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1 / 1)

“有人說,何寶林通敵叛國,犯下的是謀反大罪!()”

這話連星茗聽著都覺得有些驚奇。

一個泥足深陷在後宮之中,滿心滿眼隻有家族榮光的女人,是怎麼和謀反扯上關係的?

偏偏譚招娣靜默幾秒,突然大笑了一聲。

她在殿內重新梳妝,吩咐婢女為自己上最濃烈的豔妝,戴最名貴氣派的首飾,穿上比當年選秀那日還要漂亮的衣服,她的原話是我要比新娘子出嫁都要美?()_[(()”,說話時帶著猙獰的笑,看人的時候眼白裡泛著紅血絲。

於是宮女又瑟瑟發抖將她的指甲塗上鮮紅的蔻丹,一層又一層,又一層……

一套流程走完,已經過去兩個時辰。

夜半。

四處宮牆下藏匿著守夜的宮女,在交頭接耳。

“真的是謀、謀……?”

“我聽說是給人下毒被抓到了!”

“我怎麼聽人說是與侍衛私通擾亂皇室子嗣血統呢。”

來的路上說何寶林什麼罪的都有,五花八門的高帽子不要錢般往何寶林頭上招呼。

刑部還沒審,何寶林就已經在悠悠眾口中被定下死罪。

很明顯。

是家族遺棄了何寶林。

淑妃自縊,其父兄解甲歸田,那麼這段時間裡查出的諸多罪狀總得有個來頂鍋的人,才好安撫住百姓文人們的口誅筆伐。去年肥貓傷人案由何寶林替淑妃背鍋,而今自然也是由何寶林一家老小來替淑妃的一家老小頂鍋。可陛下偏偏隻拿下了何寶林一人,隻字不提其正前朝當官的六品官員父親,其中醃臢不足為外人道也。

譚招娣隻感覺,大快人心!

當真是大快人心啊!

你為家族賣命,甘心當一個沒有靈魂的傀儡,即便是危難時刻你也不願背棄家族。

可是你的家族呢?

你的家族又把你當什麼?

一遇到事兒,第一個被推出去送死的人就是你!

譚招娣春風滿面,自打進宮以來從沒有這麼身心通暢過,從頭到腳都泛著快感的麻,腳步也跟著輕飄飄的。她微笑同每一個路上遇見的宮女說平身,若是遇見合眼緣的,還會莫名賞賜一二,將眾人弄得誠惶誠恐,在她離去許久後才臉色慘白,啜泣著交頭接耳:

“娘娘為何要賞賜我,我、我是不是哪兒開罪了她?“

“我還沒活夠,我不想死啊。”

拿到賞賜的人像拿到催命符,沒拿到賞賜的人則是滿臉慶幸。

她在宮人們的眼中早已經與癲鬼無異。

一路上她的腦海中浮現出無數畫面——春喜被倒吊著沉入水中時的痛苦哭求、在大獄中的那幾l日嗖嗖流竄的老鼠、飛到臉上的小蟑螂。首飾匣中日複一日減少的首飾、何寶林替她簪上桃木簪的溫柔淺笑、被扔到角落裡生灰的稻草人……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場尖聲大笑的夢,在眼前不斷閃回。

() 等她回過神時,已經打點好刑部,來到暫時關押何寶林的地方。

“娘娘,請。”

她抬步邁入,卻在走到最後一個拐角時停下。

“我這身如何。”

她是精心打扮過的,盤發上堆滿金金紅紅的珠翠,一身草莓紅十樣錦、乳白色披雲肩,澆築石榴紅耳飾,左右手各佩戴手鐲,十根手指頭恨不得戴上二十個玉扳指。全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子窮人乍富的堆砌詭異感,獄卒初見隻覺得重,再看又會覺得亂,但他哪敢如實說,隻謹慎垂首:

“娘娘尊容,屬下不敢貿然直視。”

譚招娣抬手扶正雲鬢,確保每一根發簪都在它應該在的位置上,又檢查十指鮮紅蔻丹有無脫落處。一切準備就緒,她才揚起笑容,抖擻精神轉過那一道人生拐角。

何寶端坐在角落,還是白日裡的服飾,素淨,隻是頭飾被抓得歪歪斜斜。

見譚招娣到來,她起身行禮,禮儀周全。

“譚才人安……”

“風水輪流轉。”譚招娣直接打斷請安,省去寒暄笑盈盈開口:“幾l年前我被你構陷入獄,當時是你來大牢看我,沒想到這才過去多長時間,就輪到你了。”

來者不善。

何寶林坐了回去,面色疲憊閉上眼睛。

譚招娣一皺眉,冷笑:“裝什麼裝。”

何寶林:“……”

譚招娣擠兌:“牢裡的夥食可還好?”

