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彆孔璋後,王洛轉身回了石府。
棗紅色的院門在他身後緩慢關上,門外的小廣場已經恢複了往日的寧靜,仿佛剛剛發生的一切都是夢幻泡影。
但院門內,石玥已跪拜在影壁旁。
“山主大人,我……”
王洛沒等她繼續說下去,就抬了抬手,以柔和的真元將其托了起來。
“以前護山家族侍奉靈山萬年,從沒流行過叩拜之禮,還是站直了說話吧。”
石玥站起身時,不由伸手抹了下眼睛,才釋然道:“多謝山主大人,玉主的事,並不是我有意隱瞞……”
“我理解。”
王洛從靈山來到茸城不過兩日,作為一名舊時代的遺老,他需要學習消化的東西實在太多,而石街玉主並不是非要第一時間知道的重要常識。而對石玥來說,玉主這個頭銜既沒有光榮的曆史意義,更沒有什麼實際價值,一時來不及提起,自是情有可原。
王洛的理解,讓石玥更是鬆了口氣,她沉吟了一下,開始再次發揮身為兼職導遊的特長。
石街玉主之名,來源於三枚“玉符”,而石街玉符,則源於這條街道的特殊曆史。
千年前,定荒元勳們在這片廢土上重啟文明,建立茸城時,得到了以石家為代表的本地人的大力幫助,可以說茸城有一多半都是建立在外山門的遺址之上。所以茸城也給了石家以極大的特權——自治權。
茸城建立之初,“石街”是一片城中之城,石家也是這座城市的無冕之王。
然而千年過去,隨著石家家道中落,曾經覆蓋了小半個城市的自治權已經縮水到隻能覆蓋這座貧民窟,且自治二字,在青萍司小白樓的籠罩下也名存實亡。而殘存的權力甚至還被分為三份,由持有玉符的三人所共有。
但即便如此,石街玉主的影響力依然非比尋常,對於生活在底層的石街人來說,大律法、金鹿廳,乃至小白樓,都顯得過於遙遠,指導他們日常行為的是傳統,而傳統的代言人,就是石街玉主。
持有玉符,並不會增進修為、積累財富,但卻能得到石街人的敬重與認同,由三位玉主共同定下的規矩,就是石街人必然要遵守的律法。說簡單些,玉主,就是典型的宗族宿老。
石玥作為石家的正統且唯一繼承人,正好持有這樣一枚玉符。但以她如今的境況,顯然不能正常行使玉主權力,甚至那枚玉符都是彆人幫她從喪心病狂的賭狗石秀笙手中搶回來的。所以,在她能夠真正自立之前,玉符於她而言並無用處。
石街人雖然喜愛,甚至敬重石玥,但顯然並不是將她視為長者、尊者的那種敬重。
石玥本以為自己要用很長時間,才能重新拿回被父親揮霍掉的家族威望,堂堂正正持有玉符,但王洛的出現,卻極大加快了這個進程。
“所以,山主大人,我真不知該怎麼謝你才好……”
王洛說道:“嚴格來說,該是我代表靈山感謝你,石家在靈山衰落後的千年時間裡都不離不棄,是靈山有負於你們在先。”
“你這麼說,就讓人更不好意思了。天劫之後,石家依靠舊日餘蔭,其實一直過的不錯。而且大部分石家人也都沒打算為靈山守節,在幾百年時間裡,陸陸續續帶著分割的家產移居彆處。後面本家衰落成這個樣子,其實是我們自己不爭氣……”
王洛說道:“一般來說,領導表彰下屬的時候,下屬推辭一次就夠了,再多就屬於不給面子了。”
“……是我錯了。”頓了頓,石玥有些失落地感歎道,“這些年,我一直努力地想要證明自己,但剛剛隻是兩個討債人就讓我無能為力。”
王洛說道:“他們是專業的。”
石玥說道:“但山主大人處理起來卻遊刃有餘。”
“因為我比他們更專業。”
“……”
王洛解釋道:“爛泥一樣的小人,在任何時代都有,師姐當年帶我多次下山遊曆,大奸大惡之人其實極其少見,反而這類‘牛二’到處都是。而師姐每次都處理得非常漂亮。”
而說到這裡,王洛腦海中再次泛起回憶,以及感慨。
師姐真的是不可思議的人,她平時的為人處世,可以說是世間距離人情世故四個字最遙遠的典範。
