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我們普通的一家(1 / 1)

地海燃燈 渾不沉 6280 字 6個月前

“我們的父母,都是建築工人,十年前雙雙死於一場工地事故。那個工地說來也怪,一直死人,還一直要蓋,前前後後蓋了十來年,死了的工人,光我知道的,就有五名,除了爹地媽咪,還有三位爹地的工友,那座大廈現在就在中環,已經成了槍港的標誌建築之一,你應該已經見過了,就是那座好像一位巨人正在雙手擎天的盤古大廈。”

“父母死後的很多年裡,我在街頭遊蕩,每每看見這座大廈,都覺得看到了我的父親,看到了他在此地仍在受苦勞作,卻要被人當做一道風景瞻仰,一方面我的內心充滿了對這座大廈這座金錢城市的無名恨意,一方面我又時刻告誡自己,絕對不要走你父親的老路,做一個老實巴交靠雙手吃飯的人。”

“或許是因為家中還有三個妹妹的緣故,我不時常想起母親,但我覺得相比父親,她算是幸運的,因為即使化作了鬼魂,化作了那該死的大廈,還是有父親站在她的身前,嗬護著她,替她擋風遮雨。是的,我總覺得母親也在那幢大廈之中,他就在父親的身後,她不露面,是因為她一向是如此害羞,是怕我們看見了她,會難過。”

“我的大哥李大愚一定也是這麼想的,所以父母死後的第二年,也就是他大學畢業的那一年,他用掉了父母一半的撫恤金,讓他們住進了紙皮石殯儀館,他沒有說明原因,隻是說家中太擠了,父母親辛苦了一輩子,去了那邊,要住得好一點。我也是三年前才明白他的真正用意,可我卻沒有讓他去陪父母,所以陸然你在我家,還能看到我的大哥,那是因為我們都舍不得他,我們不願他離開那個家。”

“說起我的大哥李大愚,你應該有所耳聞,可今天在這裡,我要鄭重跟你介紹一下他,大哥是我這輩子見過最聰明、最重感情、最具有正義感也最傻的人,這麼跟你說吧,不止是認識他的每個人,就算是槍港這座城市,也得有十萬分的幸運,才能擁有這麼一個人。”

“大哥從小的誌向其實就是當一名除暴安良的警察,但他最後卻聽從父親的安排,讀了工科,大哥很有熱情,說給槍港建高樓,同樣也是為市民服務,所以他的成績照樣拔尖,大四那年,他拒絕了來自北美的大學邀請,他迫不及待想進入父親的行業,去做一名大廈設計師,哪怕去畫一扇窗戶,他也覺得很開心。可如你知道的那樣,他的夢想最終也毀於大廈,我記得那天我跟在大哥身後,他跑得比誰都快,衝向了那間滿是泥濘的工地,雪白的擔架上沾滿了血與泥,我們的父母就冰冷地躺在上面,後來我拚命的哭,拚命的搖晃他們的身體,大哥卻隻是昂頭看著那座未完工的大廈,他沒有流下一滴淚,從始至終,我沒有見他流過一滴淚。”

“那晚之後,家中的重擔一下子卸到了大哥的身上,大哥本就半工半讀,現在又要再當三個小孩的父母,其中的艱難可想而知,無數個天蒙蒙亮的時刻,我起床小便,都看見大哥已經在一邊讀書一邊準備早餐,大哥說,小愚你再去睡會,再去睡會,我聽到這令人安心的聲音,爬上床還能繼續上一個美夢,可那一年大哥每天最多也隻能睡四個鐘頭,但大哥就是大哥,他總算咬著牙帶著我們兄妹五人安然度過那一年,沒有叫我們四個餓過一天肚子。”

“那年的除夕槍港特彆的冷,慧真靈真都說他們看見了窗外有雪花飄過。那一年,大哥24歲,我14歲,麗真13歲,慧真8歲,靈真剛剛2歲多,剛開口說話。”

“新年開年不久後大哥有天很晚回家,餓到我們四個小孩開始在冰箱裡翻做菜用的花生醬吃,但大哥帶來了好消息,他說他遇見了一個貴人,這貴人會改變我們的生活。大哥一向說話算話,果然沒幾天,家中來一位嫲嫲,開始由她照顧我們的生活,再後來我們見到大哥的時間就越來越少了,隻知道他開始工作,他很忙,他沒有以前那麼開朗愛笑了,又過了一陣子,明明已經畢業的他,又回到了學校,他讀了警校,沒多久居然如願做了真探,兩三年後就升了職,一路順風順水,直至做到了華人總探長那個最高的位置。”

“我也是後來混了暗門子才知道這其中的貓膩,大哥是被人選中的‘臥底’,也就是說,他雖然後來做到了最大的真探,卻仍是暗門子,是字和六叔的乾兒子,想想也是,那個年代要做真探,又升得那麼快,背後沒有人或者錢支持,這怎麼可能?”