“……”

“當年我還有春喜那丫頭陪著,是個忠心的,在我落敗時尚且忠心護主。天可憐見,為何你如今一個人在其中?你家裡人沒有花錢打點?”

“……”

“哦,我明白了,哈哈!原來你家中根本就無人在意。”譚招娣猛撲到牢房木杆上,泛著紅血絲的眼睛緊緊盯著裡面,大笑說:“為何不說話?為何不看我?是不是覺得很丟臉?白日還下跪向我求助,求我護住你的家族,結果晚上就被家族背棄,這麼大的一件事,你家竟連個派過來問詢的人都無。”

提及家族,何寶林才睜開眼睛,轉頭看過來,語氣淡淡。

“才人穿這身,不好看。”

“……你!”

哐當!一聲巨響,譚招娣一拳頭砸在木杆子上,面色青紫。

簡簡單單一句話就讓她惱羞成怒。

深吸一口氣之後,她恢複冷靜,一根一根將頭上的簪子拔下來,最後拿到手上居然有七八根之多。握在手中冰冷沉重又紮手,她將一根發簪扔到何寶林足下,像賞賜街邊行乞的乞丐般昂著下巴說:“當年我鋃鐺入獄,你來看我時將紅瑪瑙簪子還給我,說那才是屬於我的東西。”

又丟一根。

“我恨極了你那副嘴臉,日日想,夜夜恨。每次在陛下身下承歡時,我都想吐,緊接著我就會想到你,想到你這個背信棄義之人。我突然就覺得,好像也沒有那麼惡心了,因為你比那頭豬還要讓我感到惡心!惡心!”

再一根。()

我現在這樣說,你肯定不能理解我當時的感受。這個世界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如若不能感同,就切身受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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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你體會不到,那就兩根。”

“兩根不行,那就三根!”

越說越大聲,等到將手中的簪子全部扔完,她已經雙目赤紅含上了淚:“你後悔嗎?”

“……”

何寶林沉默了許久,看過來的視線略複雜。

譚招娣猛地拔高音量:“你後悔嗎!”

何寶林:“你想問的隻有這個?”

譚招娣:“不然呢?”

“朝堂詭譎、後宮齟齬、內宅糾紛,你都不好奇?你難道就不好奇淑妃所犯何事?不好奇六扇門搜出來的罪證為何?不好奇今日之事後朝堂格局……”

“彆說了!你隻需要告訴我,你後悔嗎。”她鳳眼圓睜,一瞬不瞬緊緊盯著何寶林,她想著,總得有個能夠令她釋然的結局吧?隻有這樣才能對得起這兩年的癲狂沉淪。可她注定是要失望的,視野中,何寶林往日粉嫩的唇色如今蒼白起皮,沒有任何波瀾地漠然道:

“生為何氏女,永世何氏女。”

“無甚可悔。”

譚招娣鬆鬆垂下緊抓著木杆子的手。

很早很早以前,她遠在大西北的爹總是說她倔強,強得像頭驢,她深以為然。這短短二十多年的人生裡,她也從未遇見過像自己這般倔強的人,可何寶林看起來是個溫柔如水的性子,骨子裡卻也是透著一股子捶不爛的強,令她都自愧弗如。

那就比一比誰能夠強到最後。

“我會救你。”她說:

“你的家族將你看作棄子,那就由我來將你救出。從今以後你的命是我的,我讓你活你才能活,我讓你死,你活不了。我可以等,一天不行那就一個月,一個月不行那就一年,一年還不行那就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總有一天,我要親耳聽見你說後悔。你不是說我在深宮裡沒有目的地去爭寵很可憐嗎?我告訴你,你錯了,大錯特錯,因為你就是我活下去的動力,哈哈哈……”笑聲忽止,她眯著眼:

“夜還很長,歲歲年年,咱們走著瞧。”

何寶林皺眉:“我早已身陷囹圄,你打算如何救我?”

譚招娣:“我不管陛下和你父親達成了怎樣的協議,推你一個小女子出來下獄,我隻知道我能給出更加誘人的條件,即便是幫著陛下整治我爹也行。隻要過了陛下這關,想要救你出來豈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何寶林眉頭頓時皺得更緊,仿佛是預料到了什麼。

總算是願意從牆角站起身,來到木杆子之前,與譚招娣面對面,彼此距離不過半臂。

“你到底打算乾什麼?”