然而下山遊曆,遇到凡間疾苦,她卻總能表現得八面玲瓏,既能以力壓人,也能以柔克剛。
然後尤其擅長懲治小人。
對於天然居於九州頂點的靈山人來說,人情世故或許是最不需要的東西,然而同樣,對於靈山人來說,“考慮需要與否”也是最不需要的東西。
所以的確有靈山人對人情世故一竅不通,但也有些人,隻是故意裝作一竅不通……
換成是師姐來處理剛剛的情形,恐怕還要更熟練而圓滑,比如讓那兩個黑背心從嘴裡噴出來。
思緒漂移了片刻,就聽石玥已經換了話題:“山主大人,石秀笙逃逸前,在石街的街坊鄰裡間陸續借了上百萬,所以要明早償還債務的話,我得快些去聯係牙人賣掉宅子……”
王洛擺擺手:“放心,明天早上,不會有多少人真的來催債的,用不著你賣宅子。”
石玥說道:“嗯,街坊們大部分都很善良,一直以來都很照顧我,明早可能的確不會有多少人來。但我反而更不希望這般利用他們的善良……”
頓了頓,石玥又說道:“石秀笙一走了之,與石家已無瓜葛,他後續的債務我是不接的。但在他走前,以石家的名義所借的每一枚靈葉,我無論如何都要還上。”
“決心不錯。”王洛點點頭,對石玥的心性越發欣賞,“隻是這樣一來,倒像是我逼得你賣宅子了。”
石玥說道:“不,山主大人的話,反而讓我能放下一些不該有的糾結。說實話,以我現在的賺錢速度,就連跟上錢莊的利息浮動都很吃力,更遑論給街坊們還債了……而這間小院,其實早有人看中,出的價很不錯。”
“但是你把宅子賣了,趙修文他們怎麼辦?”
石玥說道:“我會和他們解釋的,而且那個買家和石家有幾代人的交情,我和他求求情,應該可以讓修文他們再多住上一兩年。至於之後,我也無能為力了。”
而後,石玥歎息道:“我將房子租給修文、樊姐、秦叔,是想儘莪所能,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但一個人的善意不應該大於她的能力,我一邊拖欠著街坊們的錢,一邊自顧自當好人,何嘗不是一種自私呢?”
“說得不錯。”王洛越聽越是點頭。
這位忠直而善良的護山人,越來越讓他中意,雖然天賦資質有所欠缺,但心性足以彌補。
放到以前,王洛是肯定會給石玥寫一份單獨的推薦信的。
曆史上,因心性出眾而被破例收入山中的,不乏其人。隻要不是資質太差,以靈山的天材地寶,灌也能灌出一個合格的靈山人。
可惜現在沒有什麼天材地寶,王洛的山主權限也隻恢複了九牛一毛,並沒有辦法為石玥轉正。
能做的,就隻有一件事了。
“債務問題是我提起的,當然由我來解決,隻是一百萬左右,一天時間足夠了。”
石玥眨了眨眼,感覺自己的聽力有些故障失靈。
王洛則引出一道靈符,傳訊給了自己不久前才結交的生意合夥人。
“羅曉,我想賣幾張真影大帝,現貨現款,今日交易,你能安排嗎?”
另一邊,太虛小站裡,正在爽試著新鮮出池的赤柱武神的羅曉,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王洛兄弟,你要賣卡?還是批量處理?之前不是說你的師姐禁止你把好運用在賭博上嗎?”
王洛坦然說道:“前提是不缺錢,缺錢的時候,不去殺人放火就可以了。”
“……貴師門真是突出一個底線靈活!”羅曉也是目瞪口呆。
“我的資金缺口是一百萬,能不能安排?”
“當然可以,不過如果你隻是為了迅速籌款,那批量賣真影大帝就不劃算了,武將卡的本質是物以稀為貴,出貨多了很容易影響行情,飛桓錄雖然火,但市場也沒那麼大……不如多找幾個繪卷,分散籌款。”羅曉越說越是興奮,“這方面的規劃,我來負責,隻要兄弟你的好運一如既往,今天之前,我絕對能給你籌夠一百萬!等我先聯係好買家,咱們待會兒太虛見!”
