芷瑤就笑著摸了摸她的頭,說:“我就知道小鹿兒你肯定不願意,所以我的接班人,你當定了!”
世上恐怕再沒有比鹿芷瑤更喜歡強人所難的人了,她一邊欣賞著與自己相依為命數百年的小姑娘,露出泫然欲泣的苦臉,一邊已經將全套的繼承人培養方案,似滔滔洪水般推了過來。
最初,鹿悠悠隻是苦笑著將這當作尊主大人一時興起的惡作劇。
因為要扭轉長生種的天性,是非常困難的,吉祥靈鹿的性格之頑固,與它們的漫長壽命完全呈正比。而鹿悠悠的很多性格特征,已經被鹿芷瑤念叨了幾百年了。要真的能改,早就改掉了。
反而鹿芷瑤卻是時常率性而為,做事總沒有常性——除了連載同人之外。
但其後百年,鹿芷瑤卻展現出驚人的執著和耐性,她孜孜不倦地影響著,甚至是強迫著鹿悠悠去適應為上者的身份,要她去做各種艱難的決斷,去背負億萬人的生死。
再之後,鹿芷瑤歸隱建木之巔,而她的衣缽傳人坐到玉座之上時,已經是無比合格的祝望領袖了。時至今日,鹿悠悠的聲望甚至隱隱壓倒了鹿芷瑤。
從泫然欲泣的苦臉一路走到今天,其中經曆的苦楚,唯有當事人能心知肚明……五百年過去,大部分痛苦都已被歲月洗清了棱角,唯有一件事。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本來已經被她遺忘了大半,卻忽然在這個時候跳了出來。
五百年前,鹿芷瑤在離開玉座時,曾歎息著說:“小鹿兒,你現在已經勉強是個合格的國主了,但距離優秀卻還差了幾分任性。什麼時候你能像我這般任性,什麼時候你才真正配得上這玉座。”
當時,鹿悠悠隻把這句話當作尊主大人的日常玩笑,就如她時常笑話自己的身高……但此時想起來,鹿悠悠卻忽然理解了其中的另一層含義。
如果是鹿芷瑤在這裡,她一定不會囿於理性的利弊分析,更不會考慮什麼長遠影響,她會任性地將韓穀明的性命置於億萬人的福祉之上,用儘一切手段去救他。
然後,在奇跡般的救下韓穀明後,面對手下的勸解,再冠冕堂皇的表示“身為領袖,率性而為是一門必修的藝術功課。”
如果是鹿芷瑤,如果是那個被她追逐了五百年,不,上千年的鹿芷瑤,就一定會這麼做。
所以……
看著面前那堅定死誌,沉聲催促自己動手的老人,鹿悠悠從沒有任何一刻,像現在這般,想要徹徹底底的任性妄為!
而腦海中,忽然清晰起來的尊主的身影,更是讓她在刹那間仿佛打破了一層厚重的桎梏。
“小鹿兒,動手。”
好……這可是你說的!
於是,本應洞穿額心的手指,在最後一刻收斂了鋒芒,取而代之的則是一道溫和的真元,緩緩渡入韓穀明的體內。
老人驚訝地瞪大眼,繼而甚至生出驚怒,他想要站起身阻止,卻已經失去了對身體的掌控。
“國主大人,你……”
鹿悠悠居高臨下地說道:“韓穀明,你應當知道,我最擅長的仙法便是治療。自定荒之戰,我就跟在尊主身旁,救下了不計其數的定荒先驅。許多猛毒絕症,可令無數仙家大能束手無策,卻難不住我。”
韓穀明愕然無語。
關於國主的傳說,他當然知道,每一個熟知定荒史的人都知道。早在千年之前,鹿悠悠的修為還很稚嫩的時候,就已經憑借吉祥靈鹿的種族天賦,成了當時赫赫有名的救命神醫。不過隨著大戰結束,鹿悠悠就很少有機會施展醫術,成為國主後,她的醫術更是幾乎停留於傳說中。
隻在每年金鹿祭上,她會親自施法,治愈一批沉屙纏身的病人,手段確實妙不可言,但仔細想來,卻也未必能高明得過千年之前那批繼承過舊世道統的定荒元勳。更何況千年前的她也遠沒有今日的修為。
那麼,千年前,鹿悠悠究竟是憑借什麼,在一眾驚才絕豔的元勳中贏得自己的席位?
“我,可以治愈荒蕪。”
伴隨這句顛覆常識的話語,鹿悠悠指尖處的真元頃刻間膨脹萬倍,宛如奔湧的大河、大海,以蠻不講理的方式衝入韓穀明體內,令堂堂元嬰真人,如洪水中的孤葉一般渺小。
而這,已經絕非‘韓瑛’能夠使用的手段。
面前之人,雖然是依憑了韓瑛之身,卻赫然是在動用國主之權能!
是的,在鹿悠悠決定放下一切理性計較,而任意妄為的那一刻,向她封閉了權能的玉座,便重新擁抱了她。
一切都仿佛順理成章,一切又都如此的不可思議。
鹿悠悠酣暢淋漓地馭使著這份久違的力量,思緒則如銀河瀉地,靈光閃耀。
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在這一刻自然而然的迎來了答案。
為何五百年的兢兢業業,卻換不來玉座的完全認可?為何與王洛的一次見面,一次妄念,她就被困在韓瑛體內?
為何那個本該取她而代之的化身,卻莫名的放棄了自身職責,寧可在建木旁長眠,令玉座空懸!
因為對於留下玉座,留下整套規則的人來說,過分的克製與理性,從來不是君王之德。
因為歸隱的尊主鹿芷瑤,一直在等待著自己最珍視的繼承人,能夠真正意義的任性妄為!
這一刻,鹿悠悠宛如脫胎換骨,破繭成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