譚招娣笑著:“偽造你的親筆信件。想必要不了幾l天,你就能夠親眼看到家族蒙難的模樣。屆時你不僅能夠毫發無損從刑部出來,還會搖身一變變成舉劾家族的英雄,風風光光,整個燕京誰不敬你一

() 聲,巾幗不讓須眉。”

“不可!”

何寶林面現怒容,深吸一口氣勉強鎮定下來,擱著獄杆抓緊譚招娣的衣袖祈求,“不要這樣做。”

看見何寶林的臉色,譚招娣幸災樂禍,總算是感覺今天這一趟沒有白來。

她甚至開始幻想以後——

不是說她爭寵沒有任何意義嗎?

誰說沒有!

何寶林的委屈、恐懼、後悔……全都是她向上爬的意義。

“明日便送你一份大禮,日後你何氏家族譜你得寫在第一頁。”譚招娣拂開何寶林的手,一點一點將袖子抽出,感覺到衣角愈發凝重的頓感,她同樣也能夠感受到何寶林心中的沉重。

渾身毛孔仿佛忽然間大張。

茅塞頓開,蘇爽至極。

她不再和何寶林廢話,大笑轉身:“若是你何家以後還有族譜的話哈哈哈哈……”

“才人!譚才人!不要走,譚招娣!”

何寶林的尾音哽咽,“我不能成為家族的罪人啊。”

鮮少能看見何寶林情緒大起大落。

譚招娣本來都打算放完狠話就轉身離開,聽見這聲音,終是沒忍住回頭多看了一眼。

她以為會看見何寶林哭泣,下跪……

懇求、絕望。

可再一次出乎預料。

何寶林雙手抓著牢獄木杆,渾身上下都在發抖,一直眼眶通紅看著地面。

她臉上的血色迅速流失,直至變得蒼白、慘白,誰也不知道這個時候的她在想些什麼。沉默了許久許久之後,她才恍惚抬起臉。

“宮裡頭應該沒有人敢和你說真話了……譚招娣,你穿的這身,實在不好看。”

“……”譚招娣緩緩皺眉。

怎麼又扯到這個話題上了,這重要嗎?

何寶林虛弱彎起唇角,一如初見般宛若神女降世,聲音輕輕:

“但你指甲上塗的蔻丹很好看。”

“紅紅的,很鮮豔,和我以前愛塗的一模一樣。”

譚招娣眉頭皺得更緊,什麼意思?

這是在嘲諷自己學她塗紅蔻丹嗎?

何寶林繼續:“你既然學我,可知曉為何我隻塗紅蔻丹。”

譚招娣沒否認,聲音硬邦邦:“為什麼。”

何寶林:“因為我娘親愛塗。”她失神笑著,眼簾疲倦耷拉著望向地面,“代代人卷入泥沼,代代人重蹈覆轍。我們一直都是這樣,將家族利益淩駕於個人選擇之前,我娘如此教導,淑妃的娘也是如此教導。為什麼到你這兒,仿佛就認定是我沒有良心,是我做了件錯事。死又何懼,為何偏要殺人誅心。”

頓了頓,她更顯疲憊歎道:“你這樣,我也會覺得很冤枉。”

譚招娣怒了,聲音不自覺變大:“代代人如此,就一定正確?!”

何寶林:“你還是不懂。正不正確,根本就不重要。”

“我不懂?”

譚招娣怒極反笑:“好啊,就當是我不懂。你們所有人都說我不懂,都將我看作深宮之中唯一的異類,那我就當這個異類!誰稀罕和你們一樣,我偏要與眾不同。”

“是嗎。”何寶林笑了:“現在的你,和我又有什麼不同。”

譚招娣費解:“你說什麼?”

何寶林看向她指尖的紅蔻丹,喃喃:“有何不同。你我又有何不同。”

譚招娣足足反應了好幾l秒鐘,愣滯看到自己手指甲上的一抹鮮紅,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話是什麼意思。她突然間被震懾住,大腦一片空白,一時半會都想不出合適的話語來反駁。

皇宮是一個大染缸,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

她好像也慢慢的被同化了。

她不再耀武揚威,更沒有來時那般理直氣壯,下意識退後數步,慌不擇路轉身往外走。臨轉彎之前,她還是心有不甘問:“你可有什麼話想對我說……除了為家族求情,這一點我不可能會退讓!”

