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四面猴(1 / 1)

地海燃燈 渾不沉 5476 字 6個月前

“閃開!”

大殿下即將拔劍。

卻被一聲喝止嚇得縮了回去。

“春兒,不許造次!”

話聲如刀銼,正是伏王。

李仮一改常態,沉聲道:“小子們,你們可知,這四隻白猴,可是我夏亞苦苦尋了三百年才尋得的人間至寶。”

大殿下猛然鬆手,驚出兩身冷汗。

民間有歌謠唱道:

白猴睡,人間定,白猴醒,天下亂。

天下亂,則夏亞生。

——原來這白猴,是指的眼前這四隻。

——那他幾乎犯了一等死罪,幾乎要毀掉帝國千年大計。

他顫抖著放下抽劍的手,忍不住抬眼去看伏王。

伏王似笑非笑,也正望著他。

眼神無底。

大殿下想要回避這眼神,但有些東西,他回避不了。

比如殺意。

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冷酷殺意,已將自己牢牢包圍、鎖定。

——方才自己若真的抽劍,很可能會被當場擊殺。

這位風流浪蕩的小皇叔,文不成武不就,自己一向看不上,但此時此刻,他的殺意如此之盛,如此之堅決,自小與他相處數十年,自己竟從未察覺過。

從未察覺他有過殺意,比殺意本身更令大殿下不寒而栗。

他想要說些什麼緩解一下心緒,張開口卻說不出半個字。

這時候五殿下說話了:“皇叔,那要怎麼讓這隻猴子醒?”

青衫少年已經看出一些門道,知道要北猴蘇醒是關鍵一步,終極手段大概還是要四猴相聚。

此時他說這一句,也恰好能給大殿下解圍。

“這北猴好世間純潔之物,先要取四季之純物,永春城內春天的第一顆柳葉牙,夏朵山下夏天的第一枚紅蟬蛻,季城步驚湖中秋天琉璃魚產下的第一枚玻璃卵,以及太耳舌城山脈冬日落下的第一片雪,再要取四時之純物,寒時寒分頂樓誕下的全須女嬰,穀時穀分熱灶中不曾熟透的胭脂米粒,熱時熱分太陽直射過的雲羊瞳仁,最後還要降時降分即將用完的齊雪墨條,再配上四方之純物,東方之珠,南方之火,西方之水,北方之金,在清海之濱設壇煉化,足足煉化一萬零一天,煉出金丹,又名‘醒珠’。”

或許是怕大殿下再生事端,或許也是上來打圓場,大星官顧幸也一口氣解釋許多。

隻見他自袖中掏出一枚既不圓潤也無光華的金丹,輕輕一拋,落入黃衣少女面前的箱中,快要落到北猴臉上的時候突然裂開,碎成無數粉塵,一陣奇異之香蔓延開來,眾人聞之,無不精神振奮。

片刻,那北猴果真醒了,打了個哈欠,不時,竟開口說話。

“是——誰——呀——”一字一字,像個女孩童般的聲音,無比清楚。

它伸了個懶腰,慢悠悠自金箱中站起。

“要——完——啦——”聲音又變了,這次像個老人家,氣若遊絲。

它亦有武器,是一柄銀手戟,原本是藏在身下,它舞弄了幾下,又開始說話,非雌非雄的聲音:“他——來——啦——”

話聲未落,這北猴縱身一躍,躍入金鼎中。

已在鼎中的三猴見北猴已至,發出了尖利的叫聲,北猴口中亦發出了尖利的回應,四隻猴咿咿呀呀好似在唱歌,這鼎中本就有水,一下猛然沸騰起來,熱氣氤氳之中,四猴拉開架勢,開始繞著鼎底歌唱起舞。