收回靈符後,王洛看到的是一張驚訝到呆滯的臉。
“山主大人,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石玥有些吃力地說著,“你真能在今日之內,籌到一百萬?”
王洛想了想:“不夠的話,再多幾十萬應該也不難。”
“怎麼做到的啊?!”石玥幾乎維持不住理智了,“你今天才剛拿到建木之種吧?!什麼生意能一天賺一百萬啊!就算在高溫盛夏去工地上給建築上防水咒,一天也賺不到兩千靈葉啊!”
“繪卷代抽。”
少女滿臉問號:“什麼代抽?”
眼看這位才剛從蒙學畢業一年多,不過十八歲的姑娘,赫然比王洛這個實際年齡過千的老古董更加跟不上潮流,對此,老古董也唯有歎息貧窮使人落後了。
“代抽,簡單來說就是在太虛繪卷裡代人抽卡……”
石玥聞言更是驚訝,驚訝中還多了一份下意識的厭惡。
“太虛繪卷?山主大人你……你怎麼沾上那東西了。”說著,少女的表情又轉為警惕,“太虛詐騙很多的,石秀笙當年就……山主大人你肯定是被騙了,現在去找青衣還來得及!”
話音未落,王洛手中的靈符就微微發熱發光,從中傳來羅曉喜不自勝的吼聲。
“王洛,買家找到了!絕對的大客戶,我把你給張惇他們抽真影大帝的畫面放給對方看了,對面願意花一百六十萬買一張血魔十三,還直接給了十萬預付款!”
而後,羅曉的聲音也有些緊張:“兄弟,這麼肥的客戶,我從業二十年都沒見過幾個,你現在狀態如何?”
王洛笑道:“絕佳。”
“好!對了,我剛剛已經把預付款轉給你了,之前說好的二八分,注意查收!”
而幾乎是同一時間,一口黑白相間的小劍破空而來,在石府門前頓住,而後劍柄倒轉,輕輕扣動院門。
王洛隨手開門,隻見小劍下面拴著一枚翠竹,接過翠竹後,那小劍就又破空而去。
那是茸城內送貨效率最高的萬劍歸豐,飛劍送貨,比石玥打工的百城通之流快十倍不止,當然也貴十倍不止。
而被如此鄭重送來的翠竹,色澤飽滿,通體晶瑩,無需提煉其中靈葉也能看出其價值不菲。
石玥用力擦了擦眼睛,確認不是幻覺後,隻覺整個人的世界觀都宛如泡影一般,開始緩緩破碎。
“很多騙局,都是先給蠅頭小利,然後……”
王洛於是將價值八萬靈葉的蠅頭小利遞到石玥手上,輕巧的翠竹如有萬鈞之重,讓她不由身體前傾,手臂下沉。
騙局之論,自然更是說不下去了。
“我,我明白了,山主大人果然神通廣大,百萬的債務,居然一天,一天就……唉,這就是靈山山主和落魄護山人的差距吧。”
石玥勉強笑了笑,又說:“當然,這筆債務終歸是我的,沒道理讓山主大人替我還債,我之後會儘一切努力還你錢的。”
王洛說道:“好,師姐說過,長期債務有利於年輕人維持奮鬥心態,我就不打擾你奮鬥了。”
“……謝謝哦!”
說完謝謝,石玥的灰坎肩口袋裡就傳來一陣鳴響。
少女神情一振:“百城通那邊來活了!一個白天能有好幾百靈葉的收入呢!山主咱們晚上回來再聊!”
而後便匆匆出門,為青春和利息而奮鬥去了。
送走石玥,王洛走回內院,站在管家樹下不由陷入沉思。
事情不對勁,非常不對勁。
以石玥的出身、心性、運氣,怎麼會淪落至此的?換作天道無常的舊時代也就罷了,新時代不是有樂於助人的大律法麼?為什麼這麼優質的人才,卻得不到大律法的青睞?
因為舊時代餘孽不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