為什麼會心有不甘。

就連譚招娣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這樣。

她到底想聽見什麼呢?

記得很久很久以前,她還在大草原上策馬奔騰時,也曾偶然結交過幾l位朋友。那個時候他們之間當然也會有矛盾,但朋友之間沒有隔夜仇,想來,也許是因為大家都是敞亮人,誰做錯了事情一目了然,又肯放下身段主動道歉。

過節便不會像個雪球一般,越滾越大,乃至於滾成一團仇恨,再也敲不碎。

可以前的經驗放在深宮中再一次毫無用處。

何寶林從來沒有向她道歉過,她等了兩年,都沒有能等到一聲道歉。

為什麼。

究竟是不知悔改,還是從不覺得自己有錯?

她這兩年一直都很不甘心,被仇恨蒙蔽了雙眼,活得稀裡糊塗,可她甚至都不知道到底該怎樣做,才能讓自己覺得好受些。在深宮裡待的每一天,她都覺得渾身血液在叫囂,在沸騰。

她痛恨每天的太陽升起,真正痛恨的卻遠不止太陽升起。

向我道歉吧。

譚招娣心中酸脹,止不住默念——

如果你道歉,我會好受點,真的,我會好受很多。

如果你道歉,你是真心知錯的話,我以後就不為難你了。

如果你道歉……

等了很久,身後終於響起聲音。

那是極輕極輕的“砰”一聲悶響,像極了重物落地之聲,又因為地面上鋪著一層厚厚的稻草,這聲音仿佛被壓在了水面之下。譚招娣瞬間鼻酸,全身上下泛著一股子麻意,脖子僵直不能回頭看。

緊接著。

是“噗嗤”、“噗嗤”的血聲,血液浸透枯黃稻草,不消片刻,整個牢房裡就腥味彌漫。

守在牢房外的獄卒聽見動靜小跑過來,一拐過拐角就嚇得摔倒在地,互相攙扶著連滾帶爬打開牢獄門。

嘩啦——

嘩啦——

鐵鏈沉重的聲音。

“何寶林?”

“何寶林自儘了!”

七嘴八舌。

不斷有人從譚招娣身邊跑過,不慎撞到了她的肩膀,將她撞得搖搖欲墜,沒有一個人看清楚她臉色慘白呆站著的模樣。

那些悉悉索索的交談聲像是螞蟻被悶在鍋中四散逃逸,堂皇又獵奇,唯獨清晰刺穿耳膜的是那一句:

“地上的這些簪子是哪裡來的?”

當年譚招娣鋃鐺入獄,何寶林來探望她,臨走前留了一根紅瑪瑙簪子給她——

留一枚尖銳的簪子,才能夠容她自儘。

她沒有自儘。

那個時候的她絕對想不到,真正用簪子自儘的人,竟是兩年後的何寶林。

她不知道出於什麼樣的心態,始終不敢往後看。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刑部的。

外面在下雨。

是淅淅瀝瀝的小雨。

一切都靜止了,雨水仿佛在視野中倒流,心中猝然間空了一大塊。

而今不僅是不甘心,還填不滿。

“她怎麼可以……她怎麼可以……”同樣的話語顛倒反複著說,一路就這樣稀裡糊塗地喃喃自語著,回到了寢殿,“她怎麼可以!”

譚招娣緊緊抓住離她最近的一個宮女肩膀。

那宮女看她雙眼赤紅,形貌宛若惡鬼,嚇得想跪倒在地又跪不下去。

“才人,奴婢知錯,奴婢知錯。”

譚招娣鬆開手掌一把將她推開,宮女總算是能夠如願以償地跪下去,嘴裡頭顛來倒去說的還是那麼惶恐的一句:“才人饒命,奴婢知錯了!”

大家哆哆嗦嗦跪成一排。

譚招娣扶著柱子,靜了足足一刻鐘,突然指向其中一位宮女:“你,過來。”

“……”

宮女一下子軟倒在地。

幾l乎是抱著必死的決心,瑟縮腦袋靠近:“才人有何吩咐?”

“取盆水來,替我卸甲。”

譚招娣指甲上的蔻丹是剛上色的,哪有剛上就卸的道理?一是傷手,二是根本卸不掉呀。

但譚招娣發話,宮殿裡沒有一個人敢提出異議。

不多時,就有宮女取來了一盆水,將譚招娣的雙手浸泡入水中。

陶銼打磨,半晌沒變化。

譚招娣:“為何卸不掉?”