“但我們的生活,因為大哥這危險而不能說的工作,的確算是有了著落,雖然大哥是個不撈錢的真探,也是個不撈錢的暗門子,但他那些還算過得去的薪酬也足夠支付我們日常的開銷,還能攢下一些錢說是將來要送慧真出去讀書,如此,過了幾年相對安穩的生活。”

“可隨著大哥的官職越來越高,這種安穩開始動搖,一方面是大哥自身的心態發生了動搖,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有人不希望看到大哥努力維持的平衡局面,大哥的心態是他已經做到了這麼高的位置,不想再做暗門子,而是想真正的做一名真探,為民謀利,他開始想真真正正實現自己兒時那崇高的理想,所以他努力維持著黑白兩道的局面的平穩,隻有減少打打殺殺,減少各種摩擦,老百姓才能少吃點苦,才能過上安全安穩安心的生活。”

“可這兩件事,都足以讓暗門子殺他一百次一千次,六叔表面雖然忌憚他現在的身份,背地裡卻對他恨之入骨,因為他早就擺脫了他的掌控,甚至反過來鉗製住他的種種行動,另外三家包括一些工商界的人士也是如此,因為他們都渴望混亂,在混亂的街頭賺錢,在混亂的市場中賺錢,在混亂的年代中賺錢,混亂,是最能賺黑心錢卻不被發現懲罰的基本條件和保護色。”

“所以,儘管不知道是誰,但是他們,派人用一種近乎嘲笑的手法,做掉了他。”

“大哥死的那年秋天隻有三十一歲,我跟麗真都已經成年,那時候我人在千門,雖然離得不遠但卻趕不回來,因此大哥的後事全靠麗真一個人在操辦,大哥這一生轟轟烈烈,卻又活得比誰都簡單,他沒有什麼遺產,也沒有什麼情人愛人掛住,他死了,隻剩下未達成的理想,未完成的複仇和一個弟弟,三個妹妹。”

“是的,家中幾個小孩,可能隻有我一個人一直替大哥覺得不值,在他風生水起的那幾年,能撈的錢一分都沒有去撈,能報的仇也沒有著手去報,應該照顧的弟弟妹妹們,也沒有好好的照顧到,我一直在想,命運真正的殘酷之處,不在於他不給你什麼,而在於他給了你好處的同時一定也暗自標好了代價,不等你事後明白還是不明白,他都會如約而來,某年某月末日,他翻翻賬本,心血來潮,一槍正中你的眉心之後,才開始要你連本帶利,還他的債。”

“然而死人的債好銷,活人的債卻還要繼續存續,說完了我們家的死人,是時候再說說活著的人了……”

(李小愚說到這裡,停頓了許久,可能他忽然意識到,這個家中,死去的人已經不止父親母親和大哥,現在還要算上麗真,還有慧真,她又算什麼呢?但很明顯,他仍舊不太願意承認過去幾天內發生的事實,於是他繼續說了下去。)

“我的三個妹妹,也是世間最好的妹妹,這點陸然你應該也認同,因為我發現你喜歡她們每一個人,對吧?”

“麗真是大姐,她雖然比我小一歲,但有時候我覺得,她比我成熟多了,可以說父親母親死後,大哥撐起了這個家,而麗真像個真正的大姐姐那樣,拉扯兩個妹妹長大,同時也照顧著我這個哥哥。因為年紀相仿的緣故,我跟她關係最好,當然也爭吵得最多,我不記得從什麼時候起,她突然變得很溫柔,你衝撞她麻煩她甚至故意惹她生氣她都不在乎,她會歪著頭笑笑,然後轉身去做她要做的事,隻有我知道她這是戴起了一個笑臉的面具,因為我還在家睡覺的時候,有許多個夜晚,我起床小便,撞見過幾次她坐在馬桶上哭泣。”

“噢,對了,麗真還有個不得不提的特彆之處,就是特彆漂亮,這點她當然從小就知道,以至於你有時候覺得她的輕浮也是天生的,但其實不是,麗真小時候比慧真還要安靜,比靈真還要敏感,她小時候就像是商店裡櫥窗裡的娃娃,是一位完美不可褻瀆的白雪公主,可她後來為什麼會變成那樣呢?我想是因為她發現她的漂亮能讓人開心,彆人開心了就會給她好處和方便,她需要這些好處和方便,因為家中還有兩個妹妹和一個性格彆扭的哥哥,這個家中需要有個社交能力強的人,來讓這個家庭不被人遺忘,不被人拋棄。”

“漂亮的身體,是麗真跟這世界交換友善的籌碼,且是她唯一的籌碼。”

