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男人的手習慣放在桌上,手指輕輕彈動,那是他年幼之時在櫃台上撥打算盤太過頻繁所留下的習慣。
“是是是,隻是咱們的命和富貴,都在爺叔您的身上,爺叔,你就是我們的天。”韓樂總探長趕緊接上話來。
“然而,又要變天了。”男人卻抬頭望向頭頂的玻璃帷幕,望向天空,話鋒一轉。
韓樂臉上的笑容頓時不見,“可是,北面不是承諾,六十年不變嗎?”
男人的目光變得冷峻,“那六十年後呢?”
“這……”韓樂略一遲疑,心中在想,六十年後,你這老家夥早入土了,還擱這操心呢。
臉上卻仍然帶著笑,說道:“所以啊,爺叔,下個月我就卸任,準備全家移民東南亞。”
男人眼中閃過一絲憐憫,忽然問道:“阿樂,你今年幾歲了。”
“五十七歲。”韓樂不假思索,接著不知怎地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爺叔,您呢?”
男人也很意外,抬眼望了韓樂一眼,嚇得他立即低下頭去,“爺叔,我不該多嘴。”
“五十七,正是過去了快活年的坎上啊,爺叔就不同了,爺叔五十七歲之後的每一天,都在坎上。”男人此時的目光,卻柔和了一些,“說起來也不怕你知道,今日正是爺叔八十歲的壽辰。”
“啊?”韓樂兩腿一軟,竟然當場跪下了,連磕了三個響頭。
“爺叔萬壽無疆,福如東海。”
韓樂沒什麼學問,半天憋出來這麼一句。
“起來吧。知道我今天叫你來做什麼吧?”男人扶了扶額,這才將談話進入了主題。
韓樂乾淨利落地點了點頭,“知道。請爺叔放心,今日子時,一定將阿爺要的東西,送到扳機島。”
男人將放下的金調羹再度拿起,放在粥碗中輕輕攪動,接著有些莫名其妙地,念了幾句英文詩句。
“要變天了
國王被送上了斷頭台
十八歲的翠鳥在過去的紛擾中鳴叫
昨日如一滴雨水
十六位劊子手排隊等待
等待明日盜火者眼中的火焰……”
韓樂一句也聽不懂,也一聲都不敢吭,直到看見男人手一揮,他再度開口道:“沒什麼事,你就退下吧。”
“好,爺叔吃好,阿樂這就退下了。”
韓樂吊著的一口氣這才鬆下,轉身要走,卻看見藺瑤急匆匆走了進來。
藺瑤在男人耳邊悄聲說了點什麼,男人略一沉吟,又將韓樂叫住。
一張相片擺在韓樂面前,上面有個頭發很長,像個搖滾樂手的年輕人。
“這個年輕人,叫陸然,來曆不明,今晚在聖瑪麗醫院,我不希望看見他掉一根毫毛。”
男人多年來一直喜歡故弄玄虛,很少聽見他發出這麼明確的指令。
韓樂暗暗吞了吞舌頭,今晚的行動實在是棘手,怕是他當上真探開始到現在的四十餘年,最難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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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分鐘後,雷駱接到韓樂的電話,韓樂在電話中提及了一位叫“陸然”的人,說他是重要線人,務必要保護他的周全。
雷駱想了半天想不起此人是誰,又問了手下才知道,陸然就那天晚上從這間醫院天台之上跳下來居然大難不死的那位李小愚的朋友。
滾他娘的,老東西下個月就跑路了,還在這發號施令,這種時候,誰還管得了他指定要護住的人。
被洋總督接見過的雷駱,此時當然有不買賬的底氣,隻是對於今晚將要發生之事以及那一起蹊蹺的案件,實在是有些沒有頭緒,於情於理,這都是一樁怪事。
三個少年雖然身份特殊,但關於三人的花邊緋聞是一直都有,如果說是其中一家的家長實在受不了輿論,選擇了自我清理,說是說得通,但未免太過戲劇,少了那麼一些真實性。
至於三個人身上那批貨,估算了一下,不過區區百萬港幣,也不值得有人雇三十名全副武裝的悍匪來搶。
而原先兄弟們開會一致認為的是有人在其中挑撥作祟,就是要讓天下大亂,好在其中渾水摸魚的說法,似乎在今晚,也並不成立。
新的疑點將之幾乎完全推翻,一是為何四大家族為何不但沒有反目開戰,反而聯合了起來一致尋求了同一個目標,這目標也很奇怪,竟然是作為受害人出現在現場的李家三姐妹,這是為何?
還有一個疑點是法醫科的同事發來報告,已經死亡的三位少爺,死亡時間對不上,且比槍戰的當晚,至少要早了整整三天,檢驗科的報告也有疑點,說是三位少爺的身上、胃中和那些精神幻片其中,都檢驗出同一種粉塵,這種粉塵是某種化學實驗生成物,也可能是某種藥品充分燃燒後的殘留物,用個通俗的詞來說,就是灰燼,極有可能是香爐灰。
這樣,這件案子,似乎又涉及了玄門。
玄他媽的頭,我看是真他媽的邪門。
雷駱一回頭,就看見那名自己要保護的“陸然”和一名小道士一起搶著坐在一張躺椅之上,正癡癡傻傻看著麗真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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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間酒店。
有一間,是酒店的名字。
晚上八點,本應該正是這酒店最熱鬨的時刻。
然而此時這酒店之中,空空蕩蕩,一片冷清。
隻有二樓最靠裡的包廂門口,稀稀落落站了四五十個人。
包廂裡人就更少了,義真白豪,字和剮六,龍盛周旺,還有洪升的三馬,一共也才六個人。
這便是槍港的四大暗門了。
上一次這六人坐在一起吃飯,還是十年前白豪剛出道,韓樂做的東。
四分天下之後,明爭暗鬥不斷,還以為再不會有這樣的機會,坐在一起,大家心平氣和,吃上這麼一頓飯。
能容納近三十人的巨大餐桌上,隻有一盆菜。
百菜百味,共冶一爐,這是一道“帝王菜”。
爐火苒苒,熱氣滾滾。
六人之中,與此事件乾係最淺,最置身事外的龍盛周旺終於站起身,打破了室內的沉默。
他朝著對面的字和剮六拱了拱手,“六叔,您看,今晚這道‘百鳥歸巢’,這菜,要怎麼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