宮女回:“才人,您的指甲太薄,力道輕些才不會傷及您的手。”

譚招娣不與她廢話,雙眼通紅劈手奪過陶銼,一隻手大張按在水盆底,另一隻手緊捏陶銼,刷刷——刷刷——

水花四濺。

隻不過幾l秒鐘時間,水盆裡就泛起一縷一縷的紅血絲,已經被銼下去的皮肉與倒刺。她整個人宛如中邪一般瘋魔,不顧旁人驚恐的視線,直至將兩隻手都挫的血肉模糊,才怒不可遏將水盆掀掉,“為什麼我的指甲還是

紅的!為什麼會卸不掉蔻丹?!”()

才人……可那是您的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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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明知如此,也不敢出聲。

“都和我作對,全天下人都在和我作對。滾!都給我滾開!”宮女們退避三舍,又看見譚招娣瘋癲無狀快步跑到牆角,抱起扔在那兒落灰數日的稻草人——曾經她想將稻草人送給何寶林,禮物還沒有來得及送出手,時局就已然大變。

她用何寶林送給她的馬鞭繞稻草人捆了數圈,像施絞刑般將稻草人吊在樹上,“所有人不得取下馬鞭與稻草人。”

“是、是!”

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一股又一股的障氣遁地而走,撲向內殿。

撲向鎧甲。

恨之入骨的執念,正在滋養著鎧甲。

“死了,全部都死了,哈哈哈哈……”譚招娣尖聲大笑,笑得涕淚橫流,搖搖晃晃地推開殿門。怨憎會,她到底在怨恨誰呢?

怨世道不公,怨身不由己,怨屠龍的勇士最終變成了龍。

更怨恨早已和何寶林一般無二的自己。

她和彆人,貌似沒什麼兩樣。

來這深宮走了一遭,她最終,還是變成了自己曾經最厭惡的模樣。

她像當年選秀入宮時那般,

一步一步走進了黑暗與陰霾之中。

終其一生,再也沒能走出來。

……

……

“我靠!”

連星茗剛從混沌中清醒過來,聽見的是世子咋咋呼呼的聲音,“所以譚招娣真正的四苦執念是怨憎會?不是大家原本猜測的爭風吃醋?她恨的人居然還是她自己!第一個誕下狸貓的人也不是何寶林,何寶林生的是正常孩子呀。謠言真是害人不淺。”

說到這,世子還扭頭看了眼傳聞中惡貫滿盈的連某人,

堅定點頭重複:“謠言害人不淺啊。”

連星茗剛要起身,胳膊肘被人輕柔抬起。

他順著力道站起身,心神不寧低聲道:“多謝師兄。”

傅寄秋一身黑衣,渾身上下都裹挾著秋風的蕭瑟,眉宇間卻透露著與氣質截然相反的溫柔。此時正蹙眉觀察他的神情。

“你看見白羿了嗎?”

“看見了。”連星茗回。

傅寄秋接著說:“障妖與事主的四苦執念一致,白羿的執念也……”

連星茗打斷:“師兄慎言。”他含笑抬眸,不熟悉的人可能會覺得漂亮的人笑起來,像春日和睦的風般讓人心情愉悅。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微怒又不好發作時,他往往也是這般笑著,“白羿就是白羿,他有名字,怎可用障妖二字來稱呼他。”

傅寄秋身形頓住。

連星茗側身,垂下眼簾道:“你見過他。”

“你也曾認識他,你不能……不能這樣說他。”

傅寄秋意識到失言,忙欲補救。側方來一道身影,正是手持佛珠的李虛雲,出家人寬和有禮、慈眉善目,“原應

() 有第三重障妖環境,可如今我們都已經回到了現實。想來,許是因為事主已然亡故,她的未了執念撐不住。譚施主已懸屍數十年之久,無人替其收屍,小僧欲為其主持法事超度,令其入土為安。道友,你可想來相助?()”

連星茗注意力被吸引,我一個琴修,怎麼幫你?█()█[()”

李虛雲笑道:“你在旁邊看著就行了。”

連星茗:“這也算幫忙?”