水越燒越開,舞越跳越快。

四猴的叫聲越來越尖利,像無數響哨在山穀中回蕩,但你若仔細辯聽,這四隻白猴,口中所念——

東東東…南南南

西西西…北北北

東方吉…西方凶

南方死…北方生

吉吉吉…凶凶凶

死死死…生生生

……

這聲音好似術士念咒,咒語不絕,周而往複,在鼎內、在大殿內、在眾人耳邊不停地循環、遊走、旋轉。

眾人似乎也覺得周圍的一切都跟著在旋轉,鼎中的水也成了漩渦,漩渦中四隻猴原本隻是戰舞,已變成了死鬥,原來這正是他們手持兵器的原因。一開始你還看到東一槍西一劍,血流出來,皮肉削下來,等到四猴的速度越來越快,鼎中的漩渦越來越快,就隻能看到四隻白猴變成了四條飛旋的白線,各自纏鬥,間或一些紅的血,黑的肉,白的骨,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鼎中把四猴攪碎,血肉模糊成一片顏色之後不停地攪拌。

四少年仿佛也身陷其中,那鼎中如飛輪如漩渦如颶風,一會兒好像日月交輝,晝夜交替,一會兒像兩尾魚,首尾相銜,一會兒又好像兩隻手,互相鉗製,上下翻飛……

如夢似幻般的大變化,大抽象。

迷迷叨叨間,他們都看見,也好像是聽見,也可能是感覺到,有一個圖案在眼前在腦中,甚至是在身體裡的每一個地方浮現、變幻、回放。

一個既是也不是,既有也沒有,我中有你,我中有我,無法形容,甚至無法被重現的圖案。

漸漸出現。

這圖案,仿佛讓他們看到世間萬物,過去未來,宇宙洪荒,太乙太耳,一切儘在其中,儘在這無窮儘的旋轉之中。

突然間如癡如醉,千年萬年,如同走馬觀花,往複上演。

像是你的一切,你的一生,你的世界突然一起湧上來,翻起來,再沉下去。

像沉溺在記憶之幻海,回憶之星河……

四人幾乎就要思緒爆炸的那一刻,大星官顧幸清脆的一聲喊,恰似一根尖針刺穿了這迷幻:“殿下,可以選了——”

四少年這才如夢初醒,驚魂不定間隻見伏王已來到鼎前,衝著陸然點頭示意。

陸然卻並沒有看見那個圖案,隻看見一團惡心的血肉在鼎中飛旋,一開始是濃重的血腥氣,後來又飄出一股奇異的令人作嘔的肉香。

見伏王喚他,陸然上前,隔著三足鼎,站到他的面前。

伏王伸出一隻右手,相應地,陸然伸出一隻左手。

伏王衝陸然詭譎一笑,瞬時,左手掏出一柄小刀,割破了陸然伸出之手的食指。

一滴鮮血像一滴疾雨,飛入鼎中。

然後刀子回轉,再一刀,也割破了自己的手指。

又一滴血落入鼎中,兩血不相融,在鼎中繼續打轉,發出了一些刺啦刺啦的炸裂聲。

鼎中突然炸開,血肉橫飛,強光刺眼。

幾息之後,鼎中的漩渦逐漸靜止,隻聽見一隻猴子長嘯一聲,定睛一看是那隻最為瘦弱的南猴,它立在鼎中央,雙手舉起那把金刀,伏王的那滴血正停在了刀尖上。

其餘三猴早已身首異處,浴血鼎中,一片狼藉,十分駭人。

南方之猴將刀尖血舔入口中,定定看了伏王一眼,眼神依舊憂鬱而深邃。

忽地。

也不知它是如何做到,它飛快地斬下了自己的頭顱,再雙膝跪地,雙手捧上。

這最後一隻白猴,竟是如此自戕而死。

它的頭顱正對著伏王,傷口處沒有一滴血,它的毛發依然潔白,手捧中的頭顱臉似紅心,雙眼圓睜,隻有額頭處那個“南”字愈發鮮豔。

“往南去。”

伏王李仮欣然大笑,全然不顧周圍還驚魂未定的小子們,大喊大叫起來:“來人啊,更衣,開門,開窗,開席,讓本王先好好喝他個幾壺。”

他又臥回了大殿的王座上,一副得償所願的樣子,沒過會騰地坐起,大殿內回蕩著他那高亢又喜悅的聲音。

“陸然,你果然就是‘有緣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