“所以麗真後來喜歡上了跳舞,甚至決定去舞廳上班,她是真的喜歡跳舞,她說當她轉動起來,會有些暈眩,感覺像喝醉了,這能讓她在那片刻,忘記很多事情。”

“因為這件事情,後來有些懂事了的靈真經常跟麗真吵,靈真不理解麗真,但她知道學校裡同學們的流言蜚語很難聽,很傷人,所以靈真就上去跟他們理論,跟她們廝打,是的,靈真可不管對方是比她高上兩個頭的男孩還是比她高兩個年級的學姐,靈真是個勇敢的女孩,眼睛裡容不下沙子的女孩,也是最讓人心疼的小妹妹。”

“後來,靈真被幾位串通起來的家長們集體投訴之後,被迫轉了學,換了新的學校,沒過幾天也並沒有改善,靈真又因為一些可笑的理由被要求轉學,但我跟麗真也無法負擔她再去更好的學校繼續讀書,這時候靈真自己出來說,既然是我的錯,那我就自己承擔,她選擇休學在家,自教自己讀書,平時還做些手工活賺錢不說,她還負責給兩位姐姐做飯吃。”

“所以靈真並非是不懂事,我倒是覺得那時候隻有十來歲的她,太過於懂事,她在用她的方式維持我們這個家的某種尊嚴,以她自己的犧牲來幫助家中的其他人。”

(講到這裡,李小愚的話被突然的刹車給打斷了片刻,他下了車到前方事故處查看,最後回來說前方的悍馬不知道撞到了什麼野生動物,可動物已經逃了,他絮絮叨叨地自顧自講完,又醞釀了一會,直至車子再度發動,他才繼續說了下去。)

“我之所以先說靈真,將慧真放到了最後,是因為慧真是我們家現在最重要的人,也可以這麼說,慧真簡直不像我們家的孩子,她的身上既沒有父親的迂腐也沒有母親的孱弱,沒有大哥那樣理想化也不像靈真那樣會看清自己,她是個完美的孩子,漂亮、成績好、為人處世低調、做人心態平和,各方面都堪稱完美,就是街坊口中那種‘彆人家小孩’。”

“我也不是說她將來能給這個家帶來什麼好處,我其實看重的是她的內心,她是我們家五個孩子中唯一一個內心完好的沒有受到過什麼重創的人,我不知道是因為什麼,但她十年前沒有因為那場變故改變過,三年前大哥去世了,她依然沒有受到多大的影響,她的心中雖然也有悲傷,但是沒有怨恨,她沒有對這世界感到失望絕望,所以我覺得她會有一個光明璀璨的未來。”

“每個家庭都要有這麼一個人吧,過去是父親,後來變成了大哥,現在則輪到了慧真,她就像家中爐灶上的火,水管裡的熱水,就像一盞燈,她是家中的希望,是我們心中的珍藏,是想起她之後,就又能咬咬牙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陸然兄弟,我知道我這麼說你會笑話我,但我真的如此,我就是靠這點希望,靠心中那點點珍藏,才能活下去。”

(說到這裡的李小愚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喝了一口車上的礦泉水,舔了舔嘴唇,擦了把臉上若有若無的淚痕,最後說了這麼一段。)

“終於,輪到介紹我自己了。我,李小愚,可以說是這個家中最不重要、最沒用、最可有可無之人,我既沒有大哥和慧真那樣會讀書,也沒有大哥和麗真那樣的責任心,我也沒有試圖為家族挽回點什麼尊嚴,為家人們付出些什麼,我從始至終不知道自己是誰,自己要做什麼,自己究竟生活在怎麼樣的一個境地之中。”

“我曾經想過要替父親母親報仇,但我寄望於大哥動手,大哥死後,我也想為他報仇,所以我加入了暗社會,可我到底不如大哥,我是一個無用之人,我也就隻能在其中瞎混混,我後來發現,給大哥報仇不過也是我一個可笑的借口,我其實是被暗門子裡那些人渣的氣味所吸引了,因為,我跟他們是同類,因為,我是個徹頭徹尾的人渣,所以今時今日,我們家,才會發生了這樣悲慘的事情。”

“但是,如同我剛才所說,每個人在每個家庭中都應該有自己的位置,比如慧真是一盞燈,麗真是一扇窗,靈真是一把靠背的椅子,我也應該有自己的位置,我不應該是那個可有可無之人,我是父親母親的孩子,是大哥的弟弟,是三個妹妹的哥哥,我也是家中的一份子,我應該會我們共同的家,做點什麼。”

“陸然兄弟,感謝你聽我像個女人那樣,絮絮叨叨講了這麼多,我這麼做,是想要給自己打打氣,我想要救回慧真和靈真,我想要做家中的那扇大門,我想保護她們,不再讓她們受到傷害。”

“我今年24歲,已經長到了那年失去了父母的大哥那時的年紀,現在,該輪到我張開雙手,來保護這個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