李虛雲:“多一個人緬懷亡者,總歸不是件壞事。”

“這……好吧。”連星茗點頭。

傅寄秋原本想說的補救話語,被這麼一打岔,尋不到再提及的合適時機。他皺眉,凝視李虛雲。

李虛雲卻不看他,衝連星茗行了個虛禮:“既如此,接下來的幾l日還請道友多多指教。”

另一邊。

裴子燁經不住淮南王與淮南王妃的懇求,捏著鼻子進宮殿四下搜尋。好半晌才拎著一隻死貓從殿門裡走出。

淮南王妃一看,大驚失色。

悲痛倒地叫了聲,“我兒!”

世子懵逼回頭看:“娘你哭什麼,我在這裡。”

淮南王踉蹌走到死貓側面,須發斑白,掩面潸然淚下。世子左看看,右看看,恍然之間仿佛突然懂了什麼,大為震驚——老天爺啊!不帶這麼玩人的吧?

這隻從小就喜歡睡在他床頭讓他吃一嘴貓毛的貓,該不會也是倒黴生成了狸貓的皇室子弟吧?!

他都不用去問。

隻用眼睛看就能得到答案。

裴子燁剛捏住貓僵硬的脖子,淮南王就抬手欲止,裴子燁道:“它是卡死的。”

淮南王愣住,“什麼?”

裴子燁:“卡死的。它脖子裡有東西。”說著,他指尖輕輕掰開貓的嘴巴,食指往裡一探、一收,卷出一枚黑色碎玉,往後一丟:

“接住。”

連星茗手忙腳亂接住。

裴子燁:“是鬼玉碎片之一。你現在有兩枚了。”

連星茗頂著淮南王夫妻疑惑的視線,硬著頭皮明知故問道:“你把它給我乾什麼。”

裴子燁茫然:“是你的……”東西為什麼不給你。

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連星茗一個皺眉給滯住。結結巴巴半晌,乾巴巴擠出一句惱羞成怒的話,“我犯賤總行了吧。我就想給你。”

這時,殿門大開。

宮中內侍烏泱泱進來大幾l十人,由朝廷高官帶頭,本直奔連星茗等人,卻在中途調轉方向小步跑到淮南王妃身側。淮南王妃正捂著高高隆起的腹部,臉色慘白,有人抬手診脈片刻,驚道:“動了胎氣,這是要生了啊。”

“……”

一片死寂,眾人面面相覷。

一來,淮南王妃這一胎未滿月份,這是早產之兆。二來,現在這個時間點,誰也不知道宮中狸貓換太子的異象結沒結束,怎知她生的這胎是狸貓幼崽還是人類幼崽?

所有人都愣著不動,等

() 他們反應過來沒準都要一屍兩命了。連星茗上前幾l步攙扶淮南王妃,吩咐內侍:“就近尋一處宮殿作為產房,找你們宮裡當值的醫官來、或是穩婆。要快。”他一個人攙不住痛到哀嚎的淮南王妃,隻能尋求最信任之人的幫助,“師兄!煩請過來搭把手……”

這話還沒說完,右側就有人迅速彎腰打橫抱起淮南王妃。

是李虛雲。

李虛雲是個出家人,出家人原本忌諱這些。可李虛雲卻與眾不同,他像是個走下神壇的俊俏凡俗子弟,額頭滲出焦慮的細汗,“道友,開路。”

連星茗沒動。

李虛雲轉過琥珀色淺眸,寬慰道:“莫慌神,儘人事聽天命。我會助你。”

“哦哦,好。”連星茗稀裡糊塗應下,還想回頭尋找傅寄秋。可他們的身邊圍攏有太多的人,生產之事又耽誤不得,世子與淮南王催得急,他隻能快步先離開。

一群人離開宮殿。

人去樓空。

裴子燁鬆手放下僵死的貓,用腳尖抄了把土將狸貓掩埋起來。將貓埋好後,他扭頭看見傅寄秋竟然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眼睛直勾勾看著空無一人的殿門,手掌緊緊攥著佩劍,指腹都攥白。

裴子燁一個沒忍住,直接幸災樂禍笑出聲來。

謔。

他自己是個嘴笨的,每次稍不留神觸了連星茗的黴頭,傅寄秋三言兩語就會安撫住連星茗,他就算想補救都找不到機會補救,氣都能被氣死。

偏偏連星茗還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就吃傅寄秋這一套。

現在好了,一山更比一山高。

裴子燁皮笑肉不笑,抱著臂貼臉開大,欠揍出聲道:“我看那個李虛雲不錯,是你那位心尖尖上小師弟喜歡的類型。嘖嘖嘖,有些人現在挺不是滋味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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